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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節


童子卻有些不好意思,吶吶說道:「這個——不瞞老丈,童子也得先去稟報一聲,要不,家師就該責怪我了!」
恰在此時,草廬大門吱呀一聲洞開,仙風道骨、童顏鶴髮、額上兩道彎彎白眉的鬼谷子從草廬裡緩步走出。
遠遠望到隨巢子,鬼谷子健步走來,深揖一禮:「難怪王栩心神不寧,原是隨巢兄駕到!」
隨巢子回揖一禮,呵呵笑道:「你家的門檻,真還難邁呢!」
鬼谷子不無開心地指著童子呵呵笑道:「想是小子難為你了!」
二人望著童子大笑起來。童子張口結舌,不明白似的拿小手拍著腦門兒。
鬼谷子回過頭來,伸手禮讓:「隨巢兄,寒舍請!」
隨巢子亦禮讓道:「王兄先請!」
二人攜手走進草堂,相對坐定,童子沏好茶水,候立於鬼谷子身後。隨巢子輕啜一口,細細品味一時,置杯說道:「此茶不是凡品吶!」
鬼谷子亦品一口,微微笑道:「能夠品出此茶滋味的,世上怕也沒有幾人了。不瞞隨巢兄,旬日之前,仙友列子雲遊過此,此茶乃列子所遺。」
隨巢子長歎一聲:「唉,聽聞列子駕雲御風,如天馬行空。隨巢若有此能,不知可省多少草鞋了!」
鬼谷子呵呵笑道:「隨巢兄如若天馬行空,列國諸侯怕是睡不成安穩覺了。」
二人又是一番大笑。鬼谷子似是早已忖知隨巢子來意,又啜一口,緩緩說道:「列禦寇臨別之際,留下一篇奇文,直讓王栩品味至今吶!」
隨巢子驚道:「哦,是何奇文,能讓王兄如此動心?」
鬼谷子拿出一卷竹簡,翻出其中幾片,交予童子:「如此奇文,王栩不忍獨享,願與隨巢兄共賞。」
童子接過,雙手呈予隨巢子。隨巢子接過,見是一篇短文,寫的是北山愚公發現門前有二山擋道,矢志移之。
隨巢子反覆閱讀數遭,長歎一聲:「唉,北山愚公,說的正是隨巢啊!」
鬼谷子微微笑道:「愚公如何能及隨巢兄?」
「為何不及?」
「請問隨巢兄,何為大形山?何為王屋山?」
「大形者,他也;王屋者,我也。列子是說,大凡人心,皆有二山為障,一是心中有他,二是心中有我。」
「這就是了!」鬼谷子點頭笑道,「在隨巢兄心中,王屋早已搬走,唯余大形一山;而在北山愚公心中,二山俱在!隨巢兄只需移去一山,愚公卻要移去二山。移一山與移二山,孰難孰易,豈不是一目瞭然嗎?」
隨巢子輕輕搖頭:「知我者,王兄也;不知我者,亦王兄也!愚公心中雖有二山,卻矢志移之;隨巢心中雖余一山,非但無志移之,反倒為之煩惱不已,夜不成寐啊!」
鬼谷子呵呵笑道:「聞聽此言,真是人各有志,不可強求啊!」
隨巢子抬頭,不無殷切地凝視鬼谷子:「不瞞王兄,隨巢此來,為的正是這座大形山!」
鬼谷子連連搖頭:「大形也好,王屋也罷,早與王栩沒有瓜葛。隨巢兄若是單為此山而來,看來只能抱憾而去了!」
此話無異於將前路堵死了。隨巢子心中咯登一下,眉尖微動,旋即笑道:「呵呵呵,不提此山也罷。隨巢另有一事,順便請教王兄!」
「若為他事,王栩願效微勞!」
