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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節


蘇秦屏住呼吸,在距琴師幾步遠處站下。琴師毫無感覺,十根幾近乾裂的手指不無靈巧地撥動琴弦。琴聲時而高亢,時而淒楚,如泣如訴,如悼如惋。
蘇秦靜靜地站在那兒,微閉雙眼,用心聆聽。聽有一時,蘇秦竟是呆了,淚花從他的眼角里流出,滾落在地上。蘇秦走前幾步,在老人面前緩緩跪下,叩拜於地。
兩行老淚從琴師的眼裡流出,琴聲止住。
蘇秦三拜,泣道:「晚生蘇秦叩見先生!」
琴師睜開眼睛:「蘇士子免禮!」
蘇秦再拜道:「先生之琴出神入化,蘇秦今日聽到了真正的音樂!」
琴師目視蘇秦,緩緩點頭:「老朽亂彈,能得蘇士子賞識,於願足矣!蘇士子可有閒暇,至老朽寒舍一敘否?」
蘇秦再拜道:「晚生就是求訪先生來的!」上前一步,扶起先生,收拾好他的碗、錢和琴具,攙扶著他,沿宮牆外面的碎石路緩緩走去。
二人一路走來,不一時來到太學。走進大門,蘇秦極目所見,竟比六年前更加荒涼,野蒿也更見繁盛,由不得感歎萬千。
琴師引領蘇秦走入一個破敗的院落,在一條破蓆子上並膝坐下。蘇秦環視四周,但見家徒四壁,值錢之物,唯是剛剛拿回來的這架老琴。
蘇秦凝視老琴,有頃,轉望琴師:「先生方纔所奏,晚生如聞仙樂,潸然涕下。」
琴師並不說話,只在琴前坐下,緩緩說道:「蘇士子願聽,老朽為你再彈一曲。」雙手撫琴,錚然出聲,又彈一曲,琴聲更見悲切,似在講述一個老人的蒼涼晚年,又似在吟唱一個王室的悲壯結局,聽得蘇秦再度淚出。
琴師彈畢,撫琴問道:「請問士子,此曲何如?」
「比樹下之曲,又多一絲悲切。」
「敢問士子悲在何處?」
「樹下所彈,先生只在悼思一人,方纔所奏,先生卻在悼思一國,更見悲壯,晚生是以覺得更為悲切一些。」
琴師喟然歎道:「唉,區區數年,蘇士子竟是判若兩人,真是造化弄人也!」
蘇秦揖道:「先生雅奏,晚生妄議,不是之處,還請先生寬諒!」
琴師還揖一禮,兩手撫在琴上,緩緩說道:「不瞞士子,樹下老朽所奏,是訴予王后聽的。越過那道紅牆,不遠處就是王后寢宮。王后生前愛聽老朽亂彈,六年多來,老朽只在那堵牆外,日日為王后彈奏數曲,先彈《高山》,再彈《流水》。士子所聽,是兩曲之後老朽自己的傾訴。此處所奏,歎的既是老朽自己,也是大周今日。蘇士子聞曲即知老朽心聲,堪為知音,實令老朽敬服!」
「先生所奏,堪稱天下第一,縱使伯牙再世,也不過如此。」
聽到「天下第一」四個字,琴師長歎一聲:「唉,老朽命運不濟,混至此境,已是不堪,懇求士子不要羞殺了!」言訖,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蘇秦大怔,急忙改坐為跪,連連叩道:「晚生斷無羞辱先生之意,求先生見諒!」
琴師拿袖子擦一把淚水,慘然一笑:「士子請起,是老朽傷感,與士子無干。」
蘇秦起身,怔怔地望著這個被命運遺棄的琴師,不知說什麼才好。
琴師又是一笑:「士子此去,可曾見到鬼谷先生?」
蘇秦點頭。
琴師目露羨慕之光:「士子可曾拜到先生為師?」
「晚生跟隨先生修習五年。」
琴師垂下頭去,許久,長歎一聲:「唉,士子是大造化之人,老朽祝福你了。」沉默有頃,又歎一聲,「唉,你我同為學子,機緣竟是大不相同。莫說五年了,老朽若能得蒙鬼谷先生指點一日,此生足矣!」
蘇秦猛然想起張儀曾經言及琴師欲求鬼谷先生為師,卻未如願,不免好奇地探身問道:「若是得拜鬼谷先生為師,先生欲習何術?」
