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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章 不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五叔的底線就是,不吃自己的鄉親。而我的底線在不斷地變化。
  
  我沒有吃飽的時候,管他什麼肉。塞進肚子裡面再說。等我吃飽了的時候,就又講究氣聖人之道,飽讀詩書來了。有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有點虛偽。
  
  後來,我發現逃荒的饑民大多都在做這種事。不要臉的,放在明面上吃。要臉的,偷偷的吃。
  
  既然大家都是如此,我也就坦然了。只不過,當我回到正常社會的時候,這一段經歷變成了噩夢。
  
  我們遇見教書先生的第三天。北京城已經遙遙在望了。我用木炭在外套上。把趙莽兩個字重新描了一遍。然後穿著它,向城牆的方向走過去。
  
  瞎婆婆說,我這次仍然會殺掉呂先生。對這種說法,我嗤之以鼻。
  
  說實話,我的親人只剩下一個五叔了。而我們的關係,不像是親戚,五叔更像是我們的頭領。
  
  我不會再受任何威脅去殺呂先生了。更何況,我的衣服上寫了自己的名字,呂先生一眼就能認出來。
  
  我們滿心歡喜的走到北京城外面。五叔許諾給我們的施粥場沒有出現。這附近全是饑民,人山人海,望不到頭。
  
  鄉親們全都麻木的看著五叔,沒有人指責他,因為他現在是我們的精神領袖。我們都在等著他拿主意。
  
  五叔罵了一聲:「娘的,難不成所有的饑民都聚到這裡來了不成?」
  
  他點了兩個小伙子,說道:「你們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他們兩個飛快的跑走了。過了一會,他們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一臉驚慌:「完了,完了。」
  
  五叔喝道:「什麼完了?把話說清楚。」
  
  那兩人顛三倒四的說道:「皇上死了。反賊佔了京城。城裡的富戶被洗劫一空。」
  
  五叔一拍大腿,緊閉著眼睛蹲在地上:「完了,這下是真的完了。」
  
  那兩個小伙子哆嗦著說道:「還有更壞的消息。城裡面正在鬧鼠疫,現在只是個苗頭,估計三兩天內就會大爆發。現在能走得動的,都在準備逃……」
  
  五叔面色慘白的站起來,回頭看了看聚在他身邊的鄉親們。然後說道:「咱們回去,走另一條路。」
  
  我們都茫然了:「走哪條路?」
  
  五叔咬了咬牙,說道:「去南方。」
  
  人群中。有個聲音說道:「我爺爺不就是去南方的時候死的嗎?」
  
  我心想:這下可好,五叔簡直是搬起自己的石頭砸自己的腳。
  
  五叔不耐煩的揮了揮手,說道:「那是因為他笨。」他指了指煮粥的成年人,說道:「咱們有這兩位大廚。還怕餓死嗎?」
  
  鄉親們都沉默了,顯然默許了五叔的辦法。
  
  而我望了望北京城,看了看手心的呂字。
  
  我歎了口氣,心想:「我還是去找呂先生吧。結束這一切吧,噩夢一樣的日子。」
  
  城外塵土飛揚,到處都是衣衫襤褸的饑民,哀嚎遍野。每一秒鐘都有人在死去。地獄就在人間。
  
  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盡量抻平背後的趙莽兩個字。然後向城門方向走去了。
  
  早晨的時候我喝了一碗肉粥。喉嚨裡很噁心,肚子裡很踏實。
  
  瞎婆婆說,今天我會殺了呂先生,我雖然對這個說法堅決不信。不過,理論上我今天會遇見他。
  
  五叔見我要走,拽了我一把,喊道:「你去哪?」
  
  我指了指城門:「進城。」
  
  五叔說道:「你沒聽見我們剛才的話嗎?我們不去京城了。去南方。」
  
  我搖搖頭,簡短地說:「我要進城。」
  
  五叔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他擺了擺手,說道:「你這是自尋死路。沒有鄉親們,自己一個人討飯,早晚得死。」
  
