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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在另一個機場

從叢林到405號公路

我在新幾內亞進行田野調查的時候,多半和新幾內亞人待在叢林中的營地。幾個月後回國,我走進巴布亞新幾內亞的莫爾茲比港機場準備登機(即本書序言敘述的地方),但是還沒有回到現代工業世界的感覺。從新幾內亞回到洛杉磯,在這段漫長的飛行中,我總是忙著整理田野調查筆記,回想叢林生活的點點滴滴,我的心還遺留在新幾內亞。飛機終於在洛杉磯降落。我到行李提取區拿行李,與家人在機場入境大廳會合。我們上了車,走405號公路回家。我發現書桌上的郵件已堆積如山。這時,我才真的有回家的感覺,但我心中百感交集。

首先,能平安無事回到妻子和孩子的身邊,我當然很高興,也鬆了一口氣。美國是我的家園、我的國家。我在這裡出生、長大。我在美國的一些老朋友已跟我認識六七十年了。我們有共同的過去、文化,而且興趣相投。雖然我會說多種語言,但英語是我的母語,也是我運用最自如的語言。我對美國人的瞭解勝過我對新幾內亞人的認識。再者,美國的確是個生活的好地方。我不必擔心沒東西吃,可以過得舒服、愜意,沒有安全的顧慮,我們的平均壽命幾乎是新幾內亞傳統社群的兩倍。我可以在此盡情享受西方音樂,發揮我的寫作才能,在大學教授地理學。就生活享受與個人發展而言,美國要比新幾內亞好多了。基於這些原因,我選擇在美國定居。雖然我也很喜歡新幾內亞和新幾內亞人,但我未曾想過搬到那裡。

但是當我離開洛杉磯機場,坐著車在405號公路上奔馳,一種完全不同的情緒隨即湧現。從高速公路放眼望去是平直的柏油路、鱗次櫛比的大樓。陣陣車聲在我耳邊轟隆作響,聖莫尼卡山在機場北方16公里處,在塵霧中若隱若現。反之,新幾內亞的空氣極其清新純淨,叢林茂密,交織著各種色調的綠,幾百種鳥兒在你耳邊鳴唱。回到美國,我自動把我的感官靈敏度調低,也讓心緒變得遲鈍些,直到一年後再度踏上新幾內亞,才能再調回來。當然,我們不能只比較新幾內亞叢林和美國405號公路,就斷定傳統世界和工業世界有哪些差異。如果我在新幾內亞待幾個月,從莫爾茲比港(全世界最危險的城市)機場回到美國,不是返回洛杉磯的家,而是待在我們在蒙大拿州比特魯特谷的避暑小屋,眺望大陸分水嶺頂峰的白雪,那大自然的美還是能讓我的心悸動不已。然而,我還是不得不回到洛杉磯的家,只能把新幾內亞叢林或比特魯特谷當作旅行的地點。為了洛杉磯的便利生活,我還是必須付出很大的代價。

回到美國過著都市生活,我差不多一天到晚都在趕時間,行程一個接著一個,壓力很大。只要想到這些,我就心跳加速、血壓上升。在新幾內亞叢林,完全沒有時間壓力,也沒有什麼待辦行程。如果沒有下雨,我通常會在太陽升起之前走出帳篷,聽夜鳥唱完最後一首歌和晨鳥的第一首歌。假使下雨,我就坐在帳篷裡面等雨停——天曉得雨什麼時候才會停。鄰村的新幾內亞人可能昨天跟我約好,他今天會來教我用當地語言說出鳥的名字。但是他沒有手錶,不能告訴我他什麼時候過來,也許改天才會來。在洛杉磯,我每天的行程都排得滿滿的。我口袋裡的小日誌告訴我,每天、每個小時我該做什麼,有的行程排在幾個月後、一年以後,甚至是更遠的未來。每天,我有回不完的電子郵件和電話,必須先把一大堆事情分類,按照輕重緩急來處理。

