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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趨異、分工與生態學

一、什麼是生態學

生態學是研究物種和環境的關係的一門學問,也可以說是研究大自然當中生命間的關係的一門學問。簡單地講,主要有以下幾種關係:共生的關係,共棲的關係,寄生的關係,捕食的關係。概括這四種關係的特徵,可以說物種間存在著兩種特徵的關係,一種是依存,一種是競爭,往往是既依存,又競爭。物種之間的關係和物種內部成員的關係從特徵上而言,其實是近似的。因為這兩種關係都共享著上述兩種特徵。同種之間,很好理解,既有依存又有競爭。而物種之間可能理解難一點,實質上與同種內的特徵是一致的,既有依存又有競爭。

生態可以從微觀角度看待,也可以從宏觀的角度去看待。從微觀角度上看,看到的是一些小生態,但因為生態多指種間的關係,不可能太小。比如說一片森林或一條流域所包括的生態問題,就要算微觀的角度了。從宏觀角度上看,實際上就是一個大生態,整個地球上的生態系統。

大自然當中,簡化地說存在三類生物:動物、植物和真菌。從宏觀上看,三者之間存在著一種依存的關係,構成了一種生態。地球上的所有生物,從根本上說都離不開能量。而生命的能量說到根本都是從太陽的能量中獲取和轉化的。但是動物沒有直接獲取太陽能的辦法和手段。在地球上的生物中,只有植物這樣一種生命形式可以將太陽能轉化為可被自身利用的能量。它們通過光合作用,可以把太陽能轉化為生物能。動物沒有這種手段,它們只能間接地通過植物來獲取能量。而真菌的作用是把腐爛的動物、植物的屍體分解掉,否則地球上就會屍骨成山,嚴重污染。再從微觀上看,就可以看到植物和動物之間的交換關係是很深入的。比如植物在白天時,進行光合作用釋放氧氣,同時吸收二氧化碳。雖然在夜間植物與動物一樣都是吸入氧氣,吐出二氧化碳,但夜間的吞吐與白天有陽光時的吞吐相差甚遠。也就是說,總體而言植物所消耗的二氧化碳大大高於它製造的氧氣。這樣久而久之,如果地球上都是植物,就糟糕了,就會氧氣過剩,二氧化碳短缺,植物就不好生存了。所幸地球上存在著另外一種生命形式,就是動物。動物的特點恰恰與此相反,動物是吸入氧氣,吐出二氧化碳,二者進行了很好的交換,兩者相互吸收對方的排泄物,吐出的東西可以被對方利用。

在微觀上看,小生態,比如說森林。森林其實就生態系統來說是有豐富內涵的,林子裡整個的生態由五個層次構成。第一個是土壤,下面有蚯蚓等生物。第二個是土壤之上的低矮的草皮等。第三個是更高一點的灌木。第四個層次是一些高大的喬木。最後一個是林子的上空,那裡飛翔著一些鳥類。每一個層次都有很豐富的內容,有很多的生命形式。五個層次互相之間又有一種交換關係,或者說共生關係、寄生關係或捕食的關係,共同組成這樣一個生態。(參閱麥克康門斯,1978)

流域的生態就不介紹了。但很願意給大家介紹一下水的特徵,水的生態是建立在這一特徵之上的。大家中學學習物理學的時候學過一些水的特徵,但通常沒能和生態結合起來,所以一些深刻而微妙的道理被忽視掉了。水在不同的溫度下密度是不一樣的,水在4度至0度時密度擴大了,造成水的單位體積的重量,即比重減輕。0度水成為固體時,體積大了,比重小了。達爾文的進化論在大自然中排除了目的論、有神論,排除了有意圖地設計大自然、支配大自然的觀念。但確實有一些微妙的事情使我們匪夷所思。這一特徵使得江河湖泊中的水隨著溫度變化而上下對流。水溫變低了,水就變輕了,最終變為0度時,冰層結在上層,而比較暖和的液體的水在下面。如果水的特徵改換一下,結果將完全不同。如果水像空氣一樣,溫度低了下沉,上面的水接受低溫後向下走,如此逆向對流,在嚴寒季節再深的湖泊和河流也將完全結冰。現在的實際情況是一定厚度的冰起到了保溫的效果,使下面的水保持液體狀態。這意味著水中的生物不會因為水結冰而喪失生存的條件,水中的生命可以繼續生存下去。這種極其微妙的特徵構成了水中生態。這種物理特徵是生態特徵的基礎。如果性質逆反一下,那將會是災難,水中的生命就將失去存活的條件。