  我笑了笑,說道:「你們一路順風。五叔,多謝你一路上的照顧。」然後,我就向城門走去了。
  
  五叔還在我身後勸阻我,不過看我意志堅決,他終於還是放棄了。
  
  他要照顧的人太多了。不可能因為我而停滯在這裡。
  
  北京城裡面已經大亂了。我進城的時候,聽見有人在談論,說叛軍也戰敗了,馬上就要逃出城去了。城裡面的糧食都被叛軍帶走了。
  
  我搖了搖頭,感覺自己是個超然物外的老者。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眾生的苦我視而不見,我只想找到呂先生。
  
  我在大街小巷裡面來回的穿梭。一路叫著呂先生。北京城現在變成了死城。到處一片破敗,這是搶掠後的景象。
  
  街上的行人很少,偶爾有一兩個人從巷子裡快步的跑過去,一閃而沒,像是鬼魅一樣。
  
  我找了一會,忽然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趙莽,是你嗎?」
  
  我愣了一下,循著聲音來回張望:「呂先生?你在哪?」
  
  那個聲音說:「我是呂先生。你是槐城空亡屋的趙莽嗎?」
  
  我心中大喜,努力地分辨著聲音的來源。過了一會,我鎖定了一處草垛。聲音應該是從這裡面傳來的。
  
  我一邊把枯草搬開,一邊說道:「我是趙莽,呂先生,終於找到你了。」
  
  等我把枯草搬開的時候,眼前的景象讓我目瞪口呆了。
  
  呂先生滿身都是鮮血,臉上橫七豎八的滿是刀傷。
  
  我著急的去扶他:「呂先生走,我帶你去找醫生。」
  
  呂先生慢慢的搖了搖頭,他舉了舉右胳膊,說道:「我是呂老道。」
  
  我看見那只胳膊上只剩下一個肉棍,並沒有手掌。這幅景象實在太過觸目驚心,也太慘了。
  
  我看著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呂先生又在懷裡面掏了掏,居然掏出一隻手來。他將這只斷手挨近了右胳膊,說道:「嚴絲合縫,我的手。」
  
  然後他亮了亮右手掌心的「趙」字,微笑著說道:「我是呂老道,貨真價實,可別再弄錯了。」
  
  我根本無心再聽他的笑話,我說道:「我帶你走。咱們去養傷。」
  
  呂先生搖搖頭:「這一世,我和皇室沾親帶故。反賊點名要拿我。我走不了。」
  
  我忽然明白了,怪不得呂先生被人傷成這樣。
  
  我苦笑一聲,說道:「你又何苦摻合這一趟渾水?」
  
  呂先生也無奈的說道:「你以為我想嗎?出生在誰的家裡面。我哪決定的了。」
  
  我心想:「我顛沛流離,食不果腹。你卻錦衣玉食,比我過的要舒服的多了。」
  
  呂先生從身上取下一把匕首來,黃澄澄的,八成是金子鑄成的。他把匕首塞到我懷裡,說道:「來,殺我。」
  
  我愣住了。我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呂先生說道:「快殺我。」
  
  我著急的問道:「你這是唱的哪一出?我千里迢迢的來找你。可不是為了殺你。呂先生,咱們走吧。」
  
  呂先生的眼神很絕望。他用僅有的左手扯開了胸膛。我看見他胸口上有三四個血窟窿。每一處傷口都致命。
  
  呂先生微閉著眼睛,痛苦的說道:「我死不了。我被反賊抓住了,嚴刑拷打,痛苦得很。他們用刀扎穿我的心肺,我現在都能察覺到,我每一次呼吸,破碎的肺葉就疼的抽搐,每一次心跳,都讓我出一身冷汗。可我就是死不了。我逃出來了,他們卻不抓我,只是跟在後面,像是打獵一樣驅趕我,時不時來上一刀。趙莽,你懂這種感覺嗎?咱們兩個被人下了詛咒,我死不了,要一直活著承受痛苦。」
  
  他把匕首塞進我的懷裡,指著胸口說道:「只有你能殺我。你是專諸,只有你可以讓我解脫。」
  
  我痛苦的看著他:「我們兩個被下了詛咒。我存在的意義,就是殺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