回到洛杉磯後,我漸漸不再像在新幾內亞那樣提高警惕。例如淋浴,我用不著緊閉雙唇,以免不乾淨的水進入嘴裡。我不再那麼頻繁地洗手,也不用特別留心我放在營地裡的盤子和湯匙是否洗乾淨了,或是有沒有人碰過。我不再皮膚發癢就如臨大敵,擔心演變成熱帶潰瘍。我也不必每週定時服用抗瘧疾藥丸,而且隨身帶三小瓶不同種類的抗生素。(這些預防措施非常重要,遺漏任何一項都可能帶來致命的後果。)我也不再肚子有一點兒疼痛就害怕會得急性闌尾炎,畢竟我在叢林深處,如果得了急症必然無法及時趕到醫院。

從新幾內亞叢林回到洛杉磯,我的社交環境也發生很大的變化:較少直接與人頻頻互動。在新幾內亞的叢林,只要我醒著,幾乎旁邊就會有幾個新幾內亞人,我們會一起坐在營地聊天或是在山間小路尋找鳥類的蹤跡。我們講話的時候總會全神貫注地看著對方,沒有人會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機看短信或查看電子郵件。如果我們在營地聊天,總會講好幾種語言,視待在營地的人是誰而定。即使我不會說他們的語言,至少我得知道如何用不同的語言說出鳥的名字。反之,西方社會的人面對面和他人說話的時間沒那麼長。據統計,一般美國人每天待在屏幕前的時間多8小時(包括計算機、電視或手機等手持電子通信產品)。即使我們與他人互動,多半也是間接的,例如通過電子郵件、電話、短信,連寫信的人都漸漸減少。我在美國接觸的人大都只會一種語言,也就是英語,我在一周能跟人用另一種語言聊幾小時已算幸運了。當然,這些差異並不代表我渴望新幾內亞那種直接、密集、全神貫注、多語的社交環境:新幾內亞人說來和美國人一樣,有令人欣喜的一面,也有讓人沮喪的一面。

過去50年,我不斷在美國和新幾內亞之間來來回回,我已經能夠面對不得不妥協的現實,也找到內心的平靜。儘管我93% 的時間都待在美國,偶爾也到其他工業國家,只有7% 的時間待在新幾內亞,但我的心幾乎一直留在新幾內亞。即使我人已回到美國,也無法把新幾內亞拋在腦後。在新幾內亞的日子就像眼前出現一個色彩繽紛的世界,相比之下,其他地方都黯淡無光。

現代世界的優點

其他部分大抵討論傳統社群值得現代世界借鑒之處,但我得先在此提醒諸位讀者:切勿把傳統生活想得太浪漫、美好,現代世界也有很大的優點。西方社會的居民不可能集體放下鋼鐵鑄造的工具、清潔衛生的環境、物質享受與國家帶來的和平,回去過傳統狩獵——採集的生活。反之,原來過著狩獵——採集生活的人和小型農業社群不斷走進現代世界,過著西式生活。他們會這麼做,無可厚非,主要是受到現代生活便利的吸引:可擁有豐富的物質,得以過著更舒服的生活;有接受正式教育和工作的機會;有良好的社會環境,醫療發達,生病時能到醫院接受醫生的診治;個人有安全感,較少受到來自他人或環境的威脅;食物無短缺之虞;能活得更久;兒女也不易夭折(如法玉族的子女有2/3在長大成人之前已經夭折)。當然,並非每個傳統村落都已經轉型,搬到城市,過著現代生活,而且能夠享受上述現代社會的優點。但是,的確有些傳統社群的人和大多數的村落居民已經成為現代社會的一員,還有很多村民也渴望如此。

