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鬼谷子的局 > 第92節 >

第92節


張儀又是一番大笑:「我說卿相大人,你可真夠怪的。滿天星斗,亮星、大星不知多少,你不選最亮最大的,偏選又小又暗的。這也無可厚非,畢竟人各有志嘛。可你既然選了小的暗的,卻又盼著它大起來,亮起來,真不懂你是怎麼想的?」
「唉,」蘇秦輕歎一聲,「在這天——天上,最——最亮的是流——流星,最大的是掃——掃帚星。」
張儀心裡咯登一怔,正在掂量他的話,門外傳來一陣腳步,小順兒不無興奮地從外面跑回來,人未進院,口中就已咋呼起來:「少爺,少爺——」
張儀朝蘇秦笑笑:「好吧,你是卿相大人,本公子不爭了!」坐直身子,見小順兒飛身進門,差點踩在他們身上,破口呵斥,「你個小子,找死哩你!」
小順兒打個驚愣,看清他們二人睡在院中,趕忙止住,喘著氣道:「少爺——」
「哼,本少爺正要尋你呢!快說,這陣兒野哪兒去了?」
小順兒嘻嘻笑出兩聲,輕聲說道:「回少爺的話,方才天氣悶熱,小人跳進護城河裡,洗了個小澡!」
聽他獨自下河洗澡,張儀當下罵道:「好哇,你個小子,有這等美事,竟是獨個享受,讓本少爺在這蒸籠裡受苦!」
小順兒又是嘻嘻兩聲:「不瞞少爺,小人原本邀你來著,可一想到那條河裡鬧鬼,就不敢造次了!」
張儀怒道:「你敢糊弄本少爺?既然鬧鬼,你為何敢去?」
小順兒笑道:「是個女鬼,小人命賤,那鬼瞧不上,不來招惹!」
張儀爬起來就要揍他,小順兒趕忙跪下,自打嘴巴:「是小人口賤,少爺——」
張儀朝他屁股上狠踹一腳,氣呼呼地罵道:「你小子,自打離開張邑,沒了管教,狗膽子越來越大了!」
小順兒並不著惱,兩腿跪著,朝張儀跟前挪了挪,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少爺不忙著惱,小人此去,探到一宗大事!」
「你小子,有屁快放,賣什麼關子?」
「少爺,回來的路上,小人探到,明日辰時,周天子的長公主要出嫁燕國呢!」
張儀、蘇秦互望一眼,皆是一震。未及問話,天空陡然劃過一道亮光,不一會兒,遠處傳來一陣悶雷,院中的樹梢顫動起來。抬頭再看那天,大片的烏雲正從西天滾滾壓來,所過之處,星斗倏然隱去。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不消一時,但見烏雲壓頂,狂風大作,電閃雷鳴,雨點兒竟如珍珠般大小,刷刷刷直落下來,所有悶熱頃刻間就被掃個無影無蹤。張儀、蘇秦匆忙捲起葦席,各回房中。
大雨從前半夜一直下到後半夜,黎明時分方才收住勢頭,漸漸變小,及至辰時,只有絲絲縷縷,竟如那綿陰秋雨相似。
天色放亮,蘇秦、張儀走出房門,看到昨晚他們躺在地上看星星的地方雨水已漫過腿肚。走出院門,街上更是汪洋一片,低窪處的積水竟有齊腰深,許多人家正在一邊罵娘,一邊拿沙袋、磚土等堵住房門,男女老幼無不各拿器皿,忙活著朝外舀水。
張儀披上蓑衣,小順兒戴頂草帽,蘇秦無物可借,順手拿起一隻大芭蕉扇頂在頭上,隨二人冒雨趕到街上。三人走進一家小店,點來三碗稀粥、三隻餑餑和一小盤鹹菜。稀粥喝過,正吃那餑餑,王宮方向陡然響起爆竹聲,緊接著,鑼鼓齊鳴,又過一時,公主的出嫁車馬走出宮門,沿主街向東城門馳去。
公主出嫁本是特大喜事,要在往日,王城定是要鬧翻了天。偏這日時辰不對,陰蒙著雨不說,家家戶戶皆鬧水災,無不忙活舀水,哪有閒心觀賞公主的排場?
積水已有消退,深處齊膝深,淺處沒住腳脖,軺車、彩車、嫁妝車等一溜三十六輛緩緩馳來,大街上水花飛濺。
許是因了濛濛細雨,鼓聲、鑼聲遠不似往日響亮。大街上幾乎沒有行人,王城中送行的宮人也怕雨水,送到宮門口多已折回。除了略顯沉悶的鑼鼓聲外,送親場面甚是冷清。聯想秦、魏聘親那陣子的滿街熱鬧,實在讓人歎喟!
