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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鬼和尚2

    姥爹見他寫得非常認真,便沒有自報姓名打擾,輕手輕腳走入亭子,站在老僧旁邊看他寫字。老僧寫的是一首詩:
    「山雨不可晴,秋徑沒蒿萊。
    大坪何兀兀,九老尤奇哉。
    洞古潛蚊螭,風雲時徘徊。
    松翠自波濤,半空起層台。
    此中有馴猿,時時清嘯哀。
    老僧喚之來,飼之以青梅。
    相依兩摩挲,情好如嬰孩。
    我歎天地間,萬物何相催。
    人與物無連,物與人何猜。」
    老僧寫完收筆。姥爹鼓掌讚美道:「好詩啊!好詩啊!」
    老僧見了姥爹,也不意外,微微頷首道:「多謝誇獎,不過這詩不是我寫的,我只是練練字罷了!」
    姥爹考取功名之前讀了不少唐詩宋詞,對詩非常熟悉。他聽老僧這麼說,便彎腰問道:「師父,這麼好的詩我以前怎麼沒有讀到過?敢問這首詩的作者是誰?我以後有機會一定登門拜訪。」
    老僧哈哈笑道:「該詩的作者還沒有寫出這首詩呢!」
    姥爹以為老僧跟他開玩笑,便笑道:「師父說笑了!您說這首詩不是您寫的,又說作者還沒有寫出這首詩,這不自相矛盾嗎?」
    老僧放下毛筆,雙手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誑語。這首詩確實不是我寫的,其作者確實還沒有寫出這首詩。這作者是位大器晚成的人,要到七十五歲才能大放異彩,在此之前,世人難以知曉他的名聲。」
    姥爹大為驚訝,忙也雙手合十,問道:「如此說來,高僧可以預知未來?」
    老僧哈哈大笑,擺手道:「貧僧並不能預知未來。」
    「高僧如果不能預知未來,如何知道這首還沒有寫出來的詩呢?又如何知道這首詩的作者會在七十五歲之後大放異彩?」姥爹問道。
    老僧將宣紙收起,捲成一個卷,說道:「我只是知道過去而已。過去,現在,未來,看似不同,實則循環往復而已。」
    姥爹知道老僧道行匪淺,忙求教道:「如何說來?」
    「倘若我經歷了去年的春花秋月夏風冬雪,便能知道今天春夏秋冬是什麼狀況,什麼景象,也能知道一棵樹什麼時候開花,什麼時候結果,什麼時候落葉。這便是知過去則知未來。」
    「高僧說得不錯,可是人的一生有許多春夏秋冬,每個春夏秋冬經歷的事情不一樣,這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老僧將捲起的宣紙用小繩繫住,撫著銀白鬍鬚說道:「春夏秋冬是小範圍循環。倘若你看過頂天雪山,看過奔騰河流,看過萬川入海,看過雷雲風電,便知道水從何處而來,在哪裡匯合,在哪裡流淌,在哪裡歸宿,又如何蒸騰成雲,又如何雲凝成雨。這小小一滴水的循環,便如人間輪迴。這是大範圍循環。這也是易經中九九歸一的訣竅所在。」
    老僧再次拿起毛筆,在硯台上蘸飽了墨,在新的宣紙上畫了一個圈。
    「這些萬物都遵循九九歸一的道理。人在時間上如春夏秋天小輪迴,在運程上如由川入海大輪迴。諸多輪迴組合,便是單個人的人生。」
    姥爹似有所悟,忙問道:「莫非高僧已經通曉輪迴奧秘?」
    老僧慈悲地笑道:「輪迴也說不上輪迴,通曉也說不上通曉。如面見鏡子一般,在某個節點上,過去即是未來的映照,未來即是過去的重複發生。」
    「高僧說得深奧,我才學淺薄,似懂非懂。」姥爹自慚不如道。
    老僧返身走出小亭子,說道:「貧僧認為你天資聰敏,博學多知,若不是時運不濟,必是金榜題名,出相入將之才。以你的能力來學這大輪迴小輪迴,只需七日便可通透。」
    姥爹聽出他有傳授的意思,喜上眉梢,拱手道:「如果高僧肯教授,那是我的前世修來的福氣!」
    老僧站住,側頭道:「這話說得對!剛才我說了,過去即是未來,未來即是過去。你今生能得到我的真傳,正是因為前世修福。」
    姥爹急忙跪拜,認其為師。
    老僧急忙將他扶起,說道:「師即是徒,徒即是師。切莫跪拜!」
    「貧僧法號迷海,你不要叫我師父,叫我迷海則可。」
    「是。」姥爹恭恭敬敬道。
    於是,姥爹在迷海的庵廬學習大輪迴小輪迴,將遊歷的心思暫且擱置一旁。
    過了一天,姥爹發現這迷海和尚非同尋常。這裡既沒有田地,也沒有存糧。姥爹由於遊歷的習慣,進洞之前身上就攜帶了少許乾糧,肚子餓時便吃一些充飢。可迷海和尚這一整天裡不見開火做飯,庵廬裡也不見有鍋碗瓢盆。姥爹沒見他吃過飯。倘若他需要吃飯,吃飯之時必定邀請姥爹同桌才是。倘若他不吃飯,那怎麼在這裡保持生命呢?