例如,阿卡俾格米族的女人在接受邦妮·休利特(Bonnie Hewlett)的訪談時提到,她們基於一些理由放棄森林裡的傳統狩獵——採集生活,選擇在村莊定居,以務農為生,主要是為了生活物資,如鹽、胡椒、橄欖油、陶罐、鍋、大砍刀、床、燈籠,此外也為了獲得質量良好的衣服、鞋子,並且能過著比較健康的生活,也能有機會送孩子上學。再者,從田野取得可食的植物要比在森林裡採集容易,用槍支獵殺動物也比用網捕獵安全、迅速,可避免被動物踢到、咬傷或抓傷。根據希爾與烏爾塔多對阿齊印第安人的訪談,他們放棄森林裡的生活遷至保留地定居的理由是為了取得獵槍、收音機和新衣服,讓自己和孩子得到溫飽、過著健康的生活,不但自己的壽命比較長,孩子也能順利長大成人,不至於小小年紀就夭折。我的新幾內亞友人則認為下列西方物資尤其珍貴,如火柴、鐵斧、衣服、柔軟的床墊和雨傘(別忘了新幾內亞年降水量高達12 700毫米以上)。新幾內亞人也珍視一些非物質層面的益處,如醫療、兒童教育和部落戰爭的終結。北加州最後一個雅希印第安人伊席獨自一人在深山過著狩獵——採集生活,直到50歲左右才到舊金山生活。起初,在歐洲人發明的東西中,最讓他愛不釋手的是火柴和膠水,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也喜歡房屋、傢俱、馬桶、自來水、電燈、瓦斯爐和火車。薩拜因·屈格勒的姐姐尤迪特告別住在新幾內亞叢林中的家人,回德國一年,超市貨架上各種品牌的巧克力讓她眼花繚亂。

對生活在危險、不安中的傳統社群而言,西方生活形態有許多明顯、具體的優點。在我的新幾內亞友人當中,受過教育、居住在村莊的人則指出西方生活形態中有一些並不顯而易見的優點,如容易取得信息、可接觸形形色色的人,女人在美國能享有的權利也遠勝過新幾內亞。我有一個新幾內亞朋友就告訴我,她對美國最羨慕的一點就是可以我行我素。在新幾內亞,你很難脫離緊密的社交網絡,幾乎時刻必須與親友接觸,不得不為別人著想,因此受到的限制很大。這位朋友希望能享有獨處的自由、可以一個人行走、有自己的隱私、能隨心所欲地表達自己的意見、能與人公開辯論、能抱持和傳統不同的看法、不受同儕壓力的影響,以及不必一舉一動都受到別人的審視,而且必須聽人說長道短。這意味你可以獨自一人坐在咖啡館看報紙,不用擔心認識你的人隨時過來打擾。美國人重視個人自由,這點的確比傳統社群先進,也不用像新幾內亞人那樣把自己所得拿出來和親友分享。

傳統世界的優點

現在,我們再來聽聽不同的意見。對曾經在傳統社群和西方社會生活的人來說,傳統社群的價值有哪些,西方社會又欠缺什麼?

傳統社群的生活有個常見且重要的特色,即人際關係緊密、長遠。對傳統社群而言,孤獨從來就不是一個問題。他們從生到死都在同一個地方,親友和兒時同伴總是圍繞在身邊。在比較小的傳統社群中(頂多只有幾百人的部落或隊群),人們彼此都熟識,沒有任何一個人是陌生人。女孩婚後雖然與丈夫同住,必須離開家人、親友,但夫家通常不遠,可以經常回娘家。

反之,在人口稠密的工業社會,孤獨一直是個問題。很多美國人和歐洲人都住在擁擠的大城市,週遭常常都是陌生人,因此常有孤單之感。西方社會的人常遷徙到遠方,自己的子女或朋友也可能跑到十萬八千里外定居。西方人每天碰到的人幾乎都互不相識,未來也一樣陌生。西方社會的子女長大成人之後大都會離開父母,一人過著獨立的生活或是與配偶另組家庭。我有一個美國友人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非洲,他曾對我說:「非洲人物質生活窮苦,社交或精神生活卻很豐富。反之,美國人物質生活豐富,社交或精神生活卻很貧乏。」此外,我們也常聽到有人抱怨西方生活忙碌、行程多、壓力大,反之傳統社群的生活則比較悠閒,競爭壓力小。但我必須強調,傳統生活有些特點其實在現代工業社會也看得到,例如在工業社會的農村地區,人人互相熟識,人情味濃厚,大多數人一生都生活在出生地。

上述都只是概括的印象,接著我將引述一些深刻的個人經驗。敘述者皆是美國商人或傳教士的孩子,他們童年在新幾內亞、菲律賓、肯尼亞等地度過,青少年時期才搬到美國。

·美國男孩很有男子氣概,講起話來裝出一副很牛的樣子,喜歡欺負別人。個性柔弱的孩子在美國會很吃虧。

·我在新幾內亞和當地的孩子一起長大,到了美國之後,我覺得美國與新幾內亞最大的不同是,小孩一回到家,就關上房門,玩電子遊戲,直到第二天上學,才會走出家門。我們在新幾內亞的時候,一天到晚都在戶外和其他小孩一起玩耍。

