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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節


"我爹不是活過來了嗎?為什麼還要辦喪事?"
七奶奶問過爺爺,但爺爺不說,喪事照常進行,爹被放在棺材裡,接著下葬。從那一刻起,小盤河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陳六斤的兒子陳應龍,死了。
但是爹下葬了之後,爺爺當天夜裡就挖開了墳,爹當時的狀態很奇怪,七奶奶也說不清楚,可能是沒嚥氣,不過也不睜眼。爺爺連夜帶著爹走了二三十里,二三十里之外,有一片野瓜地,瓜地旁邊是簡陋的小窩棚,就在那個窩棚裡,七奶奶看見了當年傳聞被燒死的老瘋子的兒子。
"燒的很慘,面目全非了,樣子很嚇人。"七奶奶道:"我當時就覺得想不透,想不透老六要做什麼,他又不肯說。"
之後的事情,七奶奶不清楚,爺爺不讓她進窩棚。一直等到天快亮的時候,爺爺重新帶著爹從窩棚裡出來,七奶奶發現,那時候的爹,已經真的沒氣了。
"我讓嚇了一跳,你爹的命,可是你娘換回來的,但一夜功夫,又沒氣了。"七奶奶道:"事後想想,老六是什麼人,可能做這樣無聊的事?"
這一次,爹是真的死了,天擦亮時,爺爺帶著爹重新回到墳地,把他埋了,過了不久,我娘的墳也遷到了老墳旁邊,算是個合葬的夫妻墓。七奶奶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琢磨了很長時間,她眼睜睜看著爹死了,卻相信,這都是爺爺有意安排的。
"最初的時候,還想不透老六是什麼意思,不過漸漸的,他的用意就明白了。"七奶奶道:"他就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陳應龍這個人已經不在了,就算跟陳應龍再熟的人,也絕對不會再在任何地方見到陳應龍。"
我頓時恍然大悟,爺爺那麼做,看似複雜,但用意其實真的很簡單。他要把事情做鐵,讓爹徹底的"死過去"。陳應龍這個人還在,一直都在,只不過是用另一種別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存在著。也就在這時候,我明白了,醜臉人身上的傷痕,並不是當初冒險鑽進周家大火中救人造成的,他從很小的時候已經被燒的體無完膚。
這麼做,對爹,對我來說,可能都不公平,爹不能以過去的面目見人,我也從小就失去了父愛,但是如此一來,陳應龍這個人就等於被無形的保護了起來,沒人知道他還活著,他可以暗中去做很多事情。
我感覺一陣過意不去,轉臉看了看彌勒,實際上,彌勒和苟半仙都沒有說謊,我不明情況,不分青紅皂白就對彌勒發了脾氣,現在事情弄清楚,就覺得對不住他。我拍了拍彌勒,他勉強笑了笑,什麼都沒說。
"事情就是這麼回事,你爹還活著,棺材裡,葬的只是一具沒用的肉殼而已。"七奶奶道:"但是老六依然很惱,排教的人連他的兒子都敢動,一急之下,老六就盯上了排教。"
"這事我知道,七奶奶,我爺當時差點就把排教給滅了,但是,到了排教的大排頭紅娘子那裡,他為什麼突然就收手了?"
"這事我真的不清楚,老六這個人,心思有點雜,他怎麼想,完全要靠別人猜。"七奶奶喝了口水,道:"七門裡頭,著實是有幾個厲害角色的,他們做事,不僅外人猜不透,就連七門裡面的人,有時候也會一頭霧水。"
"怎麼講?"
