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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與現在

復活節島、漢德森島、阿納薩茲、馬雅和格陵蘭維京社會等這些過去社會能否和當今的社會相提並論?他們的崩潰能否為我們提供借鑒?有人肯定會先提出否定意見:「現代世界怎麼會重現古代社會的崩潰,特別是在今天的美國。對環境友善的新科技會幫助我們解決很多問題,而古人就沒有這些神奇的現代科技可用,他們不幸地遭受到氣候變化的影響,同時自己也作了一些愚蠢的事,如濫伐森林、過度捕獵以獲取蛋白質、眼睜睜地看著表土流失、在缺水的乾燥地區建立城市。再則,愚蠢的首領也沒有書籍可供參考,無法從歷史中獲得過去的經驗,只知道爭權奪利、發動戰爭,無視人民疾苦。最後,社會一個接著一個,相繼消亡,走投無路的饑民紛紛擁向尚未崩潰的社會,一起消耗社會資源。從這些方面來看,我們現代人和古人完全不同,他們的經驗對我們並不適用。特別是像美國,這個當今世界上最富裕和強大的國家,環境資源豐富、領導英明、友邦昌盛且忠心耿耿、敵人弱小到不足為道,那些發生在過去社會的不幸事件肯定不會降臨到我們頭上。」

是的,過去和現代社會的確存在很大差異,最大的不同就是當今人口要比過去社會來得多,所使用的科學技術對環境造成的影響也更大。目前我們的總人口已超過60億,人類社會擁有挖土機之類的重金屬機械和核武器。而復活節島民不過幾萬人,用的是石鑿和人力,但他們還是毀壞了自己的生態環境,將社會推向崩潰。我們與過去社會的差別越大,意味著我們潛伏的危機也就越大。

第二個大的差異來自全球化。讓我們把第一世界國家的環境問題置於一邊,先來考慮當前的第三世界國家是否能從過去人類社會的崩潰中獲得教訓?首先,且讓我們向象牙塔內那些對生態環境深有研究但從不看報紙也對政治不感興趣的生態學家請教一個問題:目前有哪些國家最受環境壓力或人口過多等問題的困擾?他們的回答會是:「答案明顯到想都不用想,那些國家肯定是阿富汗、孟加拉、布隆迪、海地、印度尼西亞、伊拉克、馬達加斯加、蒙古、尼泊爾、巴基斯坦、菲律賓、盧旺達、所羅門群島和索馬裡等。」(參見地圖11)。

接著,再去問那些對環境和人口問題毫無興趣的第一世界國家的政客,請他們說出當前哪些國家最岌岌可危,政府被推翻或瓦解,國內戰爭頻頻,整個國家面臨分崩離析的危機,而且還給富裕的第一世界國家製造了許多麻煩,如向他們提供外援、軍事援助,甚至可能需要派遣自己的軍隊平息叛亂、打擊恐怖分子,此外難民們還會非法擁入第一世界國家。對此,政客們的回答會是:「答案明顯到想都不用想,那些國家肯定是阿富汗、孟加拉、布隆迪、海地、印度尼西亞、伊拉克、馬達加斯加、蒙古、尼泊爾、巴基斯坦、菲律賓、盧旺達、所羅門群島和索馬裡等。」

兩份名單如此之相似,真讓人大吃一驚。它們之間的關聯顯而易見,也就是古馬雅、阿納薩茲印第安部落和復活節島的歷史將在現代世界重新上演。現代社會和過去社會一樣,環境問題嚴重和人口過多引起政治危機,最終導致政府分崩離析。當人民飢寒交迫、走投無路時,會責怪政府沒有能力解決問題。因此他們不惜任何代價移居國外,剩下的人則相互爭奪土地、自相殘殺、發動內戰。人民反正已一無所有,因此成為恐怖分子,或是支持、縱容恐怖主義。

上述問題最終造成的結果有種族屠殺(如孟加拉、布隆迪、印度尼西亞和盧旺達所發生的那樣)、內戰或是革命(名單上大部分國家皆如此)、請求第一世界國家派遣軍隊(阿富汗、海地、印度尼西亞、伊拉克、菲律賓、盧旺達、所羅門群島和索馬裡)、中央政府的瓦解(索馬裡和所羅門群島出現過類似情況)、陷入赤貧的局面(名單上所有國家均如此)。因此,現代的「國家失敗」最明顯的跡象就是革命、極端的政權更替、政府瓦解和種族屠殺。而在此之前都有環境和人口問題,如嬰兒死亡率高、人口急劇增長、青少年和二十幾歲年輕人的人口比率高,大量的失業青年在走投無路之下加入民兵組織。在環境和人口的重壓之下,資源矛盾白熱化,土地(如盧旺達)、水、森林、魚類、石油和礦產等資源都是大家爭奪的對象。不但是內在衝突長期無法解決,政治和經濟難民也大大增加。還有些權威政體為了轉移大眾對其國內壓力的關注,因而出兵攻打鄰國。

總之,我們不必糾纏於過去社會是否與現代社會相似、能否為我們提供借鑒等問題。因為類似的悲劇近年來已經開始重演,還有一些國家搖搖欲墜。所以,真正的問題是有多少國家將重蹈覆轍?

