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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


魏惠侯斂起面孔,聲音漸次嚴厲:「今日諸侯朝王,天下歸心,君守君道,臣守臣綱,可謂黎民洪福。唯獨關中秦公妄自尊大,既不躬身前來,亦不道明因由!這是什麼?這是蔑視天下!這是目無天子!這是以下逆上!這是違背天道倫常!」
魏惠侯一連串扣下如此之多的大帽子,且其聲音越說越高,面色越來越震怒,這是在場諸公誰也不曾料到的。向以膽小怕事著稱的衛成公似乎吃不消他的一連串雷霆之問,兩手打顫,几案上剛剛倒滿的酒爵被他碰翻在地,酒水灑落一身。
坐在他身邊的趙肅侯鎮定自若地伸手拾起酒爵,在几案上擺正。公孫衍急忙上前,重新斟滿。
燕公、魯公等端坐於位,眼睛微閉,似乎什麼也沒有聽見,什麼也沒有看見。
幾個小國君主神色不安地望向魏惠侯,生怕雷霆之怒降臨在自己頭上。田辟疆的目光鄙夷地射向衛成公,鼻孔裡哼出一聲。
魏惠侯卻對衛成公的快速反應甚是滿意,目光逼視過來:「請問衛公,秦公居心叵測,冒天下之大不韙,是否當由天下共誅之?」
驚魂未定的衛成公自是受不住此問,當下語無倫次:「姬速不——不——是——」
魏惠侯微微一笑,態度和藹:「衛公,你到底想說什麼呀?」
衛成公越發慌亂:「我——我——是——是——」
魏惠侯的目光十分滿意地離開衛成公,逐一掃過眾人,見無人出頭,點了點頭,目光落在周天子身上:「秦公目無陛下,有違倫常,衛公認為秦公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其罪當誅,陛下以為如何?」
原本心亂如麻的周顯王冷不丁吃此一問,更是驚惶失措,環顧左右:「這——」
魏惠侯聲色俱厲,目光如劍:「秦公早生不臣之心,人神共怒,衛公認為其罪當誅,陛下以為如何?」
周顯王越加驚慌,額頭汗水浸出,拿衣襟連擦幾把,囁嚅道:「愛——愛卿意——意下如何?」
魏惠侯將語氣加重,身子前傾,目光直逼顯王:「是魏罃在問陛下!」
自登基以來,周顯王何曾見過臣下如此對他說話,情急之下,竟是呆了,連舌頭也似僵在口中,好半天方才結結巴巴擠出兩個字:「當——當誅!」
聽到此話,魏惠侯似乎終於想起臣道,緩緩離開座位,正正衣襟,走到周天子前面,叩拜於地:「陛下聖明!魏罃願領正義之師,擇日伐秦,以正天道,奏請陛下恩准!」
周顯王再次環顧左右,見無人接應,只好應道:「就——就依愛卿所奏!」
魏惠候朗聲說道:「魏罃領旨!」
魏惠侯起身,重新走到與天子並列的位置上,坐下,掃視一圈,緩緩說道:「諸位公侯,魏罃受天子之命興師伐罪,征討秦賊,還望各位鼎力相助,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具體數目就由敝邦的上大夫陳軫統一協調。魏罃不多說了,望諸位在會盟大典過後,各自按照約定,籌齊糧款兵員,共誅失道之秦!」
眾侯面面相覷,沒有一人應聲,但也沒有一人出頭反對。
魏惠侯如變魔術般換成一副笑臉:「來來來,今宵花好月圓,諸位應當盡興暢飲才是!上大夫,歌舞侍候!」
陳軫志得意滿地說:「微臣領旨!」
陳軫擺手,音樂響起,舞伎入場,舞的是武王伐紂凱旋歸來後由周公親自編創的《大武》。這曲歌舞主要表現武王克紂的豐功偉業,大凡朝王盛典均要演奏。這是例行曲目,原本無可厚非,但這日仍有一點不同尋常,就是所有持戈、持戟的大周兵卒是清一色的魏國武卒裝飾,而商紂王的士卒穿的則是秦服。顯然,魏惠侯藉機伐秦是蓄謀已久了。
