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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類世

與其他動物相比,人類早已經化身為神。我們在這一點上並不喜歡著墨太多,因為我們實在不是特別公正或仁慈的神。如果看美國國家地理頻道、迪士尼電影或童話書,可能還以為地球上主要生活的是獅子、狼和老虎,而且它們與人類勢均力敵。畢竟,獅子王辛巴能號令森林裡的動物,小紅帽得躲大灰狼,森林王子毛克利則要勇敢對抗老虎謝利·可汗。但在現實中,動物早已不在那兒了。我們的電視、書籍、幻想、噩夢裡仍然有各種野生動物,但地球上的辛巴、大灰狼和謝利·可汗正在絕跡。現在世界上生活的主要是人類和他們的家畜。

寫出小紅帽和大灰狼的格林兄弟是德國人,但現在德國野外究竟還剩幾隻狼?不到100只(而且多半是波蘭野狼,只是近年跨越邊界而來)。與之相對照的是,德國現在家犬的數目達到500萬。全球總共只有約20萬隻野狼在野外遊蕩,但家犬數目足足超過4億。 1 世界上現在有4萬頭獅子,但有6億只家貓;有90萬頭非洲水牛,但有15億頭馴化的牛;有5000萬隻企鵝,但有200億隻雞。 2 自1970年以來,雖然人類的生態意識不斷提升,但野生動物族群仍然減少了一半(並不是說它們在1970年很繁盛)。 3 1980年,歐洲還有20億只野鳥,到了2009年只剩16億只,但同年歐洲肉雞和蛋雞的數量合計達到了19億。 4 目前,全球大型動物(也就是體重不只是幾公斤而已)有超過90%不是人類就是家畜。

科學家將地球的歷史分為不同的“世”,例如更新世、上新世和中新世。按正式說法,我們現在處於全新世。但更好的說法可能是把過去這7萬年稱為“人類世”,也就是人類的時代。原因就在於,在這幾萬年來,人類已經成為全球生態變化唯一最重要的因素。 5

這是一種前所未見的現象。自從生命在大約40億年前出現後,從來沒有任何單一物種能夠獨自改變全球生態。雖然生態革命和大規模物種滅絕事件時有所聞,但都不是因為某種特定蜥蜴、蝙蝠或真菌的活動,而是由一些強大的自然力量造成的,例如氣候變化、板塊運動、火山噴發或小行星撞擊。

圖11 全球大型動物數量餅圖

有些人擔心,我們今天仍然可能因為大規模火山爆發或小行星撞擊而有滅絕的危險,好萊塢電影靠著這樣的憂慮就賺了數十億美元,但實際上這樣的風險小之又小。生物大滅絕大約好幾百萬年才會有一次。確實,在未來1億年間可能會有一個巨大的小行星撞擊地球,但大概不是下週二這種時間。與其害怕小行星,還不如害怕人類自己。

原因就在於,智人改寫了遊戲規則。單單這個猿類物種,就在過去7萬年間讓全球生態系統起了前所未有、翻天覆地的變化,足以與冰河時期和板塊運動相提並論。不過短短一世紀,人類造成的影響可能已經超越6500萬年前那顆滅絕恐龍的小行星。

當時那顆小行星改變了陸地生物進化的軌跡,但並未改變其基本規則,仍然維持著40億年前第一個生命有機體出現時的樣貌。這幾十億年來,不管是小小的病毒還是巨大的恐龍,都依循著不變的自然選擇原則而進化。此外,不論生物進化出怎樣奇特而怪異的外形,都不會超出有機領域;不管是仙人掌還是鯨,一定都是由有機化合物組成的。然而,現在人類正準備用智能設計取代自然選擇,將生命形式從有機領域延伸到無機領域。

暫且不管對未來的預期,只談過去的7萬年,仍然清楚可見人類世讓世界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改變。小行星、板塊運動和氣候變化雖然可能影響全球生物,但對每個地區的影響有所不同。地球從來就不是單一的生態系統,而是由許多彼此鬆散連接的小生態系統組成的。板塊運動讓北美洲與南美洲相連,造成南美洲大多數有袋動物從此滅絕,但並未影響到澳大利亞的袋鼠。兩萬年前最後一次冰河時期達到高峰,當時波斯灣和東京灣的水母都要適應新的氣候,但因為兩種族群沒有聯結,各自做出不同的反應之後,就往不同的方向進化。

相較之下,智人突破了地球上各個生態區之間的阻礙。在人類世,地球有史以來第一次成為單一的生態系統。雖然澳大利亞、歐洲和美國仍有不同的氣候和地形,但人類已經讓全球的各種生物打破距離和地理界限,不斷交流融合。過去的木製船隻變成了現在的飛機、油輪和巨大貨輪,在海洋上縱橫交錯,讓每個島嶼和大陸緊密相連,全球各地的交流已經從涓涓細流演變成一股洪流。因此,如果現在要討論澳大利亞的生態,已經不能不考慮在海岸邊、沙漠裡隨處可見的歐洲哺乳動物和美洲微生物。過去300年間,人類將綿羊、小麥、老鼠和流感病毒帶到澳大利亞,而這些物種對今日澳大利亞生態的影響已遠遠超過原生的袋鼠和考拉。

然而,人類世並不是最近這幾個世紀才出現的新現象。早在幾萬年前,智人的石器時代祖先就從東非走向地球的四面八方,每到一個大陸和島嶼,就讓當地的動植物發生了改變。他們滅掉了所有其他人類物種、澳大利亞90%的大型動物、美國75%的大型哺乳動物、全球大約50%的大型陸上哺乳動物;而且此時他們甚至還沒開始種小麥,還沒開始製作金屬工具,還沒寫下任何文字,也還沒鑄出任何錢幣。 6

大型動物之所以首當其衝,是因為它們數量相對較少,繁衍也較慢。我們可以用猛犸象(滅絕)和兔子(倖存)來舉例。一群猛犸象的成員一般只有幾十頭,而且繁衍速度大概就是每年只有兩頭小猛犸象。因此,只要當地的人類部落每年獵殺三頭猛犸象,就足以讓死亡率高於出生率,幾代之間就會讓猛犸象消失。相較之下,兔子則是生個不停。就算人類每年獵殺幾百隻兔子,仍然不足以讓它們就此滅絕。

