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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節


眾人憑借身上背包沉重,才沒被狂風捲上半空,他們發現枯木樁子隨時都會折斷,不敢繼續停留在高地上,互相拉扯著勉強挪動腳步,跌跌撞撞地翻過幾座大沙丘之後,透過風鏡看向周圍,就見風起處,遍地沙子像河水一樣流動,人在其中,也似隨著沙河漂浮。
司馬灰以前聽說過鵝毛浮不起的「流沙河」,還以為多半是個杜撰出來的傳說,今日身臨其境,才知大漠深處果然有這種可驚可怖地方的存在,人在漫無邊際的熱風流沙中移動,有如跋涉大河,附近起伏不平的溝壑都被流沙遮蔽,完全看不到腳下的情況,萬一踏空跌倒,或是滾入沙谷,頃刻間就會被風沙吞沒,即使身邊有隊友同行,也無法提供有效救援。
當年勝天遠帶領考古隊穿越「大沙阪」的時候,就因墜入了沙河下層的溝谷,造成人員傷亡,才被迫中止行動。如今探險隊突遇風動流沙,顧不得再去尋找本該出現在會合點的「克拉瑪依鑽探分隊」,他們只能先求自保,在這種讓人不能喘息的風壓下,從沙河裡不斷摸索前行。腳底下幾步一跌,稍有停留就會被流沙活埋。
大沙阪炎熱乾燥的程度超乎想像,絕對最高氣溫可達45度以上,白天掠過地表的熱風溫度,更是接近70度,降水量極小,幾乎是滴雨不見,一年四季風沙不斷。沙暴頻繁,狂風咆哮,飛沙走石,天昏地暗,沙海無邊,使人不辨方向,人體的一切感覺都會被熱沙吞沒。沙塵漫天飛舞,很容易使人產生視覺疲勞,唯一有明顯變化的。就是那些起起伏伏的大小沙丘,它們縱橫排列,形態複雜多變,流沙底下都土山,土層沙化嚴重,沙溝沙坑密佈,表面又有沙河湧動。很難看清地形,一步踏錯就會陷入流沙,因此行動速度異常緩慢。
六個人行不數里,就已累得連吁帶喘,上氣不接下氣,胸膛都似要炸裂開來。
忽見沙丘下有片浮沙捲動形成的漩渦,宋地球知道那底下可能是個沙漏般的坑洞,忙將手一招,讓眾人迅速躲入其中避禍。
司馬灰等人連滾帶爬,幾乎是被湧動不絕的流沙,直接推到了沙坑中。這是個常年被熱風切割形成的溝谷,深達十幾米,底下積滿了堆積如丘的黃沙,也不知那沙子底下更有多深。
司馬灰當先從沙堆裡掙扎著爬出。拍去身上沙塵。他見滿目漆黑,分辨不出究竟是落進了什麼所在。就摸出電石燈來點亮了,再舉燈照視,大量浮沙正從頭頂滾滾流過,其餘幾人也相繼起身,將陷在沙堆裡的同伴拖拽出來。
穆營長主要負責安全保衛工作,最掛念宋地球的安危,他剛從沙堆上爬起來,就立刻招呼司馬灰,讓他快舉燈看看有沒有人受傷。
司馬灰擎著電石燈四下裡一照,見其餘幾人均是安然無恙,只有羅大舌頭摔得較重,趴在地上連聲罵娘,而宋地球卻是滿身沙土,背對著眾人坐在沙堆旁一動不動。
勝香鄰見狀暗覺不妙,擔心地問道:「宋教授,你還好嗎?」
宋教授聞言無動於衷,他忽然轉過身來,一把握住司馬灰舉著的電石燈,電石燈是通過化學反應燃燒照明,氣嘴既被握住,燈體內爍亮的光焰立刻熄滅,沙坑內頓時一片漆黑。
司馬灰未料到宋地球突然來這麼一手,心下猛然一驚,早將手指扣在了撞針步槍的扳機上,同時問道:「老宋,你怎麼了?」