隨巢子端起茶杯,再品一口,緩緩說道:「先師墨翟早年收治一人。此人膿腫已成,久治不愈,先師引以為憾,仙去之時,將此病人托付隨巢。隨巢奔波數十載,雖已竭盡全力,仍是回天乏術!時至今日,此人毒已至骨,病入膏肓,近於不治。隨巢素知王兄醫道精湛,特此進山討教!」
鬼谷子沉思良久,長歎一聲:「唉,繞來繞去,隨巢兄救世之心,終是難了!」
隨巢子長揖一禮:「還請王兄以天地大愛為念,教隨巢一個救治良方!」
見隨巢子將話說到這個地步,鬼谷子只好還過一禮,再歎一聲:「唉,隨巢兄之愛心,感天地、泣鬼神,王栩豈無所動?請問隨巢兄是如何救治此人的?」
「隨巢所施,依舊是先師墨翟之方,先以膏藥敷其病灶,以湯藥釋其毒素,再視其陰陽盛衰,損其有餘,補其不足,徐徐調理。只是調理至今,其病非但未見好轉,膿腫反而增大,毒氣反而至骨,隨巢束手無策,苦惱不已啊!」
「隨巢兄所施,原是救治正方。之所以未見功效,是因為時日未到。慢藥出慢效,隨巢兄之方旨在除根,功效自是彰顯於日後!」
隨巢子點了點頭:「能得王兄此言,隨巢心中略有所慰。只是膿腫日大,膿毒日多,為害日劇,患者日苦,隨巢每日見之,心實不忍!」
鬼谷子抬頭問道:「如此說來,隨巢兄所困,不過是不忍面對膿腫,希望一夕除之?」
「唉,」隨巢子長歎一聲,「此為奢望啊!不瞞王兄,若能一夕除之,隨巢死而無憾!」
鬼谷子又思一時,點頭道:「倘若如此,王栩倒有一方,只恐隨巢兄不願去做!」
隨巢子眼中放光:「王兄快說,隨巢願意一試!」
「隨巢兄可持利刃一把,割開病灶,剜去膿腫,刮骨剔毒!」
隨巢子閉目陷入深思,良久,睜眼說道:「重症之人忌用猛藥,此為醫家常理。王兄此法雖好,可此刀下去,只怕膿腫未除,患者先已疼死了。」
鬼谷子微微一笑:「也許患者會疼死。不過,疼死之後,患者必能醒來。此時,病灶已除,隨巢兄只需外敷生肌之藥,內補所失元氣,旬日之間,傷口或可痊癒。屆時再行溫養之藥,調理陰陽二氣,損其有餘,補其不足,患者必可恢復如常,身健體壯!」
隨巢子埋頭思量有頃,不無佩服地拱手說道:「王兄之言振聾發聵,隨巢深以為然!今日看來,隨巢一生所求,皆是方不對證,藥未入裡。王兄之方,化長痛為短痛,或對其症了!」
鬼谷子亦拱手道:「隨巢兄過譽了!」
「只是——」隨巢子略略一頓,「王兄這快刀利刃、以毒攻毒之法,實非隨巢所長。王兄之方,隨巢心有餘而力不足,還得王兄親為才是!」
鬼谷子連連搖頭:「王栩入谷多年,早習山野逍遙,療治世間俗症,實非王栩所欲!」
隨巢子真誠懇求:「王兄既已看透症候,這也開出良方,何不多走一步,使患者早脫苦海呢?」
「他人自有他人福,山人自有山人樂。人生苦樂皆由自然,亦皆歸於自然,隨巢兄何苦勉為其難呢?」
隨巢子沉思有頃,緩緩說道:「蒼生自相殘殺,青春死於非命,老弱孤苦無依……天下苦難,早非隨巢言語所能形容,以王兄慧眼,豈能不知?王兄既知,又何忍居此幽谷,獨善己身?請聽隨巢一言,人生苦樂雖為自然,戰亂殺戮卻是人禍。既為人禍,當有人治。隨巢乏力,只能捨出薄面,懇求王兄了!」言至此處,竟自起身,在鬼谷子面前徐徐跪下,叩下頭去,老淚縱橫。
鬼谷子雖是詫異,卻不為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