人類祖先並非處心積慮地要消滅猛犸象,而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有什麼後果。猛犸象等大型動物的滅絕,就進化的時間尺度來看十分迅速,但就人類觀感而言卻是個緩慢的進程。當時人類的壽命不過七八十年,但整個滅絕的過程卻花了幾個世紀。遠古的智人可能壓根兒就沒注意到,每年獵一次猛犸象、每次只獵兩三頭,竟然會讓這些毛茸茸的巨獸就此滅絕。大不了可能某位懷舊的老人家告訴族裡的年輕人:“我年輕的時候,猛犸象可比現在多得多啊,乳齒象和大角鹿也一樣。還有,當然那時候的部落酋長也比較誠實,小孩也比較敬老尊賢。”

蛇的孩子

從人類學和考古證據來看,遠古的狩獵採集者很有可能是泛靈論者,認為人類和其他動物基本上沒有什麼不同。整個世界(對當時的人來說,大概就是自己住的山谷和附近的山區)同屬於這裡的萬物,而且萬物遵循著同樣一套規則:對於任何事情,相關各方都要不斷協商。於是,人們說話的對象不只有動物、樹木、石頭,還包括精靈、魔鬼和鬼魂。在這種錯綜複雜的溝通關係中,就會出現各種價值觀和規範,把人類、大象、橡樹和亡靈都聯繫在一起。 7

某些狩獵採集社群直到現代依然存在,也仍然遵循著泛靈論的世界觀。例子之一,就是印度南部熱帶森林中的納雅卡人(Nayaka)。人類學家丹尼·納韋(Danny Naveh)多年研究納雅卡人,他曾提到如果在叢林裡遇到老虎、蛇或大象等危險的動物,納雅卡人可能會向動物開口說:“你住在這片森林,我也住在這片森林。你來這裡吃東西,我也要來采塊根和塊莖。我不是來傷害你的。”

曾有一頭公象,納雅卡人給它的名字是“獨行的大象”,它殺了一位納雅卡人。印度林業部想要抓住這頭大象,但納雅卡人拒絕協助。他們告訴納韋,這頭公象曾經和另一頭公象感情很好,總是一起四處閒逛。但某天,林業部把另一頭公象抓走了,從此之後,“獨行的大象”就變得既易怒又暴力。納雅卡人說:“如果你的另一半被抓走了,你會感覺如何?這頭大象就是這種感覺啊。那兩頭大象有時候晚上會分開各走各的……但到了早上又會在一起。直到那天,大象看到他的夥伴倒了下去,躺在地上。如果有兩個人總是在一起,但你射殺了其中一個,另一個人會怎麼想?” 8

許多處於工業化時代的人,會覺得這種泛靈論簡直不可思議。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都覺得動物從本質上就和人類有所不同,而且認為動物是較為低等的。這是因為,就算我們現存最古老的傳統,也要到狩獵採集時代結束幾千年之後才創造出來。比如《聖經·舊約》,寫成時間約在公元前1000年,其中記載的最古老的故事,反映的是大約公元前第二個千年間的事。然而,中東地區的狩獵採集時代早在7000年前就已經結束。這也就不難想見,《聖經》非但不接受泛靈信念,而且唯一一個泛靈論的故事就出現在全書一開頭,作為警告之用。《聖經》篇幅並不短,而且全書講了各種神跡奇事,但唯一一次說到動物與人交談,就是蛇引誘夏娃吃下智慧的禁果。(《民數記》裡,巴蘭的驢也對他講了幾句話,但只是為了傳達上帝的神諭。)

在伊甸園裡,亞當和夏娃就是以採集為生,而逐出伊甸園的情節與農業革命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憤怒的耶和華不再允許亞當採集野果,而要他“從地裡得吃的……汗流滿面才得餬口”。因此,只有在伊甸園這個農業時代前的階段,《聖經》裡的動物才會和人說話,這事可能並非巧合。從這個事件裡,《聖經》究竟要教我們什麼呢?除了不該聽蛇的話,大概最好也別和任何動物和植物說話,因為這一切只會導致災難。

圖12 米開朗基羅的《原罪和逐出伊甸園》。該畫位於西斯廷教堂。這裡的蛇有著人的上半身,正是由它引發了一連串的事件。《創世記》的前兩章主要是神的獨白(“神說……神說……神說……”),到第三章才終於有了對話,而且對話的雙方就是夏娃和蛇(“蛇對女人說……女人對蛇說……”)。正是人與動物之間僅此一次的對話,導致了人類的墮落,被逐出伊甸園

然而,這則《聖經》故事其實還有更深入、更古老的含義。在大多數閃族語言裡,“Eve”(夏娃)這個詞的意思就是“蛇”,甚至是“母蛇”。因此,在《聖經》裡人類這位眾生之母的名字,其實還隱藏著一個古老的泛靈論神話:蛇非但不是我們的敵人,還是我們的祖先。 9 許多接受泛靈論的文化相信人類是動物的後代,而其中也包括蛇與其他爬行動物。大多數澳大利亞原住民都相信世界是由彩虹蛇(Rainbow Serpent)創造的,比如阿蘭達人(Aranda)和狄埃裡人(Dieri)都認為自己的族人起源於原始的蜥蜴或蛇,後來才變為人類。 10 事實上,現代西方人也認為自己是從爬行動物進化而來的。我們每個人的大腦的中心都是爬行動物腦,人體的構造基本上就是進化後的爬行動物。

《創世記》的作者可能在“夏娃”這個名字上留下了一絲古老泛靈論的意味,但他們費盡心思掩蓋所有其他痕跡。在《創世記》裡,人不是蛇的後代,而是由耶和華用地上的塵土這種無生命物質創造的。蛇不是人類的祖先,反而引誘人對抗我們天上的父。泛靈論只把人類看成另一種動物,但《聖經》則認為人類是上帝獨特的創造,要說人也是動物,等於否認上帝的能力和權威。確實如此,等到現代人類發現自己其實是由爬行動物進化而來的,就背叛了上帝,不再聽他的話,甚至不再相信他的存在。

祖先的需求

《聖經》(及其對人類獨特性的信念)是農業革命的一項副產品,使人類與動物的關係走向一個新階段。人類開始農耕畜牧之後,導致新一波的生物大滅絕,但更重要的是創造出另一種全新的生命形式:家畜。這種發展在一開始並不重要,因為人類當時馴化的哺乳動物和鳥類不到20種,相較之下,餘下的野生物種還有千千萬萬。但隨著時間一個世紀一個世紀地過去,這種新的生命形式已經成為主導,今天有超過90%的大型動物都被馴化成為家畜。

對於被馴化的物種來說,物種整體取得了無與倫比的成功,但物種個體卻遭到前所未有的苦難。雖然動物界幾百萬年來也經歷過各種痛苦磨難,但農業革命帶來的是全新的苦難,而且隨著時間推移只會變得更糟。

乍看之下,可能家畜的生活要比它們的野生表親和祖先好得多。野豬要整天覓食、尋水、找遮風避雨的地方,而且還會不斷受到獅子、寄生蟲和洪水的威脅。相較之下,家豬有人類照顧,有的吃、有的喝、有的住,病了有人醫,也有人保護它們免受獵食者及天災威脅。確實,大多數家豬遲早都會進屠宰場,但這樣真的就能說它們的命運比野豬差嗎?難道被獅子吃就比被人吃好嗎?還是說鱷魚的牙齒不會比電動屠宰刀具更致命?

