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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人間孟婆1

    於是,姥爹揣著布娃娃出門之後,先去了北側的茅房,提了一個馬桶在手裡,然後才下樓來。還好馬桶有蓋,氣味不至於十分惡劣。
    還在樓梯上的時候,姥爹就看見樓梯旁一個方桌旁站了一個身穿長袍的人。那人背對著姥爹,姥爹看不到他的臉。其他桌子上也坐了人,稀稀落落的。那些人臉色晦暗,如從地下棺材裡爬出來的一般。太陽下山時,有人跟他說過半夜後會有鬼客,所以姥爹不覺得意外。
    大門口的紅燈籠還亮著,老鴇就站在那裡對外迎客,嘴裡不停地說著招攬客人的話,如一隻下水前的鴨子一般呱呱呱地聒噪。
    門外大街上居然還有人影走來走去,姥爹估計那些不是活人,而是晚上出來遊蕩的亡魂。
    姥爹剛走下樓梯,站在方桌邊上的那個人就低聲說道:「馬秀才,先坐一會兒吧。」
    姥爹自認為在這裡不會遇見熟人,所以聽到那人喊自己,不禁暗暗一驚。
    「你現在是出不去的,不如跟我坐一會兒。」那人又說道,聽起來沒有什麼敵意。
    姥爹轉身來,這才發現那個人並不是站著的,而是坐著的。因為他身高實在太高,所以看起來就像普通人站著一樣。方桌下那雙腿穿桌而過。那個人的臉似乎為了陪襯他的身高,長長地拉下,如馬臉一般。但他那張馬臉跟店裡其他人的臉不一樣,他的臉白白淨淨卻帶有堅毅,和和氣氣卻不失威嚴。他身上的長袍雖然是青灰色,卻在燈火下偶爾泛出暗光。
    「你是……」姥爹腦海中有些印象,可是話到了嘴邊卻說不上來。
    「坐吧。」馬臉長袍卻指了指他旁邊的長凳。
    姥爹又看了看大門,知道此時走出去,必定會碰到老鴇,老鴇必定生疑。他聽到偶爾響起的狗吠聲從門外傳來。犬神應該就在老鴇附近。姥爹心想,避開老鴇只對付犬神還略有勝算,不如等老鴇領著客人走開了再出去。
    姥爹在馬臉長袍的桌子邊坐下,將馬桶放在桌子底下。
    馬臉長袍嗅了嗅鼻子,問道:「你就拿這個對付老鴇的犬神?」
    姥爹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馬臉長袍笑了笑,笑得非常勉強,說道:「你不用擔心我知道。我不是來害你的,我是受人之托來幫你的。你忘記了嗎?我們以前有過一面之緣的。」
    姥爹這才想起父親去世後不久,這個馬臉長袍來到馬家找過游腳僵的父親。「你就是……那次找我父親的那位!」姥爹驚道。
    馬臉長袍點頭。他拿起桌上的一杯酒,慢慢飲下,喝酒時發出呼嚕嚕的聲音,彷彿是馬在河邊低頭飲水一般。
    「是我父親叫你來的嗎?」姥爹問道。姥爹忽然感覺其實不用尋找做城隍的父親。自己沒能找到父親,父親卻一直在背後庇佑自己。自己以為沒有的東西,其實一直就在自己的周圍。這種感覺讓姥爹覺得怪異而又溫暖。
    可是很快姥爹又覺得這不可能。「不對,你是抓他的,不會聽他的差遣吧?」姥爹問道。
    馬臉長袍將一杯酒飲完,給自己又倒上一杯,然後從盤子裡拿出一個杯子,給姥爹也倒上一杯酒,說道:「天機不可洩露。」
    姥爹拿起桌上的酒,小嘬一口,酒的味道很怪,如同摻了水的假酒一般難喝。
    「這是什麼酒?」姥爹砸吧嘴,差點將嘴裡的酒吐出來。
    馬臉長袍又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說道:「這不是酒,這是淚水酒,用淚水釀成的,所以非常苦澀。」
    「淚水酒?」姥爹驚訝道。
    「嗯。這種淚水酒,入嘴苦澀,入喉辛辣,入肚之後五臟六腑都會翻騰不已,但是苦痛過後,又有甘甜,這是這一點點甘甜,成為多少人的依賴,從而能支撐著走過人世,又熬過生死鬼門關。」馬臉長袍舉起杯子,盯著杯子一邊看一邊說道。話雖這麼說,但他臉上沒有一絲苦澀的表情,似乎還挺享受。
    姥爹又拿起酒杯,強忍著苦澀喝了一些。果然如他所說,入喉之後辛辣無比,幾乎要流出眼淚來,入肚之後,肚子裡翻騰得厲害。姥爹難受得趴在桌子。翻騰之後,姥爹並沒有感覺到苦盡甘來的甜味。
    「怎麼樣?」馬臉長袍問道。
    「只有難受,沒有甘甜。」姥爹說道。