至於恐怖分子,你可能認為許多政治殺手、自殺炸彈襲擊者或是發動「9·11」的恐怖分子都受過良好教育,也有資金,而不是沒有文化、走投無路的人。這是正確的,但他們還是需要窮途末路的社會來支持和縱容他們的行動。當然,任何一個社會都有殘忍的狂熱分子,美國也有自己的蒂莫西·麥克維3和畢業於哈佛大學的特奧多·卡克辛斯基4。然而,一般而言,美國、芬蘭和韓國這類健康的社會提供的工作機會也多,不會對狂熱分子提供太多支持。

那些地處偏遠的國家所面臨的環境衰敗和人口過多等問題,在全球化的影響下,也成為我們美國的問題。我們總是美化全球化,想像富裕先進的第一世界居民將好東西(如互聯網和可口可樂)帶給貧窮落後的第三世界居民。實際上,全球化僅僅意味著世界交流更為頻繁,任何事情的影響都可能是雙向的,全球化也並不僅僅局限於第一世界將好東西帶給第三世界。

關於第一世界將垃圾輸送到發展中國家,我已在上文提到過每年有100萬噸的電器廢品從幾個工業國運往中國。還有一些垃圾在無意間也進行了全球運輸。如東南太平洋的迪西島和奧埃諾島(參見地圖4),它們位於地球最偏遠的一隅,距離最近的無人島漢德森島尚有100英里。這兩個小島由環礁構成,不適合人居住,沒有淡水資源,因此鮮有遊艇光顧。然而,根據調查顯示,小島上幾乎每一碼的海岸線上就能發現一件垃圾。這些垃圾必然從海上的輪船,或是幾千英里外的亞洲和美洲等環太平洋國家漂流而來。最常見的垃圾是塑料袋、浮標、玻璃瓶和塑料瓶(以日本三得利威士忌的瓶子為多)、繩索、鞋子和燈泡等。還有一些奇怪的東西,如足球、玩具士兵、飛機模型、自行車腳踏板和螺絲刀等。

從第一世界國家傳輸到發展中國家的壞東西中還有更可怕的。世界上血液內有毒化學物質和殺蟲劑含量最高的居民是格陵蘭東部和西伯利亞的因紐特人(愛斯基摩人)。這兩個地區離生產或大量使用化學製品的地區非常遙遠,本地因紐特人的血汞濃度卻很高,幾乎達到急性汞中毒的程度;因紐特人的母乳裡所含有的多氯聯苯濃度之高,可歸入「危險廢棄物」的行列,從而造成嬰兒聽力受損、腦部發育異常和免疫功能障礙,耳朵及呼吸道的感染率很高。

為什麼遠離歐美工業國的因紐特人身上有毒化學物質的含量會比歐美城市居民還要多?這是因為因紐特人的主食是鯨魚、海豹和海鳥,而這些動物又以魚蝦和軟體動物為食。化學物質隨著食物鏈層層集中、轉移。我們第一世界國家的居民偶爾也吃海產品,所以也吸收了一些有毒化學物質,但吃的量不多。(這並不代表我們停止吃海產品就會相安無事,現今無論你吃什麼,都無法避免攝入化學物質。)

第一世界國家對第三世界國家有害的影響還包括濫伐森林(日本大量進口木材如今已成為第一世界熱帶雨林被濫伐破壞的主因)和過度捕撈(不僅日本和韓國漁船過渡捕撈,那些得到歐盟大力補助的各國漁船也在眾海域四處捕撈。)反之,第三世界國家的居民有意或無意,也將有害的東西帶給我們,比如艾滋病、SARS、霍亂和西尼羅熱等疾病跟隨飛機航班帶進來。大量無休止的合法或不合法的移民通過輪船、貨車、火車、飛機或步行擁入第一世界國家;還有恐怖分子等其他第三世界問題等。現在的美國已不再是20世紀30年代部分人所希望的「孤立的美國堡壘」,我們與世界其他國家緊密相連。美國是世界上主要的進口國:我們進口許多必需品(特別是石油和某些稀有金屬)和消費品(如汽車和電子產品),吸收的投資資金也遙遙領先於世界其他國家。美國還是世界最主要的出口國,特別是食品和一些製造品。美國社會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和世界其他國家緊密聯繫在一起。