二、達爾文的趨異學說

早期生態學思想的集大成者還是達爾文。在今天全面看待達爾文的思想,已經不像人們當初認為的那樣只是繼承了以馬爾薩斯為代表的衝突的思想,達爾文同時還繼承了和諧的思想,他繼承了這兩方面的遺產。

達爾文在其早年時就是林奈的崇拜者。讀了林奈的著作後,達爾文對自然界形成這樣一種看法,就是大自然是一個複雜的網絡,大自然裡充滿著和諧、依存。比如說一種植物,能靠自己存活嗎?不可能的。當你開花時,你要借助蜜蜂給你傳播花粉;當你結果時,你要借助鳥將你的果實傳到別處,這樣這一植物才能將自己的後代繁衍、覆蓋到地球的每一角落。所以他提出大自然是一個複雜的網絡,其成員相互依存。這是他學術上,他整個理論上第一階段的思想。

他的第二個推斷是認為每一個物種以及每一物種中的每一分子都在大自然佔據著一個位子。最初他使用place這個詞,以後更多地使用office這個詞,即官場的位子,一個辦公室或一個官職。每一個物種,物種中的每一分子都要佔據這樣一個office。我在思考了place和office的差別以後,就理解了達爾文為什麼要用office。因為office確實比place更合適。一個級別的幹部就像一個物種一樣,局級幹部可以說像食肉類一樣;處級幹部就像食草動物一樣;再低級的科級幹部就像昆蟲類的。每一個不同級別,像每一個不同物種一樣,佔據的office和place是不一樣的,獲取的營養是不一樣的。首先是不同的類要瓜分,完成這個位置的分割之後,同一類的人還要爭奪位置。這裡也有佔不到崗的,下崗的,比如都是局級幹部有的人就上了崗,有的人就上不了崗,不得不退休,不得不下崗。我們原來都是局級幹部,我們佔不了別的級別的位置,我們佔不了部級幹部的位置。局級幹部和部級幹部佔據著不同的位置,不同的office,而同一個office上的人要為各自有限的位置去爭奪。他提出這樣一個位置說,這個位置說並不是什麼太新的說辭,追溯到很遠很遠的柏拉圖就說在大自然中不同的物種居於不同的位置。但是達爾文和柏拉圖截然不同的是,柏拉圖認為這是上帝裁定的,而達爾文認為是大自然自然選擇造成的。由此達爾文開始其第三個推論。