"比方說,龐狗子。"七奶奶道:"這個人,你應該知道。"
"我知道。"我點點頭,提到龐狗子,立即就想起了可憐的老鬼,那是他唯一的兒子,但是被人圍攻將死,宋百義跟爺爺當時都在場,卻不肯伸手去救,讓老鬼傷感又憤怒,也讓他對兄弟傷透了心。
"龐狗子的事情,跟江湖上尋常的廝殺復仇一樣。"
龐狗子的脾氣,跟老鬼很像,剛烈,眼裡容不下沙子,他成年的時候,爺爺龐大遠走沒有下落,親爹老鬼又在鎮河,所以無依無靠,什麼事情都是自己一個人去扛。當時,七門還有三十六旁門乃至聖域那些人的活動,基本上都轉入了地下,彼此有了矛盾,都強行壓制,但是矛盾越來越多,到最後壓也壓不住的時候就會完全爆發。龐狗子遭幾十個人的圍攻,逃無可逃,在河灘晾屍崖腳下被堵死了。宋百義是無意中經過的,當時就聲明,這事和自己沒關係,不會管,而爺爺是在暗地裡隱藏著的,從龐狗子被逼住,一直到血戰而死,自始至終都沒有露面。
"那時候,龐狗子是七門的長門,他讓人圍了,連親爹的把兄弟都袖手不理,外人看起來,河鳧子七門真的是散成了沙,長門讓殺掉,必然一蹶不振,根本不用誰再動手,一二十年時間裡就會自己搞垮自己。"七奶奶道:"所以,龐狗子一死,七門和三十六門之間的衝突少了很多很多。"
這話說的沒錯,七門和三十六門之間過去來來回回殺了很多年,公仇沒了,私仇卻結了一大堆,就是從龐狗子死了以後,七門不成氣候,攻殺消停了很多年,一直到這年把地裡,才重新開始出現。
"水娃子,其實吧,宋百義當年並不是不想管,他那個人儘管不怎麼厚道,但是遇見這種事,好歹也會出來說句話,只不過,是有人嚴令不許他管的。"七奶奶搖搖頭,道:"後來的人一說起這個,就會說宋百義如何如何,不講義氣,這個事情,宋百義的確是背了很多年的黑鍋。"
"有人不許他管?是誰?"我張了張嘴,差點就直接問七奶奶,是不是爺爺不許他管的。、
"說到底,我只是個外人,七門的事,只有七門的人才說的清楚。"七奶奶突然就轉臉望向一言不發的彌勒,對我道:"你可以問問他。"
第一百五十四章蒼天有眼
"問問他?"我本來已經對彌勒道了歉,而且全神貫注都在傾聽七奶奶的講述,但是七奶奶的話鋒猛然一轉,我不由自主就轉頭再次望向彌勒。
彌勒一直都在一言不發的聽,聽七奶奶說到這兒,他抬起頭,凝視我的目光,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開口。我心裡疑竇叢生,不得不又一次開始猜測,彌勒,他到底是誰?
"實話說吧。"七奶奶道:"給宋百義下令的,肯定是七門的長門,龐獨早就去鎮河了,他不知道這事,宋百義不管,老六也不管,他們都是接了令的。老六那樣的人,可能隨便聽人使喚嗎?要是猜的不錯,下令的人,肯定是龐大。"
"沒錯啊。"彌勒勉強笑了笑,對七奶奶道:"猜的很準,老奶奶,七門的事情,你知道的很多。"
"彌勒,這是怎麼回事!"我道:"你也該說點什麼了。"
"我不說,這老奶奶已經替我說了,話說到這地步,還藏著就沒意思了。"彌勒的表情說不上是酸還是苦,望著我,道:"水娃,長門大爺當年西去的時候,給七門的幾個人下了令,與其說是令,不如說是一個局。"
河鳧子七門從來不依仗別人,跟老鬼和爺爺的秉性一樣,不管敵人有多少,我只一個人,風來擋風,雨來擋雨。但是七門的勢力太單薄,當年聖域出了個頂尖的人物仲虎,對七門是巨大的威脅,龐大不想西行,然而不出手,沒人可以抗衡仲虎。他一走,老鬼又去鎮河,七門群龍無首,難免會遭人算計。
"你打不過一個人,怎麼辦?"彌勒道:"只有一個辦法,忍。"
忍,就是龐大最後能想出的辦法,只有忍,徹底忍下去,才能讓所有對七門懷著敵意的人放鬆警惕。
這一刻,我突然察覺到,龐大的用意,跟爺爺的用意,其實都是一樣的。
"只有忍!讓人覺得,我們七門幾個重要的人全部都死絕了,對手才會麻痺!"彌勒說著說著,不知道觸動了心底什麼東西,眼圈一下就紅了:"水娃,你怪我不?怪我瞞你不?"