「欲習何術?」琴師倒是驚訝了,「老朽此生只與這些琴弦有緣,除去習琴,還能修習何術?」
「這——」蘇秦怔道,「先生求拜鬼谷先生,難道只為習琴?」
琴師不無肯定地點頭。
「晚生敢問先生,為何定要求拜鬼谷先生習琴?」
「唉,」琴師歎道,「士子有所不知,此生老朽別無他求,只愛操琴。少年之時,老朽踏破鐵鞋,遍訪天下名師。而立之年,老朽自以為學有大成,遂至周室,當街操琴擺擂,欲比天下之琴——」
說至此處,琴師一臉慚愧,打住不說了。
「後來呢?」
「唉,」琴師又歎一聲,「此事荒唐至極,每每思之,羞殺老朽矣!」
「是先生被打下擂台了?」
「非也!」琴師搖搖頭,緩緩說道,「老朽在天子腳下設擂三年,列國琴師聞訊,接踵而至者不下十人,無一不敗在老朽弦下。天子聞名,邀老朽入宮演奏。王后聽畢,甚是讚賞,特聘老朽為宮廷琴師,後又授命老朽教授兩位公主琴藝。老朽如登雲端,飄飄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這個門楣之上寫下『天下第一琴』五個大字。」
蘇秦大睜兩眼,靜靜地望著琴師,無法相信這位如此謙卑的老人竟有如此不可一世的過去。
琴師沉默許久,再出一聲富有樂感的長歎:「唉,老朽目中無人,自以為天下第一,直到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老朽對著明月擺琴,撫琴詠志。老朽奏完一曲,正自陶醉,隱約聽到遠處有琴聲飄來——」
又是一陣更長的沉默,琴師似在回味那陣飄然而至的琴音。
許久,琴師似從遙遠中回來,接著講述:「那琴音如同天籟,老朽從未聽到過如此美妙的樂音,一下子呆在那裡,以為非人間所有。怔有一時,那樂音忽遠忽近,斷非幻覺。老朽大驚,循音尋去,走啊,走啊,不知走有多遠,那琴音仍在前面,忽高忽低,忽隱忽現。老朽尋至洛水岸邊,終於看到一棵垂柳下端坐一位白眉老人。見我走來,老人的琴聲戛然而止。我二話未說,當下跪拜於地,懇求老人收我為徒。老人一句話也不說,只在那裡端坐。我跪呀,跪呀,足足跪有兩個時辰,老人只是端坐於地,既不說話,也不撫琴,更不答應我的苦苦懇求。月至中天,老人忽然伸出兩手,在琴弦上猛然一劃。只聽一聲脆響,琴聲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聾。我驚倒於地,待回過神,老人已是飄然遠去。我急起直追,哪裡追及,只好大聲朝天叫道,『請問先生,您究竟是人是神?』遠遠飄來一個回復,『老朽非神,雲夢山鬼谷子是也。』」
蘇秦聽得傻了,目不轉睛地望著琴師。
琴師咳嗽一聲,長歎一聲:「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過來的,待天明時,老朽回到此院,當即摘下門楣上的匾額,踩個稀爛。自此之後,老朽三赴雲夢山,鬼谷先生終不肯見,後來留給老朽四個大字,『心動琴動』。此後的日日夜夜,老朽再無旁務,只在覺悟鬼谷先生的四個字——『心動琴動』!」
蘇秦由衷讚道:「聽今日之琴,先生已經悟出了!」
「是的,」琴師的目光掃向破敗的院落,掃向滿地落葉,回頭落在擺在身邊的破碗和三塊銅幣上,慘然笑道,「老朽悟出了!」閉上眼睛,好半天,淚水流出,喃喃重複一句,「老朽悟出了。」
蘇秦心中一陣顫動,甚想為他做點什麼。想到袖中金子,又見院中角落處有一輛破舊軺車,心中一動,指著那輛車子道:「那輛軺車是先生的嗎?」
「是的,」琴師望著它,「是天子恩賜老朽的。時過境遷,一切破敗,此車也成一堆廢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