    馬臉長袍擰眉,似乎不敢置信。「沒有甘甜?」他問道。
    姥爹苦笑道:「你說這點甘甜能讓人撐過生,撐過死。但我不這麼認同。人生自從出生之後開始,就是一直失去的過程。失去親人,失去朋友,失去時光。即使偶爾得到一些,最終還是會失去。所以我品嚐不到甘甜的味道。」
    馬臉長袍道:「世上的味道,不是它本身就有的,而是品嚐它的人賦予的。它甘甜,是因為品嚐的人認為它甘甜;它苦澀,是因為品嚐的人認為它苦澀。甘甜是因為有希望,有獲得;苦澀是因為沒有希望,有失去。你現在品味到的不是苦澀,是失去。等找回失去的東西時,你再來跟我品這酒,你一定會說還有甘甜味道的。」
    姥爹心中一驚。原來馬臉長袍連他心底裡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麼,你能喝出甘甜的味道,是因為什麼呢?你失去過?然後找回了?」姥爹問道。
    馬臉長袍的平靜如水的臉忽然彷彿被投進了一枚小石子一般驚動,但很快恢復平靜。他轉了轉酒杯,說道:「其實我喝它是沒有味道的。沒有甘甜,也沒有苦澀。對我來說,無所謂獲得,也無所謂失去。」
    姥爹點頭道:「對啊。如果在二十歲以前喝這個酒,我肯定也會像你一樣覺得它淡而無味。那時候我覺得自己無所謂獲得,無所謂失去。那時候我想得很明白,生命裡的一切其實都不是自己的。錢財,房屋,名聲,權力等等,你以為擁有它,是它的所有者。但其實誰也不能擁有什麼東西。比如說一個精美的瓷器,很多人喜歡它,垂涎它,最後某個人得到了。但是那個人就擁有它了嗎?不是的。可能那個精美瓷器會流傳很多年,會經手很多人,每一個人都曾以為自己擁有它,最後還是到了別人那裡。最後看來,是它擁有過很多人,而不是某個人擁有它。」
    馬臉長袍看著姥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那張平靜如水的臉,彷彿要映照出姥爹的影子。
    「我那時候就以為我通透了世間道理。可是……」姥爹搖頭,不再往下說,仰起脖子將剩下的淚水酒喝得見了底。
    馬臉長袍坐向正對青樓大門,而姥爹背向大門。馬臉長袍瞥了前方一眼,說道:「別喝酒了。老鴇帶著客人走開了。現在正是你離開這裡的好時機。」
    姥爹回頭一看,果然老鴇領著一個客人去了靠近櫃檯的一張桌子。
    「多謝你的酒。」姥爹說道,然後提著馬桶快步朝大門走去。
    走到大門口,狗吠聲突然狂起!
    就在這時,大廳裡匡噹一聲,是拍桌子的聲音,隨後馬臉長袍的聲音響起。「老鴇!過來!你這酒是什麼酒?居然如此難喝!是不是兌了水坑害客人?」
    姥爹知道他這是為了吸引老鴇的注意,趕緊繼續朝前奔走。
    狗吠聲越來越烈,似乎緊跟在腳後。
    姥爹突然停住,將馬桶朝後面一撒。一股濃烈的臭味衝鼻而來。姥爹扔下馬桶,急忙拐進附近的小道裡。
    犬神果然沒有跟著追來。狗吠聲停在了撒大糞的地方。此時不但有狗吠聲,還有狗撕咬鬥毆的嚎叫慘叫聲。看來它們是為死前一直沒有得到的食物爭搶起來了。
    姥爹本想再看看樓內大廳裡的情況,但怕老鴇棄了馬臉長袍追來,於是扭頭消失在夜色裡……
    得到布娃娃的姥爹並沒有立即返回烏鎮。他在杭州逗留了一段時間,到處打聽那個青樓的消息。一個能捕捉別人魂魄,又會製造犬神的老鴇,一定不僅僅是做皮肉生意的老鴇。
    他到處詢問,終於打聽到一些消息。
    據說這青樓在前朝時名叫御花樓,前朝滅亡後不久,就改名為曼珠樓。有人說,之前之所以叫做御花樓,是因為前朝某個皇帝曾經偷偷御駕南下,來到這裡睡花眠柳,這裡的妓女比宮裡的妃嬪陪皇上的時間還要多。也有人說,御花樓沒有那層意思,僅僅是駕馭美女的意思。
    而改名後的曼珠樓,說法相對統一很多。
    曼珠即是曼珠沙華的意思。曼珠沙華又叫彼岸花,是地獄之花,盛開在黃泉路的兩邊。因此,曼珠樓其實是陰陽兩界的交接地。它白天接待人間的客人,子時後接待陰間的客人。而那老鴇就是人間的孟婆。她釀得一手好酒,但她從不用泉水井水釀酒,而到處收集人的眼淚,以淚水釀酒。味道或苦或甘,因人而異。這種酒鬼喝了忘事,人喝了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