宋地球按滅了電石燈,低聲道:「你拿鼻子聞聞這沙坑裡是什麼氣味。」
司馬灰深吸了一口氣,奇道:「是硫磺?」
宋地球道:「不是硫磺,應該是可以直接用來製造黑火藥的巖硝,這沙坑內的土層裡可能含有硝脈,而且空氣不暢,碰到一點火星就會發生轟燃。」
眾人聽得此言,心下都是一顫,不成想這大沙阪下的土層中含有巖硝,躲入沙坑避難,簡直相當於鑽進了一個火藥桶,處境變得更是凶險。如今未能順利會合到克拉瑪依鑽探分隊,以現有的裝備和水糧,難以展開進一步行動,只能聯絡屯墾農場派駝隊前來接應。
但通訊班長劉江河背著的「光學無線電」,在摔入沙坑時撞斷了線竿,他垂頭喪氣地匯報了這一情況。
穆營長火撞頂梁門,鐵青著面皮把他訓了一通:「你小子究竟是咋球搞的,我看你胳膊腿也沒磕青一塊,怎就偏把電台給摔壞了?你要是修不好它,就給我死球去。」
司馬灰收起了「電石燈」,改用礦燈照明,他聽穆營長說得嚴厲,就替劉江河開脫道:「毛主席曾經教導咱們——『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既然連死亡犧牲都很正常,那在革命鬥爭中損壞一部無線電,也不應該算是什麼大事,何況線竿斷了還可以接上,這活以前我就幹過,只要把裡面的線頭接好,再找塊膠布纏結實了,電台照樣能夠正常使用,遠遠沒到報廢的程度。」
這時宋地球在勝香鄰的攙扶下站起身來,他也對穆營長說:「年輕人哪有不犯錯誤的,讓他以後小心點也就是了。沙井下很不安全,絕非久留之所,我看咱們還是先離開這地方,然後再想辦法修理無線電。」說罷吩咐司馬灰和羅大舌頭二人在前探路,帶隊離開巖硝礦脈分佈的危險區域。
此刻地面上流沙湧動不絕,探險隊為躲避酷烈異常的氣候,只能摸著沙坑邊緣的縫隙向深處走,想尋個安穩的所在稍作喘息,以便維修這部損壞的「光學無線電」,再請求屯墾農場派出駝隊前來支援。
眾人身邊所攜水糧有限,僅能維持數日所需,一旦與外界失去聯絡,就將陷入絕境,自不免憂心忡忡,而在這沉悶壓抑的沙谷中行動,更使人加倍恐慌。
司馬灰頭戴礦燈,端著撞針步槍在前探路,眼見周圍儘是些沙谷沙井,都是大沙阪地下支離破碎的土山形成,皆呈南北走勢,多數已被流沙阻塞,接連找了幾處「沙洞」,卻沒一個穩妥堅固,似乎隨時都能被熱風捲動的流沙埋葬。
司馬灰見狀不敢停留,又向前行,發現這條漫長的沙谷盡頭,有幾座高矮不等的夯土牆,牆下顯出一處被黃沙掩埋了大半的殘破洞窟,洞子裡面黑氣瀰漫,沉浸著腐朽的死亡氣息,在外看不出是城址還是墓穴。
司馬灰埋下身子鑽了進去,抬頭用礦燈一照,見這洞窟內部方正,四面為門,三面塞有條磚,穹頂隆起成圓形,最深處的土牆上,還保留著一些古彩斑斕的壁畫,描繪的都是些西域風物,畫中最顯眼的是一頭金駱駝與一頭銀駱駝相互嘶咬,雙方身上都是鮮血淋漓,場面極是殘酷,另有一頭背上插翅的飛駝,落在高聳入雲的山峰上,奇怪的是這駱駝頸中,竟然生了一顆妖異的人頭,也不知這些壁畫藏下多少年代了,顏色竟還是如此鮮明,仍在這片飽受風沙侵蝕的廢墟中,蠱惑著千年的謎語。
第二卷 蒸氣流沙 第五話 王陵
其餘幾人也相繼鑽進了土窟,意外發現牆上竟然還有殘存的壁畫,而且內容十分離奇——背上生翅的飛駱駝長了顆人頭,它正落在一座插入雲霄的山峰上,俯視著金駝與銀駝在大漠中撕咬惡鬥。