·非洲小孩老是跟別人在一起。我們只有在睡覺的時候才會待在屋裡。我們走進任何人的家都會受到歡迎。但美國小孩常不和其他小孩來往。現在因為流行玩電子遊戲,小孩宅在家裡的時間更長了。在我長大的地方,只能看電視,沒有電子遊戲。

·在菲律賓,所有的小孩都稱呼大人「叔叔」或「阿姨」。在我們住的村子,我們可自由進出任何人的家。晚餐時間,不管我們在哪個人的家裡玩,都可留下來吃飯。

·美國小孩的社交能力不如新幾內亞小孩。在新幾內亞,我常面帶微笑,跟看到的每一個人打招呼,然後開始聊天,但美國小孩經過別人身邊不會打招呼,也不會主動聊天,看到人皆視若無睹。我看到他們,我會微笑,說聲「你好」,但他們從來不會主動這麼做。

·美國人的娛樂是被動式的,他們不知道如何主動尋找快樂。

·在非洲,你若是想要什麼東西,總會自己想辦法,最後總是能夠解決。但在美國,不管你要什麼,幾乎都是直接買現成的,你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做。

·美國孩子不像新幾內亞小孩那樣有創造力,因為所有東西都已經有現成的商品(見圖17、圖18)。在新幾內亞,如果你看到飛機,想要一架模型飛機,你會去找木頭和棍子來做,然後做好飛機玩,讓飛機俯衝,並模仿轟隆隆的引擎聲。我跟我弟弟就玩自己做的飛機,而且模仿飛行的種種細節。但美國小孩只會去店裡買玩具飛機,玩的方式也沒多大創意。

·在非洲,我們樂於分享。例如,有一天我在學校撿到一條輪胎內胎的紅色橡膠條。這種膠條可以做彈弓,因此非常珍貴。我把我的橡膠條分給其他孩子使用,讓他們也能做彈弓。但在美國,如果你有任何珍貴的東西,你總會佔為己有,不想跟別人分享。再說,美國小孩也不知道內胎的橡膠條可以做什麼。

·我從新幾內亞回到美國之後,最難適應的一點就是沒有自由。新幾內亞的孩子總是過得自由自在。我住在新幾內亞的時候很愛爬樹,現在還是很喜歡,因此我和哥哥回到加州之後,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樹,還蓋了間樹屋。左鄰右舍都認為我們是怪人,因為他們不准小孩爬樹。美國的規定和法令多如牛毛,由於怕被告,小孩只好放棄很多探險的機會。美國人用圍牆把游泳池圍起來,以免招惹一些令人討厭的干擾。在新幾內亞,很少人家裡有游泳池,我們常去河裡玩,但河邊並沒有「禁止跳水」的警告牌。如果我沒準備好,怎麼會貿然跳下?美國人認為該負責任的人並非行為者,而是產權人或建造房子的人。如果出了事,總是怪別人,不會認為是自己的問題。我在新幾內亞成長時,可自由自在地在大自然中探險,用各種新奇的點子玩遊戲,難免需要冒險,但會小心行事,不像一般美國小孩討厭冒險。我覺得這樣的成長歷程非常豐富,是美國人無法想像的。

·在美國最令人受挫的地方就是工作壓力老是如影隨形。即使你在下午休息一下喝杯咖啡,也會有罪惡感,因為你可能因為休息而錯失賺錢的機會。然而,如果你時時刻刻都努力賺錢,不敢休息一下喝杯咖啡,你賺得多,花得也多,也存不了多少錢,因此你只能更努力工作。美國人已無法在工作、娛樂或放鬆之間取得平衡。在新幾內亞,一到中午,大家都關店休息,直到傍晚才會再開門營業。美國人就不可能這麼做。

·我發現在美國與我同齡的人很多都不把道德當一回事,這令我非常驚愕。在美國這樣多元化的社會,每個人對是非黑白的看法都不盡相同,但在新幾內亞,至少大家的文化價值觀比較接近,相信某些真理確實存在。

·這裡的美國小孩都很重視物質,或許一般的美國人都是這樣。記得上次回到加州,電視廣告拚命推銷最新流行的東西,讓人覺得不買就會後悔。誰知道6個月後又有哪些新產品?

