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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魂兮歸來2

    習鵲愣住了,哭笑不得。
    他呲牙咧嘴卻又不敢叫疼,拿了一隻高蹺砸地,罵道:「哪個缺心眼的把石頭搬到橋上來了?」
    「你不是說,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都像你的掌紋一樣嗎?」習鵲竊竊地問道。
    他用高蹺支撐著站起來,表情痛苦地說道:「我忘記告訴你了,人總是容易在熟悉的地方摔倒。」
    「哦。」
    「別這樣啊!我是說真的。在不熟悉的地方時,你會時時小心,看清了才邁步,就不會摔倒。在熟悉的地方,你記得哪裡能走哪裡不能走,但是誰知道哪裡會多一塊石頭,哪裡會多一個坑?」他又踩到了高蹺上,走路比剛才要小心多了。
    習鵲在他身後將那塊石頭踢開。
    他又補充道:「可是人不摔跤的時候想不起這句話。」
    習鵲笑了。
    他叫習鵲不要笑,說道:「你笑什麼呢?笑不得!你要哭,學貓那樣哭,唱哀歌的時候盡量用哭腔,把馬秀才對她的思念唱出來,把她想回家又不敢的思念也唱出來。唱得她被打動,我們才能把她帶回馬秀才家裡去。」
    「好。我學貓那樣哭,什麼時候開始哭?」
    「現在就可以了。」
    於是,習鵲用哭腔唱起了哀歌來。
    他打斷習鵲,說道:「不是這樣唱的。」
    習鵲問道:「我以前都是這麼唱的啊,怎麼就不是這樣唱的呢?」
    唱哀歌是有一定講究的,一般分時間和喪事進入到某一實質階段時,就唱某一段哀歌,並且每一段哀歌都有它的意義,有《落氣》《趕信》《入棺》《獻飯》《開路》《游城》《哭五更》等等。顧名思義,就是在這些時間時要唱的歌詞。
    後來外公專門去習鵲家裡請教過,習鵲告訴外公說,他之所以用哭腔唱哀歌,除了因為辦的是哀事之外,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哭相當於陽間的人與陰間的人對話,陰陽兩隔,語言不通,就用哭聲來為死人引路。
    但那個陌生人不要他以這樣的方式來吸引載著小米的魂的白先生。
    他說:「你以前都是給亡者唱的,自然要有詞,要說亡者的生前身後事。但白先生是隻貓,你說這些它不會有觸動的。」
    「那怎麼唱?」習鵲犯難了。
    那個陌生人說道:「不要用詞語,只要有曲調。」
    「只要曲調,不要詞語?那怎麼唱啊?」習鵲沒有這麼唱過。但也就是這一晚唱過之後,他的名氣突飛猛漲,不止是方圓幾十里了,方圓百里之外的人都來這裡請他去唱。這得益於一個陌生人的指點。
    「為什麼要有詞語呢?有詞語反而束縛了要表達的意義。你試試。」
    習鵲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又一心想把小米的魂叫回來,便聽了他的話,用手摸了摸喉結,然後清了清嗓子,發出一個古怪的叫聲來。
    這聲音一發出來,他自己都渾身毫毛立起!這聲音太陰森了!
    那個陌生人驚喜道:「對!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可以時而高一點,時而低一點!」
    於是,習鵲又將聲音變得時高時低,彷彿是一隻貓甩起的尾巴一般。
    在外公長大後,畫眉村的許多人仍然記得那段時間的夜晚裡常常響起的幽怨的哭聲,如幽怨的女人,如絕望的貓,又如迷路的小孩子。
    其實要找到白先生沒有那麼容易。
    那天晚上,那個陌生人帶著習鵲繞著畫眉村走了好幾個圈,都沒能看到白先生一眼。
    習鵲唱得喉嚨有了腥甜的感覺。
    那個陌生人算了算,子時已過,便對習鵲說道:「今晚看樣子是找不到他們了。我們先回去吧。明天晚上再來。」
    「你不是說你帶我來找白先生嗎?搞了半天你並不知道它在哪裡啊?」習鵲失望道。
    他賠笑道:「我熟悉它的行蹤,可是不知道這個時間它在哪裡。就像老河橋上的那塊石頭一樣,我平時知道那裡是沒有石頭的,哪裡料到今晚偏偏就有了!你知道的事情是過去,過去是不會變的。但你要瞭解的事情是現在,現在是會變的呀。」
    「事情被你做了,道理還被你講了。」習鵲掩飾不住失望地說道。
    功夫不負有心人,習鵲哭了三個夜晚,終於有了收穫。
    第三個夜晚的丑時即將到來時,習鵲和那個陌生人在畫眉村後山附近的刺叢裡發現了白先生。
    在漆黑的夜裡,它那身白毛非常顯眼,就如從某個縫隙裡漏下來的一團月光。
    習鵲和那個人幾乎是同時發現它的。
    習鵲繼續唱著沒有詞語的哀歌,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唱得畫眉村裡睡著了的人做起了前世分別的夢,唱得沒有睡覺的人想起了過去的人。
