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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聚會

  來到默園的第一天,我是在慌亂中度過的。胖子教給我靜功的辦法,我照著做了,感覺確實不一般,似乎觸摸到了另一個從未瞭解過的境界。
  第二天起來時,陽光從窗戶灑進來。我推開窗,呼吸著新鮮的山裡空氣,感覺脫胎換骨一般。
  稍作休息,我重新開始盤膝打坐,按照胖子教給的法門,繼續觀察呼吸。坐不耐煩的時候,就趴在窗口,看著外面的山。我的意識,我的心態,慢慢趨於緩和,如同落進了一條延綿粘稠的河流。
  天色漸漸黑下來,我揉揉手腕,今天晚上打算抄經。在這裡的時間不多了,明天就是最後一天,我不想留下任何遺憾離開。
  夜幕降臨,山風習習,雖然關緊窗戶,可縫隙裡透出的風,還是吹得燈台火苗撲哧撲哧閃動。
  我把經卷展開,宣紙鋪好,深吸口氣提起筆,在墨硯裡蘸了蘸,然後在紙上抄寫起來。我不會寫毛筆字,拿筆姿勢和普通用筆一樣,卻態度極其認真,一筆一畫地寫。
  寫著寫著,時間過得很快,我似乎進入到一種境界裡,和打坐時去除雜念的感覺差不多。聚精會神做一件事,雜念不來侵擾,這種感覺澄清澄明。
  宣紙上的字似乎都活了過來,我慢慢沉浸到經卷所勾勒的世界裡。經書所云:一切皆世間,種種差別音,菩薩以一音。一切諸能演,決定分別說,一切諸佛法,普使諸眾生,聞之大歡喜……一切十方佛,靡不於身中,分明而顯現……
  寫著寫著,我似有所動,很多字句並不理解,又似乎能看透字面背後的意思。我的腦海裡出現了二丫姐的形象,我所做的一切,現在能坐在這個地方,一切皆因她而起。
  在佛經的字裡行間中,我進入一種無法形容的想像中,十方佛就在世間,二丫姐是佛,喬老寶是佛,抓二丫姐走的那些凶漢流氓也是佛,人人有為,人人都是佛。佛起佛滅,世間萬物萬事都在有為法中,如同河水奔流交錯,塵歸塵,土歸土。
  我正聚精會神寫著,突然燈台的火苗閃了兩閃,噗嗤滅了,周圍一片黑暗。
  我抬起頭,什麼都看不見。伸出手晃了晃,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一點光線都沒有,屬於絕對的黑暗。
  我停下筆,轉過頭去看窗戶,再怎麼黑,月光還是有的吧,可回過頭,令我膽戰心驚的是,後面也是一團濃濃的黑暗。我下意識以為有什麼東西蒙住了眼睛,用手去摸,摸到眼皮才發現不是,這到底是怎麼了?
  我告誡自己冷靜,逐漸發現,眼前的黑,黑的無比均勻,絕對的不正常。我用手在眼前揮動,想把這團黑暗驅散,可是沒用,我連自己的手都看不到。
  我忽然意識到一個極為可怕的可能性,難道……我瞎了?
  我真的害怕了,這種害怕就像是突然一腳踩空,掉進了萬丈深淵。災禍來得突然,不給人喘息之機,不敢相信這樣的事為什麼會落到我身上。
  「小金童……」黑暗中忽然傳來一個人低沉渾厚的嗓音。
  我嚇了一跳,這裡不是不允許說話嗎,誰這麼大的膽子?我沒答話,心亂如麻。
  「小金童,」那人說:「我是附近別院的修行者,我們那座院子不像這裡死氣沉沉的,到了晚上我們會有高人講經和古琴琵琶的彈奏,現在邀請你過去,一起熱鬧熱鬧。」
  我鬧糊塗了,第一,這人怎麼知道我的小名叫小金童,第二,他為什麼邀請我?