要說家畜命運特別悲慘,重點不在於它們死的方式,而是它們活的方式。被豢養的動物從古至今的生活狀況,都受到人類的慾望和動物的需求這兩個因素的影響。人類養豬,是為了得到豬肉;如果希望豬肉供應穩定,就必須確保豬能夠永續繁衍。照這個道理來說,家畜應該能夠因此避開各種極端的殘酷對待。如果農民不照顧好自己的豬,讓豬還沒生小豬就死掉,農民就會挨餓。

不幸的是,人類卻用各種方式給家畜帶來無盡苦難,但同時又能確保家畜永續生存繁衍。這個問題的根源在於,家畜仍然保留著野生動物的種種生理、情感和社交需求,但這對人類的農場來說毫無意義。農民常常無視這些需求,而且不會因此在經濟上付出任何代價。動物被鎖在狹小的籠子裡,角和尾巴被割去剪掉,母幼骨肉分離,而且被有選擇地養出畸形。這些動物飽受痛苦,但仍然繼續生存繁衍。

這種做法豈不是違反了自然選擇最基本的原則?進化論認為,所有本能、衝動、情感的進化都只有一個目的:生存和繁衍。如果是這樣,看到家畜這樣生生不息,豈不是證明所有需求都得到了滿足?豬真的有生存和繁衍之外的“需求”嗎?

確實,所有的本能、衝動、情感之所以會進化,都是為了適應生存和繁衍的進化壓力。但就算這些壓力突然消失,本能、衝動和情感也不會隨之消失,至少不是立刻消失。就算這些本能、衝動和情感已經不再是生存和繁衍所必需,也仍然會影響動物的主觀體驗。在這裡,動物其實和人類一樣,雖然農業幾乎可以說在一夜之間改變了整個自然選擇的壓力,但並未改變它們的生理、情感和社交衝動。當然,進化絕不會停下腳步,自從12000年前農業興起之後,人類和動物繼續進化。舉例來說,現在歐洲和西亞的人類已經進化出消化牛奶的能力,奶牛也不再害怕人類,並且產奶量遠遠高於遠古時代的祖先。但這些都只是表面的改變。無論是牛、豬還是人類,深層的感官及情感架構都仍然類似石器時代的情形,沒有多大改變。

為什麼現代人如此熱愛甜食?可不是因為到了21世紀初,我們還得大吞冰激凌和巧克力才能生存下去,而是因為我們石器時代的祖先如果碰到香甜的水果或蜂蜜,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盡量吃,吃得越快越多越好。年輕人為什麼開車魯莽、吵架衝動,還愛黑進機密網站?因為他們還是照著遠古時期的規則行事,這些規則在今天不僅無用,可能還有反效果,但是符合7萬年前的進化需要。當時,年輕的獵人如果冒著生命危險追趕猛犸象,就可能勝過所有競爭對手,贏得當地美女的芳心;而我們現在還有著這種大男子主義的基因。 11

在人類控制的農場裡,所有公豬、母豬和小豬也遵循著一樣的進化邏輯。為了在野外生存和繁衍,遠古的野豬需要巡視遼闊的地域,好熟悉環境,並留意各種陷阱和天敵。它們還需要和其他野豬溝通合作,形成複雜的豬群,並以年長、經驗豐富的母豬作為領導。進化壓力讓野豬成為擁有高度智慧的社會化動物(母野豬更是如此),有強烈的好奇心,加上難以遏制的交往、玩樂、閒逛、探索周圍環境的衝動。如果某頭母豬出生時有罕見的基因突變,讓它對環境與公豬了無興趣,這頭母豬就不太可能生存或繁衍下去。

野豬的後裔——家豬,也同樣繼承了它們的智慧、好奇心和社交技巧。 12 一如野豬,家豬也會用各種各樣的聲音和嗅覺信號來互相溝通:母豬能辨識自己的小豬獨特的尖叫聲,小豬只要出生兩天,就能判斷自己媽媽和其他母豬叫聲的不同。 13 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的斯坦利·柯蒂斯(Stanley Curtis)教授有兩頭豬,分別名為哈姆雷特(Hamlet)和奧姆雷特(Omelette),他訓練它們用鼻子控制一隻特殊的遊戲手柄,發現豬打簡單電子遊戲的能力很快就和靈長類動物不相上下。 14

今天,工業化農場裡的母豬多半沒有電子遊戲可打。它們被人類鎖在狹小的母豬欄裡,豬欄通常長200厘米,寬60厘米,水泥地面,四面為金屬條,懷孕的母豬幾乎沒有轉身或躺下睡覺的空間,更別說散步了。在這種條件下生活三個半月後,母豬會移到稍寬一點的豬欄,生下和養育小豬。一般來說,小豬自然的哺乳期是10~12周,但在工業化農場裡會被強制2~4周內斷奶,接著就與母豬分離,送到他處等待養肥、屠宰。母豬則會再次受孕、被送回母豬欄,開始另一個循環。一般來說,母豬要經過5~10次這樣的循環,接著就輪到自己被送去屠宰。近年來,母豬欄在歐盟和美國一些州已經被禁用,但在許多其他國家仍然盛行,數以千萬計的種母豬幾乎一輩子都住在這樣的欄裡。

母豬生存和繁衍的一切需要都由人類提供,包括足夠的食物、抵抗疾病的疫苗、遮風避雨的住處,另外還有人工授精。客觀來看,母豬再也不需要探索周圍的環境、與其他豬社交、與小豬有任何情感聯結,甚至連走路都沒有必要。但從主觀而言,母豬仍然會對這一切擁有極強烈的慾望,無法滿足則痛苦萬分。被鎖在母豬欄裡的母豬,通常都會出現嚴重的挫折或絕望症狀。 15

圖13 被關在母豬欄裡的母豬。這些擁有高度社交技巧和智慧水平的生物,大半輩子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度過,彷彿已經製成了香腸

這是進化心理學基本的一課:幾千世代以前形成的需求,就算已經不再是今日生存和繁衍所需,仍然會留存在主觀感受中。可悲的是,農業革命讓人類有了確保家畜生存和繁衍的能力,卻忽視了家畜的主觀需求。

生物也是算法

前面講到,動物(以豬為例)也有各種主觀的需求、感覺和情感,但我們怎麼能確定這件事?我們會不會只是一廂情願地賦予動物人性,也就是把人類的特質賦予非人類的對象,就像小孩覺得玩偶能感受到人類的愛和憤怒?

