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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人與解釋

歐洲人對復活節島民的影響是一個悲慘的故事。簡單地說,自1774年庫克船長在島上做了短期停留後,其他的歐洲人也陸陸續續地前來造訪。就像夏威夷、斐濟等許多太平洋島嶼那樣,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也給復活節島帶來了歐洲的疾病,使許多從未與外界接觸過的島民染疾而亡,對此的最早記錄是1836年天花橫行。復活節島與其他太平洋島嶼一樣難逃奴隸貿易的浩劫,島民們被綁架販賣做奴隸約始於1805年,在1862年到1863年間達到頂峰,這是復活節島歷史上最悲慘的時期。幾十艘秘魯船隻綁架運走了1500名島民(即存活島民數的一半),隨後將其拍賣到秘魯的鳥糞礦場,或者操持賤業,其中許多人死於囚禁。在國際輿論的壓力之下,秘魯送返了十幾個被羈押的島民,而這些人又把天花帶到了島上。天主教傳教士於1864年駐到島上,1872年復活節島民僅存111人。

1870年歐洲人把羊引進到復活節島並且聲稱擁有該島的土地產權。1888年智利政府吞併了復活節島,使之淪為由一家在智利的蘇格蘭公司管理的牧羊場。所有的島民被迫住在一個小村莊裡替這家公司幹活,公司付給他們實物而非現金。1914年島民們怒起抗爭,但被隨後趕來的智利炮艦所鎮壓。這家公司大規模放養綿羊、山羊和馬,從而導致島內土壤嚴重侵蝕,幾乎徹底毀滅了僅存的植被,1934年剩下的幾株豪豪樹和托羅密羅樹也慘遭滅絕。直到1966年,島民們才成為智利公民。今日,他們正在經歷著一場文化復興。每週都有好幾班智利航空公司的飛機從聖地亞哥和大溪地飛來,滿載著(像我和巴利·羅雷德這樣)被著名的石像所吸引的遊客,旅遊業大大刺激了當地經濟。然而,即使是短暫的訪問也看得出島民們與大陸智利人之間的矛盾。在復活節島上,兩者的人數不相上下。

復活節島著名的朗格朗格2書寫系統毫無疑問是島民自己發明的,但缺乏存在的證據,一直到1864年住在島上的天主教傳教士首次提到它。目前遺留下來25塊文字板顯然是與歐洲人接觸後才有的,其中一些用的是外來木頭,一些是用歐洲人的船槳製成,還有一些是島民為了出售給大溪地天主教的主教而特意製造的,因為主教對當地文字很感興趣,想要一些樣本。1995年新西蘭語言學家史蒂文·費斯切宣佈他已破譯了一些朗格朗格文字,上面講述的是關於生育的讚歌。但是其他學者並不同意他的看法。大多數復活節島專家,其中包括費斯切目前都認為朗格朗格是1770年西班牙人登陸復活節島後,島民們首次接觸到文字因此深受啟發而創作出來的,或者是1862年至1863年秘魯人綁架奴役大量的島民,殺害眾多口頭歷史述說人後的產物。

部分是由於復活節島曾被西方剝削和壓迫的歷史,島民和學者們都不願意承認1722年羅澤維恩上島前復活節島的環境幾近陷入崩潰狀態,儘管我在上文總結的相關證據確鑿可信。島民們本質上認為「我們的祖先決不會幹這種事」,而正在復活節島訪問參觀的科學家們也說:「這些好人是決不會幹這種事的。」例如米歇爾·奧利亞克論及大溪地環境變化時提出過類似問題:「……至少看上去,環境變化可能是自然造成的,而非人類活動的結果。這是一個很有爭議性的問題,許多學者(麥克法根1985;格朗1985;麥克格倫內1989)對此執不同的看法,我還無法下最後的定論,儘管我對波利尼西亞人的感情促使我選擇是自然原因造成環境變化(如颶風)。」相信自然力所為的人一般有下述三種理論。

首先,1722年羅澤維恩登陸復活節島時所見到的森林退化現狀並非是孤島上的島民所為,而是先於羅澤維恩造訪復活節島的歐洲人造成的,只是沒有記載而已。這種情況很有可能,在16和17世紀已有許多西班牙大帆船航行在太平洋上。島民們對羅澤維恩所表現出的冷靜、無畏和好奇顯示出他們已有過與西方人打照面的經歷;而不是驚恐不安,因為生活在孤島上就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惟一的人類。但是,我們對於1722年以前的造訪活動沒有任何資料,也不知道是如何引發森林退化。甚至在麥哲倫1521年首次完成橫渡太平洋的壯舉之前,已有大量的證據表明人類對復活節島造成的明顯影響:所有的陸鳥已經滅絕,海豚與金槍魚也從餐桌上消失,佛倫雷的沉積物樣本顯示早在14世紀之前森林樹木的花粉便已消減,大約在15世紀左右珀伊克半島的森林開始消失,放射性碳年代測定法推斷出16世紀以後棕櫚樹堅果缺失等等。

第二種理論是復活節島森林的消失可能源於自然氣候的改變,比如乾旱或是聖嬰現象3使復活節島發生氣候變化,這決不會讓我感到驚奇,因為我們知道氣候變化確實會加劇生態環境的惡化,比如阿納薩茲(第四章)、馬雅(第五章)、格陵蘭島(第七、八章)等人類社會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目前我們還沒有資料顯示公元10世紀到18世紀復活節島的氣候變化,我們不知道這段時期氣候是變得乾旱、屢遭暴風雨侵襲和不利於森林存活(如一些學者所主張的),還是變得更濕潤、暴風雨威脅減少和有利於森林生長。但是在我看來,下述證據可以明確證明並非是氣候變化導致森林消失和鳥類滅絕:在泰瑞瓦卡熔岩發現的棕櫚樹樹幹遺址顯示出巨型棕櫚在島上已經存活了幾十萬年、佛倫雷的沉積物樣本表明了在38000到21000年前復活節島上曾有棕櫚樹、雛菊樹、托羅密羅樹和其他6種樹木的花粉。因此,復活節島的植物已經經歷了無數次乾旱和聖嬰現象的考驗,卻為什麼會選擇在無辜的人類到來之後死於乾旱或聖嬰現象?事實上,佛倫雷的記錄顯示在26000年到12000年前,復活節島上出現過一次大乾旱,其厲害程度是千年來世界其他地方均無法比擬的,而這場大乾旱也只是使島上的樹木從高海拔地區退化到低地,隨後又慢慢恢復蔥蘢。

第三種理論是復活節島民不可能明知有嚴重後果,卻愚蠢到不顧一切地去砍倒所有的樹木。正如卡特琳·奧利亞克所說的:「為什麼復活節島民會毀掉他們物質與精神來源的森林?」這的確是個關鍵問題,有此疑問的不單是卡特琳·奧利亞克,還包括我在加州大學的學生、我自己和任何懷疑自我毀滅生態環境的人。我經常自問道:「島民們在砍倒最後一棵棕櫚樹時會說些什麼?」是像現代伐木工人那樣嚷嚷:「要工作,不要樹!」還是「技術會解決問題,別害怕,我們會找到樹木的替代品」?或者「還沒有證據顯示復活節島上沒有其他的棕櫚樹,我們得做進一步調查,禁止伐木這個提議還為時尚早」?在每個無意破壞生態環境的社會中,類似問題被一再提起。我會在第十四章中再次探討這個問題,尋找致使社會不計後果犯下這種錯誤的一系列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