    但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是那個已經不再陌生的陌生人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子,領著他往馬秀才家的方向走。
    習鵲回過神來,邊唱邊跟著那個人往回走。他們不敢走得太快,怕白先生不跟上來,他們又不敢走得太慢,怕子時已過。
    好在白先生終於從刺叢中走了出來,它略微癡呆地看著唱沒有詞語的哀歌的習鵲,居然眼睛裡溢出了淚水。
    習鵲聽說過貓會哭,牛會哭。他只見過主人殺牛的時候牛哭的樣子,卻從未親眼見過貓哭的樣子。這回一見,他發現貓哭的樣子比牛哭的樣子更讓人憐憫。牛哭的時候只是乾巴巴地掉眼淚,牛的長臉沒有任何表情。而貓哭的時候鬍鬚顫動,嘴巴的形狀如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般。
    外公說,其實狗也會哭,豬也會哭,狼也會哭,還有很多很多生靈會哭。
    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些生靈哭。
    外公後來問習鵲,他為什麼能用沒有詞語的哀歌將白先生觸動,讓它跟著他走。
    習鵲說,在人還沒有學會用詞寫字之前,一切生靈的魂魄都是靠情緒溝通的。當人學會遣詞造句咬文嚼字的時候,人跟人之間更加容易溝通了,但跟其他生靈有了隔閡。因此,要想跟其他生靈溝通,便要棄掉那些詞語,返璞歸真。
    這其實是他對那個陌生人說的話的理解。
    但是習鵲還說,其實白先生不是他帶回馬秀才家裡的。白先生本來就想著要去馬秀才家裡,只是它不能就這樣回去。而他充當了這樣一個因素。
    外公聽不懂他的意思。
    他就說:「很多失而復得的東西,其實本來就沒有失去過。真正失去了的東西,是找不回來的。」
    他這麼說話,或許是受了那個陌生人的影響。
    白先生沒有想過離開,小米的魂沒有想過離開,或許他們都想過要主動回來,但是他們缺少一個契機。
    而這個契機是由習鵲提供的。
    習鵲的哀歌就像一條無形的線,在夜空中跌宕起伏,揮來舞去。線的一頭在習鵲這裡,另一頭在白先生那裡。習鵲就這樣「牽著」白先生一步一步往馬家老宅走。
    習鵲穿過小巷道,跳過小排水溝,繞過大石墩,終於來到了馬家老宅前面。
    那個陌生人生怕他斷了,輕聲催促道:「繼續唱,繼續唱。」
    半夜有人聽到歌聲越來越近,便亮起燈了湊到窗戶處往外看。
    姥爹也是一樣。
    他聽到習鵲的歌聲進了村,便批了衣服來看。
    「吱呀」一聲,姥爹打開大門,將外面的月光放了進來。他忍不住輕輕抬起頭,對著月亮深呼吸。那聽不清詞語的哀歌還在耳邊縈繞,讓他的心彷彿裝滿了水一般發脹。他想起好久沒有吸食日光和月光了,便試著吸一吸。
    這一吸,他嘗到了月光的苦澀味兒,如苦瓜一般。
    他沒有因為嘗到苦味而放棄吸食。他繼續吮吸著,如飢餓的嬰兒一般。
    習鵲的歌聲越來越近。
    姥爹聽著歌聲,覺得苦味越來越濃。他心中突然清明了!月光本是沒有苦味的,是這歌聲裡的苦味侵染了月光,讓月光變苦。
    習鵲的歌聲已經到了近前。
    姥爹突然睜開眼睛,看到前面站了一個人。
    那個人他太熟悉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姥爹的眼眶濕潤了,淚水不由自主地溢了出來,如決堤的河,如噴湧的泉。
    對面的那個人也眼眶濕潤,而後盈滿淚水。她看著姥爹,就像姥爹看著她一樣。
    「你終於回來了……」姥爹心裡想說這句話,可是喉嚨裡彷彿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看到對面的人喉嚨聳動,但是也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而後,姥爹感覺耳邊的歌聲漸漸隱去了,月光也淡了,遠處如剪紙一般的山和樹融化在更遠的夜幕裡。頭頂上的月亮卻是更加清晰,如一個井口。那井口太高太高,無法企及。在那井口之外,應該是有著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的。
    這個世界裡,只剩下了他和那個人。
    「小米……」姥爹終於從喉嚨裡擠出了兩個字。
    可是這兩個字剛剛說出口,小米就不見了。對面只有一隻白色的貓。
    喵嗚……
    「原來是你,白先生。」姥爹揉了揉眼睛,剛剛他把白先生看成小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