事實上,要說豬也有情感,並不是賦予它們“人性”,而是賦予其“哺乳動物性”。因為情感不是人類獨有的特質,而是所有哺乳動物(同時包括所有鳥類,可能包括某些爬行動物,甚至還包括魚類)所共有的。所有哺乳動物都進化出了情感能力和需求,而僅是從豬屬於哺乳動物這一點,就能肯定它們也有情感。 16

生命科學家近幾十年間已經證實,情感並不是只能用來寫詩譜曲的神秘精神現象,而是對所有哺乳動物生存和繁衍至為關鍵的生物算法。這是什麼意思呢?請讓我們從究竟什麼叫“算法”開始解釋。這一點非常重要,不僅因為這個關鍵概念將在後文許多章節再三出現,也是因為21世紀將是由算法主導的世紀。現在,算法已經可以說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概念。如果想瞭解我們的未來及我們的生活,就必須盡一切努力瞭解什麼是算法,以及算法與情感有什麼關係。

算法指的是進行計算、解決問題、做出決定的一套有條理的步驟。所以,算法並不是單指某次計算,而是計算時採用的方法。舉例來說,如果想得到兩個數字的平均值,簡單的算法是:“第一步,將兩個數字相加;第二步,將和除以2。”這時,如果輸入4和8,結果就是6;輸入117和231,結果就是174。

食譜是個複雜一點的例子。例如蔬菜湯的算法,大概會是這樣:

1.在鍋中熱油。

2.將洋蔥切成碎末。

3.把洋蔥末炒至金黃色。

4.把馬鈴薯切塊,加入鍋中。

5.將圓白菜切絲,加入鍋中。

諸如此類。你可以嘗試著不斷重複這種算法,每次用稍微不同的蔬菜,就會得到稍微不同的湯。然而,算法本身並沒有改變。

光有食譜,還煮不出湯來,還得有人來讀這份食譜,並依步驟行事才行。但還有一種方法,是製造出內含這種算法而且可以自動照做的機器。接下來,只要為機器通電,加入水和蔬菜,機器就會自動把湯煮出來。雖然現在似乎沒有太多煮湯的機器,但大家應該都看過自助飲料機。這種飲料機通常會有硬幣投入孔、放杯子的位置,以及幾排按鈕。第一行按鈕大概是選擇要咖啡、茶或是可可,第二行是選擇不加糖、一匙糖、兩匙糖,第三行則是選擇要加牛奶、豆漿或是都不加。今天有位男士走向機器,投入硬幣,按下了“茶”“一匙糖”和“牛奶”,機器就會依據一系列明確的步驟開始行動。先是把一個茶包丟入杯中,倒入沸水,再加上一匙糖和牛奶,然後叮的一聲,一杯西式好茶就這樣出現在眼前。這就是一種算法。 17

在過去幾十年間,生物學家已經有明確結論認為,那位男士按下按鈕,接著喝茶,也算是一套算法。當然,這套算法比自助飲料機要複雜得多,但仍然是一套算法。“人類”這套算法製造出的不是茶,而是自己的副本(就像你按下自助飲料機的一系列按鈕,得到了另一台自助飲料機)。

控制自助飲料機的算法,是通過機械齒輪和電路來運作的。控制人類的算法,則是通過感覺、情感和思想來運作的。至於豬、狒狒、水獺和雞,用的也是同一種算法。以生存問題為例:有只狒狒看到附近樹上掛著一串香蕉,但也看到旁邊埋伏著一隻獅子。狒狒該冒著生命危險去摘香蕉嗎?

這可以看作計算概率的數學問題:一邊是不摘香蕉而餓死的概率,一邊是被獅子抓到的概率。要解開這個問題,狒狒有許多因素需要考慮。我離香蕉多遠?離獅子多遠?我能跑多快?獅子能跑多快?這隻獅子是醒著還是睡著?這隻獅子看起來很餓還是很飽?那裡有幾隻香蕉?香蕉是大是小?是青的還是熟的?除了這些外在信息,狒狒還要考慮自己身體的內在信息。如果它已經快餓死了,就值得不顧一切去搶香蕉,別再管什麼概率了。相反,如果它剛剛吃飽,多吃只是嘴饞,那又何必冒生命危險?

想要權衡所有變量和概率之後得到最好的結果,狒狒需要的算法會比控制自助飲料機的算法複雜得多,然而計算正確得到的獎勵也大得多,那就是這只狒狒的生命。如果是只膽小的狒狒(也就是它的算法會高估風險),就會餓死,而形成這種膽小算法的基因也隨之滅絕。如果是只莽撞的狒狒(也就是它的算法會低估風險),則會落入獅子的口中,而形成這種魯莽算法的基因也傳不到下一代。這些算法通過自然選擇,形成了穩定的質量控制。只有正確計算出概率的動物,才能夠留下後代。

但這還是非常抽像。到底狒狒要怎麼計算概率?它當然不會忽然從耳後抽出一支鉛筆,從褲子後面的口袋掏出筆記本,然後開始用計算器認真計算奔跑速度和所需體力。相反,狒狒的整個身體就是它的計算器。我們所謂的感覺和情感,其實各是一套算法。狒狒感覺餓,看到獅子的時候會感覺害怕而顫抖,看到香蕉也會感覺自己流口水。它在一瞬間經歷了襲來的種種感覺、情感和慾望,都是計算的過程。計算結果也是一個感覺:這只狒狒突然覺得湧起一股力量,毛髮直豎,肌肉緊繃,胸部擴張,接著它會深吸一口氣:“衝啊!我做得到!衝向香蕉!”但也有可能它被恐懼打敗,肩膀下垂,胃中一片翻攪,四肢無力:“媽媽!有獅子!救命啊!”也有時候,因為兩邊概率太相近,很難決定。而這也會表現為一種感覺。狒狒會感覺十分困惑,無法下決心。“上……不上……上……不上……可惡!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要把基因傳遞給下一代,只解決生存問題還不夠,還要解決繁衍問題,而這也取決於概率計算。自然選擇進化出喜好和厭惡的反應,作為評估繁衍機會的快速算法。美麗的外表意味著成功繁衍後代的概率高。如果有位女人看到某位男人,會想:“哇!他真帥!”雌孔雀看到雄孔雀心想:“我的老天!瞧瞧那尾羽!”這其實都是類似自助飲料機在做的事。光線一從男性身體反射到女性的視網膜上,這幾百萬年進化而成的無比強大的算法就開始運作了,幾毫秒以內,就已經將男性外貌的各種小線索轉換為繁衍概率,並得出結論:“這很有可能是個非常健康、有生育能力的男性,有優良的基因。如果我和他交配,我的後代也很可能擁有健康的身體、良好的基因。”當然,這項結論並不會用文字或數字表達出來,而是化成熊熊慾火在體內燃燒。對於雌孔雀或是大多數女性來說,這並不是用紙筆來做的計算,而是一種“感覺”。