天子賜宴突然變味為誓師伐秦,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事。雖說戰火沒有燒到自己頭上,但魏惠侯的霸道做派卻使眾公侯心中難平。原本六曲的《大武》剛剛舞至第二曲,田辟疆拉上熊槐率先離席。其他諸侯見狀,也都紛紛辭席。魏惠侯似乎早已料到這一結局,十分客套地送走諸侯,折身返回自己的行轅。
公孫衍脫身出來,急急回到相國帳篷,將宴會之事一五一十地轉述給白圭。白圭邊聽邊皺眉頭,大聲道:「真是昏頭了,君上這是自毀長城哪!」
公孫衍急道:「主公,眼下可有解救?」
白圭沉思良久,終於搖頭歎道:「老朽早就忖知事情會朝這兒走!三個月前陳軫提到孟津朝王,我就在心裡犯嘀咕。不想君上非但全聽進去,還似鐵了心。唉,這幾年來,自從陳軫做起上大夫,君上越發想得多了。」
「此人別有用心,主公您得提防一點!公孫衍聽說,他一直在瞄著您的位子呢!」
白圭冷笑一聲:「哼,他要做相國,眼下還早了點!走,老朽這就面見君上去!」
魏國行轅裡,魏惠侯的貼身內侍、宦臣毗人侍候惠侯脫下裘衣,剛剛扶他坐下,上大夫陳軫、上將軍公子卬也跟進來,叩拜於地。
魏惠侯顯然興頭正盛,親手扶起二人:「陳愛卿、卬兒,快快請起,寡人正欲召見你們呢!」
二人落座,陳軫奏道:「方纔君上氣勢如虹,威震諸侯!反觀周王,唯唯諾諾,抖抖索索,哪有半點天子氣度?」
「唉,」魏惠侯故意輕歎一聲,「寡人這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呀!」
「君上,依微臣看來,大周王氣,似已盡了!」
魏惠侯沉思有頃:「愛卿不可亂語。伐秦之事,諸侯可有議論?」
「秦人觸犯天威,諸侯皆曰該伐!」
魏惠侯的嘴角邊卻蹦出一絲冷笑:「哼,他們哪裡想伐,不過是想渾水摸魚而已!不瞞愛卿,此番孟津之會,寡人心裡所想,就是尋個把柄收拾秦公,同時也為天下立個規矩。不想把柄尚未去找,秦公自個送上門來了!」
「君上聖明!秦人日益壯大,已成心腹大患。今日天賜良機,君上立斷,非天下明主莫能為也!」
魏惠侯點點頭:「嗯,愛卿所言甚是。秦公用公孫鞅改制,嚴刑苛法,聽說是怨聲載道,民不聊生,寡人即使容他,上天也不答應!」將頭微微轉向公子卬,「卬兒,如果由你掛帥伐秦,可有幾成把握?」
公子卬跨前一步:「啟奏君父,兒臣只需五萬精兵,保證踏碎咸陽城門,讓嬴渠梁(即秦孝公)、公孫鞅跪地認罰!」
魏惠侯滿意地看一眼公子卬:「嗯,不愧是寡人的兒子!」
毗人走進:「君上,相國求見!」
「宣!」
公孫衍被軍士攔在轅門外面,白圭獨自走進帳中,跪地叩道:「微臣叩見君上!」
魏惠侯不無關切地望著他:「老愛卿呀,夜已深了,你當歇息才是,何事這麼匆忙?」
白圭再拜:「微臣聽說君上欲伐秦國,竊以為不可!」
魏惠侯驚訝道:「哦,有何不可?」
「君上,今日之秦已非昨日之秦。公孫鞅變法十年,秦倉滿庫足,兵革犀利,早不可等閒視之。君上定要征伐,必將是兩敗俱傷啊!」
公子卬從鼻孔裡哼出一聲,打斷白圭:「什麼兩敗俱傷?老相國,你屈指算算,六十年來,秦、魏大小三十餘戰,秦人勝過幾次?河西七百里本是秦地,六十年來,秦人可曾在此站穩一步?」
白圭睬也不睬公子卬:「君上,煩請聽老臣一句,伐秦一事,斷不可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