  正遲疑時,那人拉住我的手。他的來意很堅定,容不得我質疑。我怕弄出聲響,只好在黑暗中摸索著站起來,跟隨他向前走。憑直覺我們出了屋子,過了走廊,從樓梯下來。
  此地都是修行的默者,我不敢出聲,怕驚擾了他人,只好隨著這個人,亦步亦趨走出去很遠。
  來到外面,感受到涼風,我這才想起自己沒穿鞋,地面很涼,凍得我呲牙咧嘴。
  那人拉著我繼續往前走,我什麼都看不見,只能隨著他去。
  走了很長時間,拐彎抹角的,也不知到了什麼地方,忽然拉著我的那只粗糙手不在了,換成一隻細膩柔弱的女人手,響起一個極溫柔的女孩聲音:「貴客來了,請跟我走吧,注意腳下。」
  我沒有說話,摸索著往前走,她「噗嗤」一下笑了:「你已經出了默園,可以說話了。」
  我長舒口氣,趕緊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名叫『佛悅堂』。」那女孩說。
  「哪個『yue』?」我問。
  女孩低低笑說,「愉悅的『悅』。」
  這笑聲給我笑的,渾身麻酥酥的,像過電一樣。我問她,這裡都是修行者嗎?女孩特別愛笑,低聲笑,「你跟我來吧。」
  能感覺到我們穿堂入室,好像走在一條走廊上,然後是拉動隔門的聲音,進到一個通風很好的室內。此處溫度適中,又有晚風習習,能聽到男人們女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聲音,好像到了一處人很多的房間。可具體置身何處,卻是完全摸不著頭腦。
  在我的構想裡,這裡應該是日本式的那種明堂,所有人都坐在榻榻米上,四面柱子上還應該有燈火相映……可惜,我什麼都看不見。
  那女孩坐在我的旁邊,這讓我心安了不少,我嗅著她身上的香氣,低聲問:「你也是來修行的?」
  「嘻嘻,對啊。」她說。「咦,你身上怎麼會有……」她離我極近,似乎在聞著我身上的味道:「你認識胡婷婷嗎?」
  胡婷婷?!我陡然一驚,她為什麼提胡婷婷?
  我正要說什麼,忽然室內有個老太太在不遠處咳嗽一聲,緩緩說道:「琴師何在?」
  「小的在。」有人說。
  他們對話用的都是敬語雅詞,聽來文縐縐的。
  老太太的聲音很是蒼老,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琴師,今日有貴客臨門,當行名曲助興,《廣陵散》如何?」
  琴師的聲音:「《廣陵散》很長,全曲恐怕短時片刻內很難唱完,恭問太奶敬獻哪一節?」
  老太太道:「《廣陵散》世間失傳,幸好咱們家族中還有保存,其中有一節《眾鳥時集》最為應景,你就唱與諸位聽吧。」
  琴師挑動古琴的琴弦,彈奏起來。
  聲音清越,滿堂作音,再無人說話。我閉著眼睛,靜心聽著。以前很少聽古風樂器的演奏,覺得節奏太慢,黏黏糊糊的。而今聽來竟心潮澎湃,如置身林中,春和日麗,萬鳥集結。
  我情不自禁拉著身邊女孩的手,她的小手柔若無骨,極其細膩。最為可貴的是,她並不扭捏掙扎,任由我握著。我聽著妙音,摸著小手,哎呀這個舒服的,暈暈乎乎,陷入進一種無法自拔的境界。
  這時女孩湊在我的耳邊,低低說,「你是胡婷婷的人,我可不敢和她爭。」
  我艱難嚥了一下口水,「胡婷婷是狐狸精。」
  天地良心我沒想說那麼大聲,可這句話偏偏在房間裡清楚響起,說這句話的時候,正趕上琴師彈奏兩個音區的間歇,我相信房間裡所有的人都聽到了。
  滿堂肅靜。尷尬的沉默了幾秒鐘,老太太的聲音響起:「小金童,狐狸精又如何?」
  我無比愧疚,趕緊說:「不如何。不好意思,我是無心的。」
  老太太極為不高興:「錯!無心之話才最走心。我就討厭世間之人一說起狐狸,就用鄙視的態度,『狐狸精、狐狸精』的叫著,『狐狸精』又如何呢?這裡道場的主人,就是一隻狐狸精嘛。」
  我身邊的女孩說話了:「太奶,小金童真的是無心之語,你不要怪他了。」
  我一陣感動,這女孩還真不錯,危急時刻竟能挺身而出。
  老太太說:「琴師,跳過這個章節,演奏下一章《群烏乍散》。」
  她話音一落,只聽琴音變化,本來春天樹林,萬鳥集結,忽然來了一道晴天霹雷,天象陡變,緊接著是接連不斷的淒厲雷聲,天色成了陰雲迷霧,一大群鳥接連不斷的死亡,從空中落下來,先是一隻兩隻,而後是一大群,地上佈滿了鳥的屍體。
  此等淒厲景象,應著尖銳的琴音,震撼到讓人無法呼吸。
  在琴音描繪的景象中,陰森的樹林深處,我似乎看到了二丫姐。她沒有穿衣服,綁著繩子,雙手倒剪跪在地上,狂風和落葉抽在她的身上,她默默忍受著這一切。
  我前兩天靜功好不容易修出的心境,這一刻崩塌了,我大聲地哭了起來,從沒有過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