圖14 孔雀和一個男人。看著這些圖片的時候,你身體裡的生化算法就會開始處理各種關於比例、顏色和尺寸的數據,讓你感覺受到吸引、心生厭惡,或是全然無感

就連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也只在很少時間會用紙筆和計算器來做計算;人類有99%的決定,包括關於配偶、事業和住處的重要抉擇,都是由各種進化而成的算法來處理,我們把這些算法稱為感覺、情感和慾望。 18

所有的哺乳動物和鳥類(可能還包括一些爬行動物甚至魚類),都由同樣的算法掌控,所以不管是人類、狒狒還是豬,感覺恐懼的時候都會在類似的大腦區域產生類似的神經處理過程。因此很可能可以推斷,不管是人、狒狒還是豬,對於受到驚嚇的體驗都會十分相似。 19

當然,並不是說一切必然完全相同。豬似乎並不會感覺到智人特有的那種極端同情或極端殘酷,也無法感受到人類仰望無限壯麗的星空時發出的那種讚歎。當然,很可能有相反的例子,是人無法感受到豬的情感,顯然我也說不上來。然而有一種核心情感,顯然為所有哺乳動物所共有:母嬰聯結(mother-infant bond)。事實上,這也正是“mammal”(哺乳動物)一詞的語源,mammal一詞來自拉丁文mamma,語義就是“乳房”。哺乳動物的母親如此疼愛自己的後代,而願意讓後代從自己身上吸吮營養。哺乳動物的幼兒,則有強烈的慾望要和母親在一起,待在它的身邊。在野外,離開母親的小豬、小牛和小狗通常活不了多久。而且到不久之前,人類的嬰兒離開母親也同樣如此。相對的,如果成年的母豬、母牛或母狗因為某種罕見的基因突變而一點兒也不關心生下的孩子,當然它們自己可能活得舒適自在又長壽,但它們的基因也就不會傳遞給下一代。同樣的邏輯也適用於長頸鹿、蝙蝠、鯨和豪豬。對於其他情感,我們或許還有爭議的空間,但因為哺乳動物的幼兒必須要有母親的照顧才能生存,顯然母愛以及強烈的母嬰聯結是所有哺乳動物共同的特徵。 20

科學家經過多年努力才研究出這一點。不久之前,甚至人類父母與子女之間情感聯結的重要性,都曾遭到心理學家質疑。20世紀上半葉,雖然也有弗洛伊德理論的影響,但當時主流的行為主義學派認為,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係是由物質的回饋決定的:兒童主要需要食物、居所和醫療照顧,之所以和父母建立聯結,只是因為父母能夠滿足這些物質需求。那些要求溫暖、擁抱和親吻的兒童,則被認為“寵壞了”。當時的育兒專家就警告,如果父母經常擁抱、親吻孩子,會讓他們成年以後自私、沒有安全感、情感不獨立。 21

20世紀20年代的育兒權威約翰·沃森(John Watson)就曾對父母三令五申:“不要擁抱和親吻(孩子),也不可讓他們坐在你的腿上。若你堅持,也只能在他們說晚安的時候,親一下他們的額頭。早上則是與他們握手。” 22 當時的流行雜誌《育兒》(Infant Care )也提到,養育孩子的秘訣就是遵守紀律,依據嚴格的日程表為孩子提供物質需求。一篇1929年的文章指示家長,如果嬰兒在正常進食時間之前就哭了,“不可以抱他,不可以搖他哄他別哭,而且也不可以餵奶,要等到確切的餵奶時間才行。嬰兒,甚至是小嬰兒,哭一下並不會有事” 23 。

直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才有越來越多的專家達成共識,放棄這些嚴苛的行為主義理論,承認情感需求的重要性。在一系列著名(而且殘酷到令人震驚)的實驗中,心理學家哈里·哈洛(Harry Harlow)在幼猴剛出生不久,就將幼猴與母猴分開,隔離在小籠子裡。籠子裡有兩隻假母猴,一隻是金屬假猴,裝有奶瓶,另一隻是絨布假猴,但沒有奶瓶,結果幼猴緊抱著絨布母猴。

有一件事,這些幼猴都懂,但是約翰·沃森與《育兒》的育兒專家卻不懂:哺乳動物要活下來,僅靠食物還不夠,還需要情感聯結。經過幾百萬年進化,猴子天生就極度渴求情感聯結,這讓它們認為,比起堅硬、金屬製的物體,毛茸茸的物體比較可能建立起情感聯結。(也是因為這樣,兒童更可能緊抱著洋娃娃、毯子或是臭烘烘的破布,而不是什麼廚具、石頭或是木塊。)正是因為對情感聯結的需求如此強烈,哈洛實驗裡的幼猴才會不理睬能提供奶水的金屬母猴,而投向唯一看來可能滿足它們需求的絨布母猴。但很遺憾,幼猴的真心渴望始終沒能得到絨布母猴的響應,於是這些幼猴在心理和社交方面出現了嚴重問題,長大後成為神經質和反社會的成猴。

我們今天回顧20世紀早期的兒童養育指南,會感到難以置信。專家怎麼可能沒發現兒童有情感需求?怎麼可能不知道兒童心理和生理的健康除了需要滿足食物、居所和醫療照顧之外,滿足情感需求也同樣重要?然而,一講到其他哺乳動物,我們卻不斷否認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就像約翰·沃森和《育兒》雜誌的育兒專家一樣,在整個人類歷史上,人雖然給小豬、小牛和兒童提供了物質需求,卻往往忽略它們的情感需求。於是,無論是畜牧業還是奶品業,都是以打破哺乳動物最根本的情感聯結為基礎的。農民讓母豬和母牛不斷懷胎,但小豬和小牛出生沒多久就被迫與母親分離,常常終其一生都未能吮吸母親的乳頭,也沒能感受到她的親吻和溫暖的愛撫。哈里·哈洛對幾百隻猴子所做的事,現在畜牧業及奶品業每年還會在幾十億頭動物身上上演。 24

