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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節


公孫鞅凱旋歸來,秦孝公郊迎三十里,攜其手同登公輦,轔轔回宮。一路上,公孫鞅將使魏過程講了個大要。回到宮中,公孫鞅呈上秦魏盟書,孝公匆匆看過,遞予內臣用璽。內臣剛進內殿,公孫鞅就撲地跪倒,雙手抱頭伏在地上,小聲奏道:「君上,微臣有罪!」
孝公一時愣了:「愛卿力挽危局,功莫大焉,罪從何來?」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扶。
無論孝公如何拉扶,公孫鞅卻是不肯起來,一味跪在地上,口中不停地重複四字:「微臣有罪!」
孝公感覺有異,鬆手退至幾前,緩緩坐下:「公孫愛卿,說吧,你有何罪?」
「罪臣斗膽,將紫雲公主許嫁了!」
「你說什麼?」秦孝公一頭霧水,似乎未聽明白,「什麼紫雲公主?什麼許嫁?」
公孫鞅將頭埋在地上,字字清晰:「微臣自作主張,將紫雲公主許配予魏國上將軍公子卬了!」
秦孝公聽得明白,張口結舌,一下子呆了。約過半晌,他忽地站起來,在殿中急走數個來回,停住步子,手指顫抖著指著公孫鞅大聲數落:「愛卿啊愛卿,你你你——你叫寡人怎麼說呢!臨行之前,你從未提過紫雲之事,怎麼平白無故,說嫁就把她嫁出去了?你你你——你不是不知紫雲,她——她她她——你這不是在剜寡人的心頭肉嗎?」
「公孫鞅知罪!」
孝公搖頭歎道:「唉,知罪,知罪!知罪能頂何用?這麼大的事兒,你總該事先有個商議吧!你可以不計紫雲,不計寡人,夫人你也可以不念,老夫人那兒,你——你總該有個忌憚吧?宮裡宮外,誰人不曉紫雲是老夫人的心肝寶貝,紫雲的婚事,若無老夫人旨意,即使寡人也——也不敢輕易許嫁,可你——你竟然將她一口許予一個百無一用的繡花枕頭!」又是一聲長歎,「唉,這這這——」
「君上,」公孫鞅將頭埋得更低,屏息有頃,喃喃說道,「百無一用方是大用!捨此一女,可得全局啊!」
孝公心頭一怔,凝眉自語:「百無一用方是大用?」又在殿中走動起來。
孝公的腳步越走越慢,陡然頓住,折回幾前,緩緩坐下,目視公孫鞅:「說吧,依愛卿之見,紫雲何時出嫁為宜?」
「事不宜遲,逢澤之會就是佳日。魏王登基、秦魏聯姻,魏王雙喜臨門,對我必無防範之心!」
「愛卿何時動身赴會?」
「三日之後!」
孝公沉思有頃,大聲喊道:「來人!」
內臣剛好蓋完璽印,手持盟書疾步趨進:「老奴在!」
「傳旨後宮,為紫雲公主準備嫁妝!」
內臣略略一怔,應道:「老奴遵旨!」
內臣出去傳旨後,公孫鞅再拜後涕泣:「君上聖明!」
「唉,」孝公緩緩起身,長歎一聲,「公孫愛卿,你一路辛苦,回府歇息吧。寡人——寡人這也累了!」
「微臣告退!」
去後宮的路上,內臣一直在垂頭思索如何傳達這道旨意,步子越走越慢。及至宮門,內臣大體上有了思路,決定先至正宮,面見夫人。
孝公夫人是韓昭侯胞妹,當年獻公為了從魏國奪回河西,與韓結盟,聘娶韓女為太子婦,育子嬴駟。河西之戰中獻公罹難,孝公即位,立韓女為夫人,次年育女紫雲。紫雲是正宮正出,又是太子胞妹,在諸公主中自然是地位最高,加之出落得漂亮,嘴巴又十分乖巧,不僅甚得孝公生母,更是老夫人(孝公生母、獻公夫人)的掌上明珠。
內臣傳旨時,紫雲公主剛好前來探望母后,在門口聽個正著。秦、魏血仇如海,勢不兩立,紫雲公主聽聞公父將她嫁予魏人,頓時花容失色,轉身飛跑至老夫人宮中,朝老夫人撲地跪下,抱住她的兩腿哭了個死去活來。老夫人大驚,再三詢問,紫雲只是傷心,哽咽得話也說不出來。老夫人心疼如割,將她抱在懷裡,又拍又哄,紫雲只是哭泣。老夫人陪她掉一會兒眼淚,正自無可奈何,孝公夫人走過來,遠遠聽到祖孫二人抱頭哭泣,疾趨而入,叩跪於地,失聲啜泣。
老夫人急了,抹把淚水,一邊哄紫雲,一邊疾對孝公夫人道:「天哪,你們娘倆,這這這——天塌了咋的?快——快說咋一回事!」
孝公夫人哽咽著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老夫人一時愣了,好半晌,方才明白過來,頓時怒氣上湧,忽地起身,摸過龍頭枴杖,將地磚敲得梆梆直響,邊敲邊叫:「來人哪!」