    姥爹百思不得其解。
    姥爹本不想問他這些,可是自己帶進來的乾糧份量實在不夠吃,一天過後,乾糧就所剩無幾。第二天,姥爹便是忍饑挨餓扛過來的。
    第三天清晨,老僧在給姥爹講授輪迴概義的時候見姥爹不停地乾嚥口水,不停地舔嘴唇,便問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姥爹擺手道:「不是。」
    「既然不是生病,你為什麼臉色這麼難看?渾身這麼不自在?倘若生病的話,我這裡沒有醫藥,那就麻煩了。」老僧的庵廬連鍋碗瓢盆都沒有,更別提醫治病痛的草藥了。
    「那高僧您就從來不生病的嗎?」姥爹忍住飢餓問道。
    「俗話說,人食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五穀雜糧雖然給人能量,但也給人帶來病痛。我不食五穀雜糧,自然也不會生病了。」老僧撫著銀白鬍鬚說道。
    姥爹終於引出了他想問的問題:「高僧不食五穀?莫非高僧懂得辟榖之術?」
    老僧點頭笑道:「辟榖,即是避開五穀,我當然不吃五穀。你這番難受模樣,原來是飢餓所致。貧僧許多年不吃五穀,倒忘記你還要吃飯了。」
    姥爹敬佩羨慕不已,說道:「我看古書中說,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氣者神明而壽,不食者不死而神。依此看來,高僧已經是神仙了!」
    老僧哈哈大笑,擺手道:「貧僧不敢自稱神仙!辟榖也並非什麼都不吃。我等生而為凡夫肉胎,什麼都不吃,能量從何而來?」
    姥爹迷惑道:「可是我不見屋裡有任何可以食用的東西啊!難道高僧吃的是地生木耳,林中野菜?」外面有一條河水,或許那裡能生長出一些人能食用的天然食料。那些靈猴行走速度極快,或許可以出洞尋找吃的。但老僧行動緩慢如龜,要是他也出洞找吃的,恐怕一天一個來回還不夠。姥爹猜想,唯有附近生長了可以充飢的東西,老僧才能從容不迫地住在這裡。
    老僧又擺手,說道:「地生木耳林中野菜,不過是比五穀純淨一兩分而已,實際上也是五穀之列。倘若天天吃這些,那也不叫辟榖了。」
    姥爹更加好奇了,追問道:「那您吃的是什麼?」
    老僧反問:「我看你對鬼神頗為瞭解,你知道鬼吃什麼吧?」
    姥爹點頭道:「鬼吸取人的精氣,也吸取飯食的元氣。」
    小時候的我曾見供桌上有水果和紅燒肉,想拿了吃。姥爹阻攔我,說供奉過鬼神的食品沒了元氣,吃起來像吃泥巴一樣,會壞肚子。我說沒看見鬼或者神吃水果。姥爹說,它們不需要動嘴吃,只需要將鼻子放在上面輕輕一吸,元氣就被它們吸走了。我還是忍不住想吃,趁姥爹不在旁邊的時候偷偷拿了一個蘋果,可剛咬一口就吐了出來,味道果然像吃泥巴一樣。後來姥爹去世,外公在他的棺材前供奉了三碗吃的。姥爹出葬之後,外公拿了供品給我吃。我再吃的時候美味依舊。我將上一次偷吃供品和這一次的差別說給外公聽。外公說,姥爹知道你饞嘴,所以自己沒吃讓給你吃。
    姥爹還不讓我將筷子插在飯上,說那樣是讓鬼神食用的意思。
    從那之後,我再不將筷子插在飯上。時至今日,看到別人無意之間將筷子插在飯上,我便覺得附近有看不見的東西走到了飯碗旁邊,用鼻子在飯碗上空輕輕吮吸。
    在遇到迷海和尚之前,姥爹僅僅知道人用嘴獲取能量,鬼神用鼻子獲取能量而已,卻不知道世上還有第三種更為神奇的吸食之術。
    老僧對姥爹說道:「我這種吸食的方法跟鬼差不多。」
    老僧帶著姥爹出了庵廬,走到河邊一個大坑旁。坑裡有蛇有青蛙。老僧一躍而下,站在坑底,朝姥爹招手,那招手的方式簡直跟那晚的靈猴一模一樣。不知道靈猴就是他,還是靈猴模仿了他。
    姥爹看到坑底的蛇,不敢躍下。
    老僧寬慰道:「這蛇連眼前的青蛙都不咬,怎麼會咬你呢?」
    青蛙和蛇是天敵,可是坑底的蛇確實不咬身邊的青蛙。哪怕青蛙蹦到了蛇身上,蛇也懶洋洋的不搭理。
    姥爹信了老僧的話,跟著躍進坑裡。
    「難道這世外桃源的動物也不喜爭鬥嗎?」姥爹問道。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世間的一切爭鬥,都是因為利益衝突。世外桃源之所以成為世外桃源,並不是人蟲鳥獸善良,而是沒有利益之爭。」老僧說道。
    姥爹的肚子咕咕地叫起來,他嚥了一口口水,說道:「這蛇不會餓嗎?餓了的話肯定會咬青蛙吧?它現在不咬,或許是之前吃飽了。」
    「待會兒你就明白了。」老僧笑得意味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