農業交易

對自己的行為,農民是怎樣自圓其說的?狩獵採集者很少意識到自己對生態系統的破壞,但農民則再清楚不過。他們知道自己在剝削這些家畜,用它們滿足人類的慾望和任性。他們的理由是新的有神論宗教,自從農業革命後,有神論便蓬勃興起、廣泛蔓延。在有神論宗教看來,整個宇宙並不是萬物共同組成的議會,而是由一小群神或是唯一的神——上帝所控制的神權政治。我們通常不會把這個概念和農業聯繫起來,但至少在一開始,有神論的宗教其實與農業有關。比如猶太教、印度教和基督教等,其神學、神話和禮拜儀式一開始都是以人類、農作物與家畜的關係為中心。 25

比如《聖經》時代的猶太教,宗教活動就是以農民和牧人為中心,戒律多半與農務和鄉村生活有關,而主要的節慶也都是豐收節。在現代人的想像中,耶路撒冷的古猶太會堂可能與大型的現代猶太會堂相似,祭司穿著雪白的長袍迎接虔誠的朝聖者,唱詩班吟唱著悠揚的詩篇,空氣中飄著熏香。但實際上,古猶太會堂更像屠宰場加上燒烤攤。朝聖者來的時候可不是兩手空空,而是帶著簡直一眼望不到頭的綿羊、山羊、雞等動物,在神的祭壇上獻祭,接著烹煮為食。另外,小牛的吼叫和小孩發出的嘈雜聲,恐怕叫人難以聽到唱詩班的歌聲。祭司穿著血跡斑斑的套服,切斷祭品的喉嚨,將噴湧而出的血液收集在罐中,再潑灑在祭壇上。熏香的氣味混合著血液凝固後的腥味、烤肉的香氣,成群的黑蒼蠅四處嗡嗡飛著(參見《民數記》28、《申命記》12、《撒母耳記上》2)。現代猶太家庭過節的時候是在前院草坪辦燒烤活動,而傳統猶太家庭則是去會堂研讀經文。這樣看來,辦個燒烤活動可能還比較接近《聖經》時代的精神。

有神論的宗教(例如《聖經》時代的猶太教)用一種新的宇宙神話來合理化農業經濟體制。過去的泛靈論宗教,是將宇宙描繪成如同一場盛大的京劇,有無窮無盡、五彩華麗的角色不斷上場。大象和橡樹、鱷魚和河流、高山和青蛙、鬼魂和精靈、天使與魔鬼,都是這場宇宙大戲的角色。但有神論的宗教改寫了劇本,把宇宙變成易卜生荒涼的戲劇場景,只有兩個主要角色:人和神。天使和魔鬼也在這次改寫中倖存,成為諸神的使者和僕人。但原來其他泛靈論的角色,包括所有的動物、植物以及其他自然現象,現在都成了無聲的裝飾。確實,有些動物被認為具有某種神性,也有許多神帶有動物的特徵:比如埃及的阿努比斯神(Anubis)就有著胡狼的頭,甚至耶穌基督也常被描繪成羔羊的形象。只不過,古埃及人很容易就能分辨阿努比斯與潛到村子裡偷雞的普通胡狼有何差別,而基督教的屠夫宰羔羊的時候也從不會誤認為這是耶穌。

我們常常認為有神論的宗教只是賦予諸神以神格,卻忘記宗教把人類也神格化了。在這之前,智人一直只是成千上萬名演員當中的一員。但在新的有神論戲劇之中,智人卻成了中心角色,整個宇宙圍繞著他轉。

而同時,諸神則要扮演兩個相關的角色。首先,諸神要解釋智人到底有什麼特別,憑什麼要讓人類占主導地位,剝削其他一切生物。例如基督教就說,人類之所以能支配其他生物,是因為造物主給了他們這項權力。基督教還說,上帝只給了人類永恆的靈魂。而既然這永恆的靈魂是整個基督教宇宙的重點,而動物又沒有靈魂,它們當然就只能扮演臨時的角色。於是,人類成為上帝造物的頂峰,而其他所有生物只能待在角落裡。

其次,神要負責在人類和生態系統之間進行調解。在泛靈論的宇宙裡,所有角色都能直接溝通。如果你需要美洲馴鹿、無花果樹、雲朵或岩石給你什麼,可以自己直接去談。但到了有神論的宇宙,所有非人類的實體都沉默了。於是,人類不能再與樹木和動物交談。但這樣一來,如果需要果樹產出更多果子、奶牛產出更多牛奶、雲朵帶來更多雨水,以及蝗蟲遠離你的作物,又該怎麼辦呢?這就是神上場的時候了。諸神承諾風調雨順、五穀豐登、蟲病不興,而人類也要提供一些回報。這就是農業交易的本質。諸神負責保護農業,讓農業豐收,而人類則將部分農產品獻給諸神。這筆交易對人和神都好,卻犧牲了生態系統的其他成員。

在今天尼泊爾巴利雅普村(Bariyapur),信徒每5年會慶祝一次嘉蒂麥女神(Gadhimai)的節日。2009年創下紀錄,25萬頭動物被宰殺獻祭給女神。一位當地司機向來訪的英國記者解釋:“如果我們想要什麼,只要帶著祭品來這裡獻給女神,所有的夢想就能在5年之內實現。” 26

許多有神論神話會解釋這筆交易微妙的細節。美索不達米亞的史詩《吉爾伽美什》(Gilgamesh )就提到,諸神放出大洪水毀滅世界,幾乎所有人類和動物都被毀滅。衝動的諸神此時才驚覺,這下沒人為他們做奉獻了,飢餓和痛苦逼得諸神簡直發狂。千幸萬幸,還有一個人類家庭存活了下來,這得感謝水神恩基(Enki)的先見之明,他安排信徒烏特納比西丁(Utnapishtim)躲在一艘木製的大方舟裡,方舟上還載著烏特納比西丁的親人,以及各種動物。等到洪水消退,這位美索不達米亞神話裡的挪亞便從方舟中現身,第一件事就是將一些動物獻祭給諸神。根據史詩說法,諸神立刻衝到現場:“諸神嗅到香氣/諸神嗅到美味的香氣/諸神如蒼蠅群聚在祭品周圍。” 27 至於《聖經》中的洪水故事(寫成時間比美索不達米亞神話晚了1000多年),同樣寫到挪亞一出了方舟,就“為耶和華築了一座壇,拿各類潔淨的牲畜、飛鳥,獻在壇上為燔祭。耶和華聞那馨香之氣,就心裡說:我不再因人的緣故咒詛地”(《創世記》8:20——21)。