這就是為何世界其他地區的政治動盪會使美國大受影響,我們的貿易路線、海外市場和供貨商可能因此發生變化。因此,美國對世界其他國家的依賴很深。30年前,如果你問一個政客,一些國家由於地處偏遠、貧窮和羸弱等因素,所以與美國的利益風馬牛不相及,這份名單定然以阿富汗和索馬裡開頭。然而,物換星移,美國再也不能小覷阿富汗和索馬裡的地位,甚至在那兩個國家部署兵力。今日,一個國家或地區發生崩潰,不可能再像復活節島或馬雅王國那樣孤零零地消亡,而不影響到世界其他國家或地區。事實上,大家緊密相連,唇亡則齒寒。股市投資人應該很熟悉這種情況:美國股市不穩或是「9·11」以後美國經濟下滑,對海外股市和經濟會造成極大的影響。反之亦然。因此,我們美國(或只是美國的有錢人)不可再一味地追求自己的利益,而不惜犧牲他國的利益。

荷蘭就是一個社會減少利益衝突的極好例子,其國民可能是全世界環境意識最強、對環保組織活動最為熱心的人類。不久前我到荷蘭參觀訪問,才知道個中緣由。我和三個荷蘭朋友開車行駛在鄉間,我問他們荷蘭人為何如此重視環境,他們的回答讓我難以忘懷:

「你只要打量一下四周,就會發現目及之處所有的農田均低於海平面。實際上荷蘭五分之一的國土都在海平面以下,最低可達22英尺。這裡原本是淺水灣,我們在此地修築海堤,圍截海水,然後將區內積水排干生成新地。荷蘭人有句諺語:『上帝創造地球,荷蘭人創造荷蘭。』我們把這些向海洋爭奪來的土地稱為圩田。我們大約在1000年前就開始圍海造田,現在還必須時不時將滲進來的海水排干。風車以前就是用來排干圩田里的水,直到後來才改用蒸汽機、內燃機和電動抽水機。每一塊圩田都有一排排的抽水機,一直延伸到海裡。它們不斷把水排到河流或海洋中。我們還有一句俗話:『你得跟你的敵人友好相處,因為他可能就是操作你圩田下一個抽水機的人。』我們每一個人都生活在圩田里,並非有錢人就能住在海堤高處,而窮人只能住在圩田低地。如果海堤崩塌、抽水機損壞,那麼所有人都會遭殃。1953年2月1日,強烈的暴風雨和滔天大浪襲擊澤蘭省,將近2000個荷蘭人被淹死,其中有貧有富。我們發誓不讓這種慘劇再次發生,於是斥巨資修築可防禦萬年一遇洪水的保護系統。如果全球變暖,導致南極冰山融化,海平面便會上升,這對荷蘭的衝擊將大於其他國家。這就是我們荷蘭人為何如此重視環境問題的原因。我們已經從歷史中學到大家都生活在同一片圩田,彼此相依為命。」

荷蘭社會相互依存的特性舉世公認,這與美國有錢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形成鮮明的對比。後者只希望構建一塊自己的虛擬圩田,用金錢換取私人服務,反對政府為了公共服務而增加稅收。他們優雅的生活包括居住在有圍牆的社區(參見圖36);聘請私人保安,而不是依靠警察;將孩子送去私立學校小班上課,而不是去擁擠的、經費不足的公立學校;花錢購買私人醫療保險;飲用瓶裝水,而不是自來水;寧可行駛收費的道路,也不願走堵塞的免費公路(如南加利福尼亞)。這種私人化使得美國精英階級誤以為他們不會受到社會問題的影響,而持有相同態度的格陵蘭維京酋長最終發現特權只是讓自己比別人晚餓死一點而已。

縱觀人類歷史,大多數人都和其他人互有關聯,好比住在同一片圩田。復活節島民分為12個氏族,各自為政,與其他島嶼不相往來,但是所有的氏族還是共享拉諾拉拉庫採石場、普納包普卡奧採石場和幾個黑曜石產區。復活節島社會解體之後,所有的氏族也隨之分崩離析,然而當時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知道復活節島民的命運,也沒有人受到影響。東南波利尼西亞社會是由三個互相依存的島嶼組成,芒阿雷瓦社會消亡以後,皮特凱恩島和漢德森島的島民也無法繼續生存下去,除此以外,沒有其他人受到牽連。古代馬雅社會主要位於尤卡坦半島一帶。古典時期的馬雅城市在南尤卡坦衰敗之後,難民們可能逃往北尤卡坦,但無論如何都到不了佛羅里達。相形之下,今日世界已密不可分,發生在任何地區的事件都會影響到美國。當遙遠的索馬裡面臨覆亡之時,美國派軍隊進行維和;前南斯拉夫和蘇聯解體後,無數的難民逃往歐洲各地和世界其他地區;非洲和亞洲由於社會、聚落和生活方式發生改變致使新興疾病擴散,並進一步蔓延到整個世界。現今,整個世界是一個獨立、孤絕的單元,好比蒂科皮亞島或是德川幕府時代的日本。因此,我們需要像蒂科皮亞島民或日本人那樣認識到自己無法向其他島嶼/星球請求援助,也不能將我們的問題出口給地球以外的地方;我們必須學會合理利用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