宮正疾趨過來:「老奴在!」
「快,快叫嬴渠梁過來!還有,把虔兒、駟兒幾個統統叫來!」
不消一時,秦孝公、嬴虔、嬴駟三人急趕過來。嬴虔、嬴駟聽說老夫人震怒,卻不知原委,一臉茫然地趨進宮門,遠遠看到老夫人端坐於席,身邊並無旁人,秦孝公跪在地上,一下子傻了,快步趕至,糊里糊塗地悶頭跪在孝公身後。
老夫人端坐幾前,滿面怒容,掃三人一眼,枴杖狠敲地磚,厲聲斥道:「魏狗子霸我河西,殺我夫君,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嬴渠梁,你——你個不孝之子,不去報仇倒也罷了,你且說說,為何還要把老身的小雲兒嫁予魏狗?」
嬴虔、嬴駟明白過來,面面相覷。秦孝公將頭埋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起,只不做聲。
「嘿嘿嘿,」老夫人冷笑數聲,「嬴渠梁,你以為不說話,就能混過去,是嗎?老身問你,聽說又是公孫鞅自作主張,把小雲兒賣了!」
秦孝公終於出聲,囁嚅道:「回母親的話,此事與公孫鞅無關,是渠梁自作主張,托公孫鞅向魏室提親。母親要打要罰,渠梁認領!」
老夫人怒極而泣:「你你你——你淨包庇那個外鄉人。」手指嬴虔、虔駟,「你睜眼看看他們,公孫鞅今兒責這個,明兒罰那個,只怕老身這把朽骨頭,不定哪天也要受他敲打。嬴渠梁,你——你口口聲聲孝字當頭,今兒就在這兒,向老身說說清楚!」
秦孝公再次撅起屁股,任憑老夫人百般斥責,一句強嘴的話也不出口。公孫鞅推動變法改制,受到牽連的多是世族舊臣,而這些人中,大多數都與老夫人有所牽連,因而老夫人是一百個不稱心。此番借得這個因由,老夫人連哭帶訴,又斥又罵,將公孫鞅赴秦後的種種「惡行」從頭至尾,向孝公細數一遍。
代太子受過、被公孫鞅刑過鼻子的嬴虔聽到傷心處,爬前幾步,抱住老夫人的大腿痛哭失聲:「母親——」
秦孝公將頭更深地埋在袖裡,連大氣也不敢出。老夫人說得累了,抹一把眼淚,朝秦孝公大聲喝道:「嬴渠梁,你可聽好,沒有老身的旨意,小雲兒你誰也不能嫁!」
話音未落,內宮隱約傳出紫雲公主和孝公夫人的啜泣聲。老夫人聽得揪心,忽地起身,從鼻孔裡哼出一聲,拄起枴杖,「得得得」地敲著地面,揚長而去。
直到老夫人走遠,秦孝公才從地上站起來,沉起面孔掃一眼跪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嬴虔、嬴駟,一個轉身,疾步走去。一直候在門外的內臣小跑著跟在身後。快到書房時,孝公放慢腳步。內臣緊趕一步,小聲稟道:「君上,紫雲公主的事兒,要不——緩一緩?」
秦孝公頓住腳步,轉對內臣,面孔猙獰,不無震怒:「緩什麼緩?傳旨,紫雲出嫁之事盡快操辦!再有——從今以後,無論是朝廷還是後宮,除老夫人之外,誰敢再議此事,殺無赦!」
「老奴領旨!」
魏惠侯向列國發出傳檄,邀請眾公侯於五月既望會於逢澤,慶賀他的稱王大典。因時間緊迫,對於距離較遠的國家,如燕、楚、越等,陳軫只是函諭他們知情,而對較近的國家,如秦、齊、韓、趙、中山、義渠及衛、魯、陳、宋等泗上小國,他則逐個快馬傳檄。為示隆重,魏惠侯特地附上自己親筆書寫的邀請函,且在上面用新的王璽壓上朱印。
為了確保峰會安全無虞,同時也充分估計可能遇到的牴觸,魏惠侯特別調動五萬武卒,由上將軍公子卬親自統率,先一步抵達大梁。惠侯自己也提前十日動身,乘坐王輦,威風八面地開赴逢澤。
惠侯的傳檄快馬趕至衛都帝丘,衛成公一看檄文,頓時傻了。妥善安排好使臣之後,衛成公迅即傳來老臣孫機商議應策。
孫機是春秋兵家孫武子的四世孫,本為宋國宰輔,因與宋公不睦,於二十年前攜二子赴衛,被成公用為宰輔,後改稱相國。
孫機看過傳檄,讀畢魏惠侯的親筆信函,兩道長眉擰成疙瘩,許久,抬頭望著成公:「君上——」
「老愛卿,」衛成公的目光落在孫機飽經風霜的老臉上,「依你之見,這次逢澤之會,寡人去還是不去?」
「老臣以為,君上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