這種洪水故事成為農業世界的奠基神話。當然,我們也可以給它添上一點現代環保的色彩,說這場洪水是在教訓人類,要我們知道人類的行為可能會毀掉整個生態系統,而人類要負起保護萬物的神聖使命。只是就傳統詮釋而言,洪水恰恰證明了人類的優越傑出以及動物的毫無價值。在傳統詮釋中,挪亞雖然奉命拯救整個生態系統,但目的是保護神和人類的共同利益,而不是為了動物的利益。非人類的生物本身並沒有價值,它們為了人類的利益而存在。

畢竟,當“耶和華見人在地上罪惡很大”,就決定“要將所造的人和走獸,並昆蟲,以及空中的飛鳥,都從地上除滅,因為我造他們後悔了”(《創世記》6:7)。可見《聖經》覺得,為了懲罰智人犯下的罪行,把所有動物都消滅掉也是天經地義的,但這就好像只因為人類不乖,所有長頸鹿、鵜鶘和瓢蟲也都不再有意義。《聖經》沒能想到另一種情節:耶和華後悔創造了智人,於是把這種罪惡的猿類從地球表面抹去,接著就能享受鴕鳥、袋鼠和熊貓的各種可愛表演,直到永遠。

然而,有神論宗教對動物仍然有一些友善的想法。諸神讓人有權掌控動物界,但享有權力的同時也要負點責任。例如猶太人就奉命必須讓家畜在安息日休息,並盡可能不給它們造成不必要的痛苦。(只不過,每當發生利益衝突,人類的利益仍然永遠高於動物的利益。 28 )

在猶太經典《塔木德》裡有一個故事,一頭小牛在前往屠宰場的路上逃掉,求助於拉比猶太教(rabbinical Judaism)的創始人之一——耶胡達·哈納西拉比(Rabbi Yehuda HaNasi)。小牛把頭鑽到這位拉比的長袍下,開始哭泣。但拉比把小牛推開,說道:“去吧,你被創造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因為這位拉比如此不慈悲,上帝便處罰他,讓他生了一場長達13年的痛苦的疾病。直到有一天,僕人打掃拉比的家時發現幾隻剛出生的老鼠,開始把它們掃地出門。但拉比立刻趕去拯救了這幾隻無助的小生物,要僕人放過它們,因為“耶和華善待萬民;他的慈悲覆庇他一切所造的”(《詩篇》145:9)。因為這位拉比展現出對老鼠的慈悲,上帝也就展現了對他的憐憫,治癒了他的疾病。 29

其他宗教對動物有更大的同理心,特別是耆那教(Jainism)、佛教和印度教等。這些宗教強調人類和生態系統其他部分密不可分,而且最重要的道德戒律就是不殺生。《聖經》只說“不可殺人”,但古印度的“非暴力”原則卻適用於眾生。在這方面,耆那教的僧侶特別注意,他們總是用一塊白布擋住嘴巴,以免呼吸時不小心殺害小昆蟲,走路的時候也總是帶著掃把,將路上的螞蟻或甲蟲輕輕掃到一旁。 30

然而,所有農業宗教(也包括耆那教、佛教和印度教)都有一套說辭,認為人類就是高出一等,剝削利用動物實屬正當(就算不是殺生取肉,至少也是獲取其乳汁,或是利用其勞力)。這些宗教都聲稱有一種自然的階層結構,賦予人類控制和使用其他動物的權力,唯一的條件就是人類要遵守一定限制。舉例來說,印度教雖然認為牛是神聖的動物並禁吃牛肉,但仍然能為乳品業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聲稱牛是一種慷慨的生物,很渴望和人類分享它們產的奶。

因此,人類就這樣自己談成了一場“農業交易”。根據這項交易,某種宇宙力量給了人類控制其他動物的權力,條件是人類要對神、自然以及動物本身履行某些義務。而在農耕生活裡,人每天都會感覺宇宙間確實有股力量存在,也就更容易接受這種說法。

狩獵採集者並不覺得自己比其他生物高級,原因就在於他們很少意識到自己會對生態系統造成影響。當時典型的部落大概只有幾十人,部落周圍卻有幾千隻野生動物,部落能否存活,有賴於理解和尊重這些動物的慾望。負責找食物的人要不斷問自己,野鹿想做什麼?獅子又會想要什麼?否則他們就捕不到鹿,也逃不過獅子的利爪。

但農民卻與此相反,他們住在一個由人類夢想及思想控制和塑造的世界。雖然人類仍然逃不脫強大恐怖的天災(例如颱風和地震),但已經不再那麼依賴其他動物的想法了。農場上的小伙子很早就懂得怎麼騎馬、給牛套上犁、鞭打倔強的驢子,以及把羊趕去吃草。每天這樣過日子,很容易就會認為這一定是某種自然秩序,或是上天的旨意。

於是,農業革命既是經濟上的革命,也成了宗教上的革命。新的經濟關係興起,新的宗教信念也同時產生,而為殘酷剝削利用動物找到了借口。只要哪個現代碩果僅存的狩獵採集部落也開始走向農耕,我們就會再次見證這種古老的過程。近年來,印度南部的納雅卡狩獵採集者已經開始出現一些農耕行為,比如養牛、養雞、種茶。毫不意外,他們也開始對動物有了新的態度,而且對於家畜及農作物的態度明顯與對野生生物不同。

在納雅卡的語言中,具有獨特個性的生物稱為“mansan”。例如人類學家丹尼·納韋問他們的時候,納雅卡人會說所有的大象都屬於mansan。“我們住在森林裡,它們也住在森林裡。我們都是mansan,還有熊、鹿、老虎也都是,都是森林的動物。”那奶牛呢?“奶牛不一樣。到哪裡你都得帶它們走。”那雞呢?“它們什麼都不是。它們不是mansan。”那森林裡的樹呢?“算是,它們已經活了這麼久了。”那茶樹呢?“喔,那是我種的,所以我才能把茶葉賣掉,從店裡買我要的東西。它們不算是mansan。” 31

這樣,就把動物從有情感、值得尊重的生命降格為不過是人類的資產,但這種過程並非僅限於牛和雞,大多數農業社會也開始把不同等級的人視為資產。比如在古埃及、《聖經》時代的以色列和古代中國,都曾將人類當作奴隸,恣意虐待,隨意處決。正如農民不會去問牛和雞對於農場運營的意見,當時的一國之主也不會想到要問問農民該怎樣治理國家。此外,每當某些族群或宗教社群起了衝突,常常就是互相指稱“不配當人”。先將“他者”稱為野獸,之後才能待之以野獸。於是,農場也就成了新社會的原型,有著目空一切的農場主人,比較低等而可以剝削利用的其他動物,可以消滅的外部野獸,以及在一切之上有位偉大的神,對這一切安排給予祝福。