走在最前面的是吹手和鼓手,接後是衛兵和儀仗,再後是一輛青銅軺車,車中端坐的是頭頂光鮮的燕國聘親使臣淳於髡,接後一輛車上是滿頭銀髮的顏太師。顏太師微閉雙目,滿面哀傷,似乎不是送親,而是送葬。顏太師之後是長公主姬雪的八駟華麗彩車。彩車之後,是一溜嫁妝車,車後又是衛兵。前呼後擁,隊伍拖有一里多長。
見車隊漸漸走近,張儀三人扔下餑餑,急急走到街上。蘇秦第一次觀看天子嫁女,滿心的好奇自是不必說的,兩隻大眼目不轉睛地盯牢這等官家排場。
直到彩車經過門口,舀水的周人這才放下水具,彎腰深揖,向公主致意,送行。屋櫞下,幾個老太太拿衣袖抹淚。
許是還想最後看一眼這個生她育她的美麗都市,彩車的車簾突然打開,一身新夫人打扮的姬雪從車簾裡探出頭來,眼中噙淚,向大街兩旁向她鞠躬的百姓輕輕揮手。
也在哈腰站著的蘇秦無意中抬頭,一下子看到車中的新人,看清是誰後失聲叫道:「姬——姬——姬——姬姑娘!」
緊接著,好似一股巨大的能量突然爆發似的,蘇秦瘋了般站直身子,不顧一切地一頭扎進雨幕,迎上彩車,大叫:「姬——姬——姬——姬姑娘——」
姬雪聽到喊聲,扭頭見是蘇秦,一下子愣在那兒!好一會兒,她如傻了一般,目光一刻兒也未離開蘇秦,似要把他刻在心中。
蘇秦也如癡呆一般回應她的目光,兩眼湧出淚水。車子緩緩移動過來,從蘇秦的身邊轔轔輾過。姬雪將半個身子探出車外,隨著車子的移動而緩緩轉動,似乎在將她的一切所有全部凝聚在兩道目光裡,一股腦兒射與蘇秦。蘇秦沒了魂似的跟著車子移動腳步,也似要跟上她走到燕國。
突然,蘇秦似乎想到什麼,以不可思議的迅捷從肩上解下木劍,急奔幾步,衝到彩車前面,猛然跪地,雙手捧劍,高高舉過頭頂。
所有人都嚇呆了,以為他要行刺公主。大家尚未反應過來,姬雪已經喝叫停車。蘇秦見車停下,跪行幾步,一直跪到彩車下面,依舊將劍捧在頭頂。車門打開,春梅跳下大車,伸手接過木劍,復跳上去,雙手呈與姬雪。姬雪接過,淚如泉湧,猛然拉上車簾,傳令起駕。蘇秦聽到,車簾後面傳出她的啜泣聲。
車輛緩緩起動,車輪滾滾前行。蘇秦依舊跪在地上,納頭泣拜,口中卻只結巴一個字:「姬——姬——姬——姬——姬——」
張儀完全看傻了。縱使他上天入地,無所不敢,卻也做不出這等動作,更無法相信身份高貴的天下第一美女,竟然喝叫停車,收下一個身份低賤的結巴的怪異禮物。
送親隊伍漸去漸遠,蘇秦仍舊跪在地上,口中不斷地結巴那個「姬」字。張儀回過神來,幾步跨到他的跟前,朝他肩上猛拍一掌:「嗨,花癡呀你!」
蘇秦見是張儀,這也回過神來,喃喃說道:「天哪,她——她——她是大周天子的公——公——公主!」
張儀斂住笑,朝他打一揖道:「喂,卿相大人,還甭說,你倒真有一股膽氣,在下服了!」
蘇秦起身,靦腆地笑了。
張儀半開玩笑、半是認真道:「卿相大人,說起此事,你真還艷福不淺呢!在下敢說,學宮裡那些王八羔子,哪一個都願出十金去買公主一笑!至於公主的眼淚,一滴少說也值百金!方才公主為你流下那麼多淚,還收下你的贈物,直看得在下兩眼發直,心中泛醋!看得出來,卿相大人的確不是凡俗之才,要讓公主去選婿,她中意的說不定就是大人您呢!」
蘇秦滿臉漲紅:「張——張士子,開——開啥玩——玩——玩笑!在——在下——」
張儀撲哧笑道:「玩笑話,又不是當真!不過,話也說回來,她一個,再一個是她的那個妹妹,也就是那日痛罵那幫王八羔子的小妞兒,真還是天下絕色。卿相大人既然看中這個姐姐,那個妹妹就是在下的嘍。」
蘇秦不無氣惱地凝視張儀:「人——人家生——生離死——死別,遠——遠嫁他鄉,士——士子卻——卻尋開——開心,於心何——何——何忍!」
張儀趕忙賠笑:「好嘍,好嘍,算在下嘴貧!走,在下請大人小酌一爵,算是賠罪!」
顏太師護送雪公主徑出王城東門,準備取道韓境,經趙境至燕。車隊行至洛水,小雨停歇,河水暴漲。送親隊伍耽擱兩個時辰,費盡周折,總算過了洛水。洛水以東是東周公的封地鞏邑,按照約定,雪公主由東周公送至韓境。顏太師吁出一口長氣,在洛水岸邊別過公主,叮囑淳於髡幾句,打轉車頭,回王城覆命。
淳於髡、姬雪一行走有一刻,忽聞前面馬蹄聲疾,迎面馳來一支輕騎。遠遠望去,黑乎乎的淨是馬頭,看樣子,少說也在五千人以上。
這隊輕騎如疾風般捲來,待到近處,淳於髡方才看清打的是秦國黑旗,上寫「聘」「秦」「樗裡」「司馬」等字號。原來,是樗裡疾、司馬錯帶五千騎兵先一步趕到了。
正是冤家路窄!淳於髡陡吃一驚,因無退路,只好喝令樂手敲打起來,硬著頭皮一車當先,竟迎上去。
兩支隊伍各距五十步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