·在美國,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小世界,猶如把自己關在一個密閉的盒子裡。我認識的非洲年輕人都對世界其他地方非常好奇,也很瞭解地理。我們常玩的一個遊戲包括考問彼此不同國家的地理位置、各國領袖或體育明星的名字。當然,他們知道肯尼亞足球冠軍和長跑選手的名字,對美國、英國、德國和巴西等國的體育巨星也瞭如指掌。他們知道獨行俠、(NBA傳奇球員)威爾特·張伯倫和拳王阿里,常常問我美國的生活如何。我剛來美國的時候,我想很多人會問我非洲的生活如何,但我不久就發現美國人只關心自己每天的生活會受到什麼影響,對其他的一切都漠不關心。他們對世界其他地區的生活形態、習俗和事件都沒什麼興趣,因此我就不再講非洲的事。很多美國人都擁有很多東西,但對世界其他地區的瞭解都很匱乏。他們似乎只要待在自己的小天地就心滿意足,安於選擇性的無知。

我們能學到什麼

自現代智人在6萬 ~10萬年前現身以來,我們的基因、文化和行為無不受到過去世界的影響。我們可從考古記錄推測,生活形態與科技的轉變在過去猶如冰河移動般緩慢,直到1.1萬年前農業在新月沃土發端之後,則有日新月異的快速變化。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國家政府大約在5 400年前出現在新月沃土。這意味著今天每個人的祖先在1.1萬年前都活在昨日世界,還有不少人的祖先直到最近仍是如此。像新幾內亞大部分人口稠密的地區,直到近幾代才開始與外面世界直接接觸。在新幾內亞和亞馬孫地區仍有少數社群至今未與外界直接接觸,也還沒有國家政府。

當然,今日世界仍可看到昨日世界留下的影子,即使是人口最稠密的現代工業社會也是。在人口稀少的西方世界的農村地區仍可看到傳統社群的一些特點。儘管如此,傳統社會還是與現代社會有很大的差異。傳統社會的人渾然不覺他們已進行了長達數千年的人類社會自然實驗。我們雖然無法重複這些實驗,但還是可以從過去發生的事上學到一些東西。

我們能從昨日世界得到的收穫之一就是感激現代社會帶來的科技、文明與便利,而非只是一味地批評。幾乎大多數的人都可擺脫長期戰爭的折磨,而且已極少聽到殺嬰或是拋棄老年人的慘劇。我們瞭解為何小型社群必須做這些殘忍的事或是身陷其中。所幸,由於國家政府的治理,我們不再陷入戰爭報復的惡性循環,能以定居的生活形態生活,而且有餘糧可照顧幼兒和老人,不必把他們拋棄或殺害。現在也不再有把寡婦勒死,讓其隨亡夫而去的做法。傳統社群還有其他殘酷、不人道的習俗並不是環境或生存迫使他們必須這麼做,而是文化使然。

然而,昨日世界仍有其他特點深深吸引現代人。例如別在食物上撒鹽,就是我們很容易做到的,儘管現代社會很多人都有吃得太鹹的習慣,無鹽不歡,為了身體健康,我們最好學習傳統社群少吃點兒鹽。傳統社群還有一些地方值得我們學習,然而因為社會大環境的關係,或許個人很難採用,例如我們就很難像新幾內亞人那樣養育孩子,只能跟現代社會的其他父母一樣養育子女。

儘管如此,在其他方面,我們的社會還是能採取共同行動,學習傳統社群的優點。要向昨日世界學習,不只牽涉個人,也關乎社會全體的決定。哪些是我們可以做到的呢?