"我不怪你。"說到底,我其實還是個容易動情的人,看著彌勒眼圈紅了,又想起他身上大大小小一堆傷痕,鼻子也覺得發酸,低著頭道:"我知道你是好兄弟,我只是想問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跟你,是一樣的人。"彌勒紅著眼圈,自嘲般的一笑,聲音發顫:"我娘是個普通人,很早就過世了,我爹不人不鬼,長這麼大,一共見過他三次,每次見面,說話不過十多句,他就會抱著我,自己流眼淚。但是我不怨他,我知道,他身上背著多重的包袱。七門的祖爺們把這個包袱傳下來,我們就要去背!有時候,受了傷,自己一個人躲著去裹傷,心裡苦,也委屈,河灘那麼多村子,跟我年紀差不多的,都當爹抱娃娃,老婆孩子熱炕頭,一家人和和美美,我憑什麼就要過這樣的日子?水娃,你知道麼?為什麼我們要過這樣的日子?"
我讓彌勒說的心裡一個勁兒的發酸,七門的人,都那麼慘,要麼死了兒子,要麼沒了爹,卻仍然不肯停歇,在這條路上不知疲倦的走著。
"什麼都不為,就因為我們的命是注定的,生在七門,就是七門的人!死了,是七門的鬼!"彌勒慢慢伸出手,按住我的肩膀,用力搖了搖,道:"不瞞你,我姓龐。"
"你真的是?"
"這老奶奶說的龐狗子,就是我爹,長門龐獨,是我爺爺,以前的大掌燈龐大,是我太爺。"
我的心一下就豁然了,通亮的讓人感覺說不出的舒服,還有感動,心裡堵著的那塊石頭頓時粉碎,無影無蹤。看著圓圓臉的彌勒,我歡喜的無以復加。所有的疑慮煙消雲散,他果然是好兄弟!我們七門的好兄弟!
"老輩們,有他們自己的打算。"彌勒的眼圈越來越紅,道:"你,見過我爺的對嗎?他身子骨還硬朗?還結實著呢對嗎?"
"結實的很,硬朗的很,再活一百年都沒問題!"我剛一歡喜,又覺得難受,老鬼的命為什麼那麼苦,他兒子其實沒死,孫子已經這麼大了,但是他還是帶著數都數不完的傷懷,一個人走上了前往西邊的路。
"這些事,我爺不知道,六爺可能也沒顧得上說。"彌勒緩了口氣,道:"太爺當年走的時候,有人問他,這些個話,等到我爺鎮河出來的時候,要不要轉述給他。太爺當時想了想,淡淡說了一句,鎮河是個辛苦活,七門中人不分你家我家,誰鎮不是鎮?"
龐大應該是七門這些年來最厲害的人,也想的最遠。他心裡明鏡似的,如果他西行了,七門沒有大掌燈,沒有長門,下頭的人,誰還會自願過去替換著鎮河?十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又不短,卻足以讓人熬白了頭髮。龐大走的時候,已經料到了不會有人去接替老鬼,他知道,自己那個苦命的兒子,可能要在河裡呆一輩子!
一想起老鬼,我馬上低下頭,眼淚忍都忍不住。他是個傻子,讓他鎮河,他就鎮,一鎮五十年,如果不是感應到了天崩在即,他可能還要繼續鎮下去。可是,就是這個傻老頭兒,讓我一次次的哭,一次次的感懷,一次次的牽掛。
老鬼,你還好嗎?
"不用傷感,太爺當年想到的事情,如今果然應驗了。"彌勒揉揉眼睛,用力拍拍我的肩膀,道:"咱們七門,看著是奄奄一息,散沙一盤了,但是過不了多久,你一定能看到,七門會挺起腰桿,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