司馬灰等人從未見過此類充滿古代西域風情的彩繪,不免覺得壁畫中的情形格外神秘,心裡又都是有些聳動。
羅大舌頭同樣是少見多怪:「呦!這驢頭上怎麼是個人臉?」他再仔細一看,才瞧清楚壁畫上繪的是駱駝,可也不好意思承認自己剛才看岔了,只好越描越黑地補充道:「沙漠裡有種野驢很特別,後背上長倆大疙瘩,樣子看起來和駱駝差不多,你們這些不懂行的人就很容易搞混。」
這時宋地球湊到近前,藉著司馬灰頭上礦燈的光亮,仔細觀看壁畫,他注視良久,神色頗為凝重,始終不發一言。
司馬灰見這窯洞般土窟窿像是墓穴,就問宋地球道:「咱們好像是鑽進墳窟窿裡來了,這壁畫中的飛駱駝是個什麼妖怪?」
宋地球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緩緩點了點頭:「這裡還算穩固,先讓大伙休息一會兒,看看能不能把電台修好。」
眾人在浮沙中行了大半天,滿身滿臉都是灰塵,個個都像「土地爺」,也已疲乏飢渴得狠了,巴不得能歇上片刻,聽到宋地球的吩咐。按照考古隊「非必要不接觸」原則,離開繪有壁畫的墓牆,都集中到先前進來的洞口附近,摘下背囊和步槍,倚著牆就地坐下,胡亂啃些乾糧充飢。
穆營長擔心上邊會有流沙湧下,將墓室徹底埋住,就帶著司馬灰和羅大舌頭。在周圍巡視了一遍,見這土窟前面洞開的厚重石門,邊緣處鑿痕陳舊,不是近年所留,顯然是解放前已有土賊捷足先登,將古墓內的珍寶洗劫一空,僅剩下一些帶不走的壁畫,此外再沒什麼多餘的東西。
穆營長察看之後,回來同宋地球商量。按照原定計劃,是要首先會合克拉瑪依鑽探分隊,一同經由大沙阪下的地谷進入「羅布泊望遠鏡」,可兩天前就該到達這裡的鑽探分隊不見蹤影。依照常理推測,如果他們也遇到了熱風流沙,多半會提前躲進地谷中避難,只是氣候和電台故障。導致雙方無法取得聯絡。穆營長發現附近有幾處沙洞深淺難測,料來必然通往地谷。就打算獨自一人,先到下邊探明情況,搜索鑽探分隊的蹤跡,並讓其餘的人先留在這裡稍做休整,抓緊時間維修「光學無線電」。
宋地球知道穆營長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偵察員,由其先去探察一番也好,畢竟不能眼睜睜看著鑽探分隊全員失蹤而置之不理,便同意了這個請求,囑咐他務必多加小心,不要走得太遠,以免迷失方向。
穆營長答應了一聲,帶上礦燈和步槍就要行動。
司馬灰攔住他說:「我跟你一起去,要是遇到什麼情況。也好有個照應。」
穆營長把臉一繃:「我用你小子照應個球。真是無組織無紀律,你把宋教授保護好。就是對我最大的照應。」說完頭也不回,拎著五六式半自動步槍鑽進了墓室後的石窟。
司馬灰暗罵這穆營長真是個屬驢的,脾氣又倔又硬,他只好回到牆邊坐下,啃些乾糧裹腹,又指導劉江河維修那部「光學無線電」,但電台損壞的程度,比預期中的還要嚴重,如果不更換零部件,就沒有修復的可能性。
這時宋地球讓勝香鄰在筆記本上,將墓室內的壁畫素描下來,然後他才告訴司馬灰:「千萬別小看了這個地方,正經是座樓蘭王陵,可惜早在民國初年就被土賊盜空了,掏得是乾乾淨淨,連塊棺材板子都沒剩下,只有土窯般的墓穴和少量殘破壁畫留存至今,恐怕過不了多少年,這裡就將徹底被流沙吞噬了。」