從第三個階段來看,達爾文在繼承了林奈等人的思想後,確實發生了一個大的轉折。因為以後他又獲得了另一營養,就是馬爾薩斯為代表的學術思想的營養,於是他告別了那種簡單天真的和諧思想,將之與衝突的思想、鬥爭的思想結合在一起。他繼承了馬爾薩斯的思想,生下來的比活下來的多太多了。每個物種為什麼要有這麼旺盛的生殖力,為什麼不存活一個生一個,或存活一個生兩個,多一個就罷了?為什麼為了存活一個要生十個、百個?他從這一差距中看到了物種之間,以及物種內部同種之間為爭奪位置的激烈衝突。在這裡我們看到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達爾文很可能在提到自然時無意地使用了office這個詞,但大自然和人類社會生活確實可以構成一個非常有趣的對比。大自然當中的現象就是產生新的生命體、幼子產生得太多了,要爭奪位置。而在人類生活、城市生活中,出現的是一個與之非常相似的問題,就是我們進入成年的勞動力太多了,就業機會、崗位太少了。在大自然那裡是出生的生命太多了,要為生存而奮鬥;在人類社會中是產生出的新的勞動力太多了,將遭遇競爭。達爾文在第三階段的思想中強調了競爭的積極功能。在這點上特別好和人類做對比,有下崗的人了,有就業大軍了,就有望提高崗位上人的能力。因為你如果不行,人家就會取而代之,下崗者不斷提高自己的本領,失業大軍會推動在崗人員能力的提高。在生物界同樣是這樣,存活下來的一定是體質更強健的,經過爭奪,體質更強健的生存下來,獲得異性,繁殖出後代,導致後代更強壯,更宜於在自然界生存。簡單地說這就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這還不是他全部的思想。下面介紹他第四階段的思想。這階段的思想在達爾文整個學術研究中,只是在其晚年淡淡地寫下了一筆,但這一筆相當重要,可以供生物學史的研究者再三再四地思索它的意味,並且奇怪為什麼達爾文沒有把這一思想發揚光大,以至於我們通常都認為他的第三階段思想是其主要思想。那麼第四階段是什麼呢?它仍然延續著前面幾個階段的思路,位置少,物種的成員過多,這個衝突怎麼解決?一部分人出局,非常殘酷的事實,這是第三階段的思想。而第四階段達爾文又指出另一種思路,有的時候可以和平地解決,不需要消滅一部分同類,不需要使一部分同類出局,這是趨異的思路。什麼叫做趨異?這是生物學的詞彙,面對生物界的一些現象而產生的詞彙。這個詞彙如果用社會科學的詞彙來做類比的話,非常有助於大家的理解,就是分工,再分工,產生越來越多的新的工作崗位,新的工種。如果說工種是定死的,比如有十個工種,有50個人,一個工種能承受5個人,當這個工種有6個人、7個人時,就一定要有人出局。這時我們面臨兩個選擇,一是讓一些人下崗,在大自然中就是物種中一些成員必須死亡,因為該物種的營養是有限的。除了這一思路外,還有另一思路,實際上在人類進化歷史中,這個思路也是一條康莊大道。分工是怎麼產生的,有人說是因為效率高,這叫做目的論。我是花了比較大的筆墨來批判目的論的人,我寫了一本書叫《代價論》,其中有一章是批判目的論的。目的論是懶人的思想,懶人認為一個事物為什麼產生,因為它有某種功能,所以它產生了。我們認為一個事物已經產生了,我才知道有這樣的功能,那你幾乎沒有解釋它為什麼產生。產生是從無到有,你不能用它產生後的功能來解釋它的產生。一個事物有效率,可以讓它繼續存在,可以發揚光大,但這不是它產生的原因。為什麼要分工呢?杜爾凱姆作了這樣一個深刻的解釋,是因為老的工作競爭者太多了,一部分人吃這碗飯吃不下去了,換句話說就是人口的膨脹使人越來越多,原來就業的位置越來越少,把這部分多餘的人逼得要選擇新的職業,這樣就能活下來了。本來你是種地的,他是種棉花的,他是紡紗的,我沒有活可幹,就得選擇一個新的職業。你們天天都是自己做飯自己吃,我來給你做早點,很有銷路,這樣我就活下來了,沒有和你們任何人搶飯碗。這是分工。我們再談趨異。趨異就是從相同走向不同。每個物種中的成員在大自然中佔據著彼此雷同的位置,每個位置的競爭都是非常激烈的。老虎之間的競爭是非常激烈的;豹子之間的競爭是非常激烈的;山羊之間的競爭也是很激烈的,因為同種成員在爭奪同一種物質,同一種營養。開闢一個新的位置就成為生存的一個思路。這個新的位置是怎麼開出來的?達爾文的思想可以作出解答。物種有很好的穩定性,穩定性是根本的,它由遺傳來實現;但在我們承認這一前提下,還須承認物種的另一個特徵,它還有變異,變異非常之微小,但放在時間長河中就會慢慢呈現出來。比如蛾子基本上是淺色的,但不排除千萬隻蛾子裡面有一些蛾子顏色發生變異,微微發黑,深灰色乃至黑色。這時環境發生了一個變化,就是人類把自然界污染了,工業革命爆發後英國開始有大煙筒,英國的植物都披上黑色的外衣。淺色的蛾子在黑色背景下暴露得格外觸目,鳥類就能非常方便地把淺色的蛾子捉住吃掉。但有幸的是在千萬隻蛾子中有一些經過變異,顏色比較黑,就能潛伏在黑色背景中而不被鳥類吃掉。這樣經過了一代、三代、五代、十代,所剩下的蛾子通通都是黑色的了,淺色的蛾子沒有了。這是達爾文的本質思想,適者生存。為什麼變異?根本原因不是達爾文所能解決的。達爾文以後的一個生物學家蒙德爾提出了為什麼變異,那是很複雜的分子遺傳學問題,我們在這裡不講了。但每個物種覆蓋的面都非常大,譬如我們人類,我們的品性有微小差別,我們加在一起覆蓋的面更寬,就像蛾子,基本上是淺色的,但是當中要有一些黑色。我們的變異也是非常之寬,當自然界發生巨變時,我們的一部分適合新的環境,另一部分可能要死掉。既然有這樣的變異,就有可能開創出一個新的亞種,新的亞種就有可能找到一個新的位置,即依賴和獲取與父輩不同的新的環境、營養與資源。這點微小的差別使他們獲得了生存在沒有被其他物種覆蓋的真空地帶的優勢與生理條件。當不斷有變異者存活下來時,物種便分化了。這就是趨異的思想。(本節主要源自沃斯特,1994:192—203)