首先,飲食和吃東西的習慣就是個人可以做得到的。像傳統新幾內亞社群無人死於中風、糖尿病或心肌梗死,不是很令人羨慕嗎?學習他們並不是指我們得完全過著和他們一樣的生活,陷入永無休止的部落戰爭,或是吃的東西九成都是甘薯。只要你努力養成下面三種習慣,你依然可以享受世界美食,過著平靜、免於生病的生活:常運動;慢食,以及和親友一起用餐,邊吃邊聊,不要常常狼吞虎嚥;選擇有益健康的食物,像是新鮮水果、蔬菜、低脂肉品、魚、堅果、穀物等,並仔細看食品包裝上的成分說明,避免高鹽、單糖或含有反式脂肪的食物。社會群體(選民、政府和食品廠商)也可實行更自然、健康的食物處理程序,讓社會大眾不必為食品安全和健康傷腦筋,如芬蘭等國已在這方面進行努力。

其次,我們自己可以做的事就是讓孩子學習雙語或多語。很多傳統社群的孩子都會說兩種或更多種語言,美國人當然也可這麼做,只是他們誤以為雙語學習會為孩子帶來語言困擾,將語言混淆,而不願這麼做。我們現在已經知道,雙語學習不但不會阻礙孩子的語言學習,孩子終其一生都能受益,有助於他們的思考,也能豐富他們的人生。很多美國夫妻能說不同的語言,可各自用不同的語言跟孩子說話,讓孩子從出生開始就在雙語環境中長大。移民父母也可用自己的母語跟孩子說話,讓他們學習英語以外的語言,畢竟孩子上學或與其他孩子玩耍時都說英語,因此很快就能學會英語。通常長大之後才開始學外語都會很辛苦,要花幾千個小時學習文法、背詞彙、聽錄音帶,最後還是不免有口音,而且說得結結巴巴。如果你從小就能從父母那裡學習外語,在雙語環境中長大,你的外語就能說得自然流利而且沒有口音,這實在是我們為人父母或祖父母必須好好考慮的事。

除了使用多語,傳統社群教養子女的方法還有許多地方值得我們參考。所有打算生兒育女的夫妻都可好好想想,是否在孩子出生之後的一段時間隨時想要吃奶都能得到滿足,讓孩子晚一點兒斷奶,增加成人與幼兒的肌膚接觸,夫妻和孩子一起睡(使用硬一點兒的床墊,或是把嬰兒床搬到父母臥房,這些都可和兒科醫生討論),帶寶寶出門時,讓寶寶直立,而且面向前方,多找一些親友幫忙照顧寶寶,孩子一哭泣就立刻趕到身邊照顧,避免體罰,給孩子探險的自由(在適當監視之下),讓孩子和不同年齡的小孩一起玩耍(這對年紀小或年紀大的孩子都是很寶貴的經驗),以及幫孩子想出有創意的遊戲,而非只是讓他們玩電子遊戲或玩廠商製造的益智玩具。你或許會覺得大環境不改,在原來的社會之下,難以實行這些做法。例如左鄰右舍的孩子都在玩電子遊戲,只有你們家的孩子在家不准玩,結果你們家的孩子老是想待在朋友家。儘管如此,還是值得好好考慮是否該學習傳統社群的教養之道,畢竟他們扶養的孩子表現得獨立自主、有安全感且成熟穩重,留給訪客非常深刻的印象。

此外,我們也可學習新幾內亞傳統社群的危機意識。我的新幾內亞朋友知道在叢林中不可在枯死的大樹底下睡覺,即使在地上看到一根樹枝也提心吊膽。儘管他們就算在枯死的大樹底下睡幾十個晚上依舊活得好端端的,不知有多少次在地上看過掉落的樹枝也平安無事,但他們知道,如果他們粗心大意,總有一天會大禍臨頭。對大多數西方人來說,生活中最大的危險不是枯死的樹、掉落在地上的樹枝,但也不是恐怖分子、核子反應爐、墜機等,而是日常生活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據意外傷害的研究,我們必須謹慎提防的是車輛(包括自己開車和別人開車)和酒精(自己喝酒或別人喝酒),上了年紀之後上下樓更必須小心翼翼,也要注意別在浴室摔倒。每個人的生活形態各不相同,因此必須提防各種危險。