司馬灰不太相信:「土窟裡如此破敗不堪,你就憑一些殘缺不全的壁畫,怎麼敢肯定這裡曾是樓蘭王的墓穴?」
宋地球對這種問題,解釋起來總是不厭其詳:「其實我和你們一樣,也是初次到這來,你看這座被盜空的古墓裡不是還剩下些壁畫嗎?其中蘊藏的大量歷史信息相當重要,僅根據壁畫裡描繪的金銀駱駝,就能判定此地是樓蘭王陵。」
勝香鄰聽出了一些頭緒:「宋教授,你是說駱駝在西域大漠中具有特定的象徵意義?」
宋地球點頭道:「駱駝是沙漠之舟,以前的客商們要想穿越絲綢古道,肯定離不開駝隊。史書上稱古西域有三十六國,那僅僅是指絲綢之路最為繁榮鼎盛的特定時期。如果實際統計起來,由漢代至唐代,出現在南北絲綢之路沿途的大小城邦,前前後後總計四十二國。但在兩漢至南北朝時代,北起鐵門關,南到尼雅一帶的遼闊地域間,也只權威最重的『樓蘭——鄯善國』王國,才可以將金駱駝作為王室至高無上身份的象徵,這就同中原帝王將自己比喻成真龍天子是一個意思,再加上壁畫中還出現了跪拜的文武百官,所以我才敢推測這是座樓蘭王古墓。」
司馬灰和羅大舌頭還是不太明白:「壁畫中落在高山上的飛駱駝又像征著什麼?它怎會長有一顆人頭?」
宋地球說樓蘭王古墓壁畫中描繪的內容非常神秘,而且損毀比較嚴重,殘破不堪,即便我不知道它過往的事跡,也能憑經驗做一番管中窺豹的假設,這幅壁畫應該與一個流傳許久的古代傳說有關。飛駱駝象徵著主宰因果的真神,金銀駱駝嘶咬則表示墓中安葬的這位樓蘭王,曾殺死過自己的手足兄弟。金駱駝是兄,銀駱駝是弟,常言道「天上只有一個太陽,地下沒有兩個國王」,這一山容不開二虎,兄弟倆為爭一個王位,不得不手足相殘,到頭來的生死成敗,都取決於全知全能的真神,這副壁畫大概表現了古代人對於「命運」的理解。
司馬灰說:「噢,敢情這國王親手殺害了自己的手足兄弟,死後還要特意在墓室壁畫中告訴後來者——『這件事都是早已被真神注定的命運,並非出於本王之意』。倒把自己的責任來個一推六二五,摘得乾乾淨淨,惟恐背上手足相殘的惡名,真是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可千年易過,往昔的輝煌終將被滾滾黃沙埋沒。這樓蘭王陵也早已被土賊盜空了,連塊囫圇個的棺板子都沒留下,僅剩這幾片殘破不堪的壁畫,時至今時今日,誰還會在乎墓中死人當年幹過什麼瞞心昧己的缺德事。」
宋地球聽司馬灰提及生死之事,心中忽有所感,就隨口說了些自己的觀點:「生死是自然界的規律。人類是注定將要一死的生物,墓穴本身又是個象徵著死亡的休止符。但其存在的意義又遠遠超出了這個範疇,古人歷來將它視為通往永恆的大門,想把生前所有的東西都帶入其中,因為一個人生前擁有的越多,臨終之際失去的也就越多。就如同原本安葬在這裡的樓蘭王,他雖然貴為一國之主,手握生殺大權,可以隨意左右臣民的生死,卻對自己必將到來的大限無能為力,這種對死亡的畏懼與無奈,其實就是一種人類始終無法擺脫的宿命。別說上千年前的西域古國,即使到了科學昌明的現代,不還是有很多人仍在說什麼萬壽無疆永遠健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