三、食物鏈與生境

食物鏈與生境是生態學中的重要思想,完成於動物學家埃爾頓。有趣的是作為動物學家他卻把他的研究取名為「動物的社會學和經濟學」。他提出四個規律。

第一是食物鏈,就是甲吃乙、乙吃丙、丙吃丁,這樣構成的一種鏈條。食物鏈通常是三個、四個,也有兩個的,但從來不超過五個。我們動腦筋想一想,想出三個是很容易的,比如說狼吃羊,羊吃草。再複雜一點是四個鏈節,最複雜的是五個鏈節。有些動物處在長短不同的各種鏈節中。比如山雀,它吃一些植物的種子,因此是兩個鏈節。它也吃毛蟲,毛蟲吃葉子,構成了三個鏈節。山雀還吃蜘蛛,而蜘蛛吃昆蟲,昆蟲吃樹葉,這就構成了四個鏈節。因為有多種植物,多種昆蟲,多種食草動物,還有多種食肉動物,很多動物的食物源還遠不止一種,因此它們加在一起復合成的食物鏈的網絡是非常錯綜複雜的。在生物種類非常少的地帶可以劃出這個網絡,比如在北極地帶。在熱帶雨林中就很難搞清楚了,因為關係錯綜複雜,網絡極其龐大。

第二個規律是食物規模。

第三是物種分佈。食草動物只能吸收其草食中的能量的10%,食肉動物同樣也只能吸收其肉食中的能量的10%。這樣食物鏈的網絡必然要構成一個金字塔,底部的生物數量大;頂部數量低於底部,分佈比較稀疏,繁殖要慢於底部,否則找不到食物。比如老虎的分佈就不能太密集。人類是一個特例。

第四,他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生境(niche)。這個概念是一個鳥類學家首先提出的,被埃爾頓發揚光大。生境這個概念按生物學的解釋也是比較微妙的。學者們說,當我們強調經濟的時候,生境這個概念很近似於食物源,就是我們說過的:大家雖然在一個桌子上吃飯,卻不吃一樣的菜。再比如在一個小範圍內,有天上飛的,有水裡游的,有地上跑的。它們在一個空間裡,但相安無事。生境如果比較豐富,就是指在一個單位空間裡面,生物種類更多;生境比較貧瘠,生物的種類就比較少。種類多不一定競爭很殘酷,可能大家各取所需,相安無事。(沃斯特,1994:346—353)

四、物種滅絕的歷史

物種產生、演化,物種也在滅絕。整個大自然中,物種時時刻刻在滅絕。這不是說一個物種當中一些個體死了,而是說該物種整體滅絕了,這是整個大自然生命進程的一個組成部分。回過頭來看,地球上曾經發生、一直演化到今天的生命歷史,就可以看到物種滅絕是常態,不是一些稀少的個案。這個地球上曾經存在的物種的99%已經滅絕了,已經成為化石了,不再是活的事實。這應該說明了滅絕是生命進程中的一部分,它是一種常態。地球上的化石記錄著我們這個星球上曾經經歷過五次大滅絕,所謂大滅絕就是指某一時期大批物種滅絕。五次當中最大的一次是在2.25億—2.45億年前,這次地球上96%的物種都滅絕了,經歷過這次大滅絕之後,只有4%的物種存留下來。再有一次就是包括恐龍在內的那次大滅絕,發生在0.65億年前。那次大滅絕造成地球上75%的生物滅絕了,只有25%倖存下來了。古生物學家提出這樣一個命題:較長的穩定期後,通常是短暫的急劇變化。用社會上的話說,就是矛盾積累,爆發出來了。