五百年孤寂

現代科學和工業的興起,帶來了人與動物關係的第二次革命。在農業革命中,人類已經刪去了動植物的台詞,讓泛靈論的這出大戲只剩下人類與神之間的對話。而到了科學革命,連諸神的台詞也被刪去。現在,整個世界已經成了獨角戲。人類獨自站在空蕩蕩的舞台中間自言自語,不用和任何其他角色談判妥協,不但得到無上的權力,而且不用負擔任何義務。破解了物理學、化學和生物學無聲的法則之後,現在人類在這些領域可以為所欲為。

遠古的獵人到草原上狩獵,會要求野牛的協助,而野牛也有求於獵人。遠古的農民希望奶牛產出更多奶,會祈求神的協助,而神也會向農民開出條件。但在雀巢公司的研發部門,穿著白色實驗室制服的研發人員想提升奶牛的產奶量,他們的做法是研究遺傳基因,而基因不會向他們要求任何回報。

只不過,正如獵人和農民各有自己的神話,研發人員其實也有一套他們相信的神話。他們最有名的神話其實就是無恥地抄襲了知識樹和伊甸園的傳說,只是把地點搬到英格蘭林肯郡的伍爾索普莊園(Woolsthorpe Manor)。根據這個神話,有個牛頓坐在一棵蘋果樹下,而一顆成熟的蘋果就這麼掉在他頭上。牛頓開始想著,為什麼蘋果是直直落下,而不是往旁邊掉或是向上飛?這個疑問讓他發現了萬有引力和牛頓運動定律。

牛頓的故事從此顛覆了知識樹的神話。在伊甸園裡,是由蛇來開場,引誘人類犯罪,而使上帝降怒於人。不管對蛇還是對神來說,亞當和夏娃都只是玩物。但在伍爾索普莊園,人類是唯一的主角。雖然牛頓本人是虔誠的基督徒,花在研讀《聖經》上的時間遠比研究物理定律要多,但他促成的科學革命卻讓上帝就此退場。自此之後,牛頓的後來人開始寫下他們自己的《創世記》神話,不管是神還是蛇,都再也沒有露臉的機會。伍爾索普莊園的運作是基於單純的自然定律,而想找出這些定律完全是人類自發的行為。雖然故事的開頭是有顆蘋果掉到了牛頓的頭上,但蘋果可不是故意的。

在伊甸園的神話裡,人類因為好奇希望得到知識,於是遭到懲罰,被上帝趕出天堂。但在伍爾索普莊園的神話裡,不但沒人懲罰牛頓,情況還正好相反。多虧他的好奇心,人類才能進一步瞭解宇宙,變得更加強大,並且離科技的天堂又近了一步。全球無數教師傳頌著牛頓的神話,鼓勵學生要有好奇心,暗示只要我們得到足夠的知識,就能在地球上創造出天堂。

事實上,就算在牛頓的神話裡,還是有神的角色:牛頓自己就是神。等到生物科技、納米科技和其他科技的果實終於成熟,智人就會得到神的力量,兜了一圈而再次回到知識樹下。遠古的狩獵採集者,只不過就是另一個動物物種。農民以為自己是上帝所造萬物的頂峰,科學家則要讓人類都進化升級為神。

*

農業革命促成了有神論宗教,而科技革命則催生了人文主義宗教:以人取代了神。有神論者崇拜的是神,人文主義者則是崇拜人。人文主義的奠基概念認為智人擁有某些獨特而神聖的本質,這些本質是宇宙間所有意義和權力的來源。宇宙間發生的所有事,都會以“對智人的影響”作為判斷好壞的依據。

有神論以神之名作為傳統農業的理由,人文主義則是以人之名作為現代工業化農業的借口。工業化農業將人的需求、想法和願望視為神聖,至於其他一切則不值一提。像是動物,既然沒有人性的高貴,工業化農業自然不會把它們放在眼裡。甚至是神,既然現代科技已經讓人類擁有了超過遠古諸神的力量,諸神自然也無用武之地。科技讓現代產業對待牛、豬和雞的方式,甚至比傳統農業社會的飼養更為嚴苛。

在古埃及、古羅馬帝國或是古代中國,人類對於生物化學、基因遺傳學、動物學和流行病學的認知有限,於是操縱這一切的力量也有限。在那些時候,豬、牛和雞可以自由地在房前屋後奔跑,從垃圾堆或附近的樹林裡找出各種可吃的美味。如果有哪個異想天開的農民想把成千上萬隻動物都關在一個擁擠的空間裡,大概就會爆發致命的流行病,不但能殺死這些動物,可能連許多村民也會遭殃。這時候,任何祭司、巫師或神都無能為力。

然而,一旦現代科學揭開流行病、病原體和抗生素的秘密,工業化的雞捨、牛欄、豬圈也就成為可能。靠著疫苗、藥物、激素、殺蟲劑、中央空調系統、自動餵食裝置,現在我們能把成千上萬的豬、牛、雞塞進整齊劃一的狹小籠子裡,用前所未有的效率生產豬肉、牛奶和雞蛋。

而近年來,隨著人類開始重新思考人與動物的關係,這樣的做法開始招致越來越多的批評。忽然之間,我們對於所謂低等生物的命運有了前所未有的興趣,或許也是因為自己快要變成低等生物了?如果計算機程序擁有了超乎人類的智慧、前所未有的能力,我們會不會認為這些程序比人類更重要?舉例來說,人工智能會不會利用人類,甚至為了它自身的需求和慾望而殺死人類?如果你認為就算計算機的智能和力量都遠超人類,這種事情還是萬萬不可,那麼究竟是什麼道理,讓人類可以利用或屠殺豬?難道除了有更高的智慧、更大的能力之外,人類還有什麼特殊之處讓我們與豬、雞、黑猩猩和計算機程序有所不同?如果覺得人類確實特殊,那麼這種特殊究竟從何而來?我們又怎麼能夠肯定,人工智能永遠無法擁有這種特殊之處?而如果覺得人類並不特殊,那麼等到計算機超越了人類的智能和力量,又有什麼理由說人類生命有特殊價值呢?究竟,人類最早是怎麼變得如此聰明、強大的?而非人類的實體又有多大可能將會超過我們?

下一章將討論智人的本質和能力,一方面進一步理解我們與其他動物的關係,另一方面也要看看人類可能的未來,以及人類與超人類可能有怎樣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