宗教則是個人的另一個選擇。很多人會在生命的各個時期評估自己的宗教信仰。我們必須記住,宗教信仰的選擇要比其他形而上學理念更寬廣、複雜。至此,我不禁想到我的三個老朋友所做的決定:第一個畢生信仰唯一神教派,教會一直是她生命的核心;第二個則終其一生是猶太教徒,他的信仰以及他和以色列的關係則是他自我認同的核心;第三個是德國人,生於天主教家庭,他住的那一區大都是天主教徒,年屆40才改信基督教。在上述三個例子當中,他們決定繼續信仰原來的宗教,或是改信另一種宗教取決於宗教的角色。在他們生命的不同時期,宗教扮演的角色或強或弱,各有不同,正如幾千年來各種宗教在人類社會的發展各有起伏。宗教的角色包括有關物質世界的終極問題是否能提供令人滿意的解釋,能否幫助人面對焦慮和挫折,瞭解自己或自己所愛的人為何會死亡,解釋人世間為何會有這麼多的痛苦,作為行為道德原則的依據,服從或反叛權威,讓人對抱持同一信念的團體有歸屬感等。對經歷過宗教困惑的人來說,可以想想宗教對不同社群的意義,並誠實地面對自我,想想宗教對自己有無任何特別的意義。

至於我們可向傳統社群學習的優點,先前已提到減少鹽的攝入量。這雖是個人可以做到的,但也需要政府和食品製造商的合作,避免在加工的過程中加入太多鹽,以免讓消費者不知不覺吃下過多的鹽。同樣,個人也可借由多運動和選擇健康的飲食來減少罹患糖尿病的風險,政府也可加強倡導,規定公立學校餐廳不得提供太多會令人發胖的食物。至於社會該如何促進多語的學習與使用,對抗語言滅絕,有些政府(如瑞士)已致力於促進語言多樣性,其他政府(如美國)本來還努力消滅原住民的語言,直到最近才轉而鼓勵。儘管如此,仍有一些政府(如法國布列塔尼地區)仍反對保留原住民的語言。

老人的地位也有待個人與社會共同努力才能提升。越來越多老年人以新方法證明自己老而有用,可為正在工作的成年子女減輕負擔,他們可為自己的孫輩提供一對一的高質量照顧。我們這些年紀在30~60歲之間為人父母者,也許開始自問要追求什麼樣的生活質量,以及在我們老了之後,我們的孩子將會如何對待我們。但我們不要忘了,我們的孩子正在觀察我們如何對待自己年老的父母:等到我們垂垂老矣、需要被人照顧時,我們的孩子將會被親眼所見的例子影響。社會可讓老人的生活更豐富,反之,老人也可對社會有貢獻,因此不一定要強制老人到了某個年紀非得退休不可。如果老人仍有能力,身體健康狀況良好,並渴望繼續工作,就不該強迫他們退休。近幾十年來,美國不再堅持強制退休的政策。大眾一開始還憂心,失去工作能力的老人佔有工作崗位,但這種現象並未出現,社會反而得以擁有一群最有經驗的人。但目前仍有許多歐洲國家要求僱員到60~65歲就要退休,不管他們的生產力是否仍處於巔峰。

像慢食或是讓孩子從出生之後就在雙語的環境中長大,都是我們個人可以做到的事,其他改變則必須靠社會整體的努力,如紛爭的解決,我們除了可採納傳統社群的調解方式,還可以加上現代國家司法制度追求的正義。我在書中討論的兩個機制是修復式正義和調解。這兩者都不是解決爭端的萬靈藥,只在某些情況下得以發揮作用,而且需要通過司法體系來執行。如果你認為這些做法是有價值的,就可幫忙促進、倡導,讓法院得以採用。此外,下次你被捲入爭端之時,也可參考新幾內亞人的方式,通過非正式的調解、情感釋放與修復關係來解決。

本書大多數讀者所屬的社群只能代表人類文化的一個小小切面,但這些文化社群就是今日世界的主宰,高人一等,主要原因如下:從農業發端以來,他們即成功馴養了許多野生動植物,進而在科技、政治、軍事各方面拔得頭籌。儘管現代工業社會具有這些優勢,在兒女教養、對待老年人、解決爭端、避免非傳染性疾病,或其他社會問題方面並不見得做得更好。為了解決上述問題,數千個傳統社群已發展出許許多多不同的做法。我曾與新幾內亞傳統社群一起生活,他們改變了我的人生觀,也豐富了我的人生。我衷心希望各位讀者和我們的社會也能從傳統社群的生活經驗學習,去蕪存菁,以實現精彩、富足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