我是個悲觀主義者,堅定地認為一次新的大滅絕的序幕已經拉開了。從數字上看,1970年時人類以及人類飼養的家畜佔全世界動物總量的十分之一,現在,即30年後,這個比例是四分之一。(賴希霍爾夫,1999:37)看這個進程,兼併與破產的進程,不是一種急劇的變化嗎?用生物學家的行話來說,這種數量及種類的減少,特別是種類的減少,叫做「生態簡化」。他們認為生態複雜才穩定,生態簡化就不穩定,越簡化越不穩定。比如在熱帶雨林裡,少10種、8種生物沒任何問題。如果南極減少幾個物種的話,就會對整個生物鏈造成嚴重的干擾,一種生物的減少就意味著接踵而來的一種或兩種生物也將退出舞台。因為它沒有了食物,或者減少了二分之一的食物,那當然是致命的打擊。熱帶雨林裡通常不是一種生物僅僅捕食另一種生物,因此減少幾種無傷大雅。補充一點,大自然無時無刻不發生物種滅絕,同時無時無刻不產生新的物種。這也是通常情況下,此消彼長的過程。但是大滅絕的情況下,是入不敷出,是極端的時期。現在處於這一種狀況,就是因為大自然之中,有一個物種能力急劇增長,成員數量極大膨脹,他們把地球上的生態支配了,覆蓋了,也破壞了。這樣一個局面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生態的簡化,生態的簡化再往前展望,將是極不穩定的時期。(本節參閱威爾遜,1996:3、10章)

五、依存哲學與生態哲學的悖論

當代保護環境的思想有很多,在這裡只想極其簡單地勾畫一下依存哲學。依存哲學毫無疑問是當代環保思潮、當代生態思潮裡面的一個基礎思想。這是一個大哲學家懷德海提出的。懷德海在西方的知識界名氣很大。他應該說和羅素是亦師亦友的關係,比羅素年長一點,合寫過著作。早年也是數理學家,涉獵的東西非常廣。我認為他的思想比羅素深刻。懷德海一直提倡整體論,他認為從個體是無法認識事物的本質的,必須從整體上才能認識,從整體才能真正把握事物的本質,這是他一個很重要的思想。比如說樹,要想認識樹的本質,從單個的樹木認識不了,必須從樹林下手才能認識樹的本質,從一棵樹認識是以偏概全。

懷德海晚年提出「依存哲學」。再說樹的例子,樹作為一個物種,能夠適應環境,能夠持續生存下去,是群體的勝利。相反來說,一個單個的個體要想存活是幾乎不可能的。孤零零的一棵樹,即使存活下來了,也是極其艱難的,而對於一片樹林中的每一棵樹來說,存活是很容易的。實際上,我們通常看到的只是地面上的狀況,沒看到地下。樹的存活取決於它的根繫在地下吸收水分。一株樹孤零零的根系對於攔截和儲存吸收水分都太困難了,相反一片樹林的根系已完全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機制。這種機制可以共同攔截儲存大量的水分,儲存的結果有利於每一株樹的生長。所以懷德海提出,這是整體的勝利,群體的勝利。他還說,大自然之中沒有粗魯的個人主義,一個個體不能生存下來,物種成員間是相互依存的。懷德海說真正的現實是完全徹底的患難與共。這彷彿是與達爾文的觀點背道而馳了,反其道而行之。依存哲學應該是生態學的一個重要基礎。換句話說,是生態學的一面重要的旗幟。(沃斯特,1994:369—374)

這一思想是很有魅力、很有感召力的,似乎也很深刻。但如果冷靜下來,放在嚴肅的科學的視野裡來繼續思考這一思想,就來了問題。這一問題就是依存哲學與其他生態哲學中共同存在的悖論。我的結論是,這樣一種新的生態倫理是很難找到一個堅實的支點的。現在這樣一種形勢,如前面所講,大滅絕的序幕揭開了,能不能力挽狂瀾,在一定程度上取決於能不能建立一個被全人類共享的生態倫理學。令人遺憾的是,這種生態倫理學的支點很難找到。首先,看看自然界的和諧、生物鏈的平衡。很多人提出,大自然具有調節能力。比如說,狼吃羊,羊吃草,這三者自然調節。當羊多了,草就少了,草一少,羊就會減少,羊一減少,草又多了。狼與羊也類似。這裡似乎出現了一種自然調節的狀況。有人就把這種狀況看做是大自然的一種常態,大自然的一種鐵律,大自然調節機能的結果;當人類還沒有崛起的時候,大自然非常和諧,有天然的調節能力,長久地處於一種平衡狀態。真是這樣嗎?應該說這種看法其實只是一相情願地看到了大自然的一面。事實並非那麼美好。如果真是那麼美好,那五次大滅絕從何談起呢?在沒有人類的狀況下,大自然調節的機制也不是萬能的,也不是一定能夠自發調節的。威廉斯說:「滅絕的危險並不導致種群中的某個部分採取緊急措施。」(威廉斯,1962:25)拜爾茨更以思辨和懷疑的眼光對生態倫理做出了深刻的思考,他說:「我們可以在自然中為我們的道德行為找出標準或者至少找到定位方向的想法,證明只是一種幻想;『價值論能夠成為本體論的一部分』(喬納斯語)的希望必須放棄。」(拜爾茨,1993:169)

換一個角度說,均衡與和諧是理想嗎?如果說是理想,可以馬上找到對立物。它的對立物偏偏被人類奉為一種理想,即進步。是更想要均衡,還是更想要進步?哪個更理想?二者在很多情況下是對立的,當追求進步時,就可能不均衡;當執著於均衡,可能就要放棄進步。這二者的對立就構成了尖銳的悖論,價值觀上的衝突,就使人類很難獲得共識。追求均衡,就被認為是保守主義,至少是不進步的;反過來,進步可能會帶來滅頂之災。這是一個很大的衝突。新道德要人類放棄人類中心論,不要覺得自己高居自然之上,要老老實實把自己放在大自然之中做普通一員,要尊重萬物、尊重自然。可是這一支點很有一些問題,大自然中哪個物種不是以自己為中心的?狐狸尊重過兔子的權利嗎?兔子尊重過草、白菜的權利嗎?其實它們都是赤裸裸的自我中心論,尊重其他生物不是進化賦予每個生物的天性。如果生物都自我中心,而後形成一種平衡,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進化論否定了冥冥之中有個上帝或者有意識的東西在操縱,否定了預先的設計。似乎只能認為,這種平衡有時會獲得,有時會失去。可能平衡的時間長一點,或短一點。「平衡—破壞—平衡—破壞」這才是一部真實的歷史。就像中國歷史上的分與合,有的學者認為統一佔有絕對的壓倒優勢,這很成問題。可能統一占的時間比分治的時間長一點,比如說七三開,但三成還少嗎?還屬偶然嗎?分治絕不能說是一種變態,而是常態中的另一項。分與合是兩種狀態,分並不是沒有收穫。中國歷史上最有創造力的時期是春秋戰國,以及提供了卓越政治智慧的是三國時代。生物學家說,一次大的滅絕之後,產生的新的物種如雨後春筍般生長起來。回到本論題,尊重其他生物不是自然的天賦。人類提出新的倫理基礎「要尊重別的生物的」,這不是大自然進化出來的本能,而是人的理性。這高揚了人類的理性,這恰恰不是自然的產物,實質上還是人類中心論。這說明走了一圈又回來了,這就是典型的悖論:放棄人類中心論這一思想本身就是人類中心論。堅持這樣一種倫理,實際上是捍衛人類的理性、人類中心。這不是說尊重萬物的實踐不好,沒有道理,而是說其理論在邏輯上就有毛病。在這裡,我們僅指邏輯上的問題。我本人就是環保主義者。但當嚴肅地進入到學術的時候,從邏輯學上反省的時候,不得不承認這倫理缺少堅實的支點。難點就在這裡。人類中心論放棄不掉,就像自己抓頭髮想把自己拎起來,這不可能。

再談一點,環保主義者或者生態倫理學反對肆無忌憚地消費,但在實踐中和理論中都有一個難題。比如,我們能夠像東郭先生愛護狼一樣愛護病菌嗎?當病菌侵襲自己身體的時候,不要殺了它,不要吃什麼殺菌藥,行嗎?絕對不成,一定要殺掉。再比如對待一件名貴皮毛的大衣,似乎可以放棄。這兩種情況就是兩端,一端是一定要殺死,另一端是可以放棄。問題在於這兩端之中有無數中間環節,這中間環節在人類成員之間將產生激烈的爭論。事實上,微不足道的利益是可以放棄,但事關重大的利益是絕對不可以放棄的。中間環節則很難辦。第一,中間環節對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困惑。第二,人類成員之間認識絕難統一。特別是第三,我們陷入囚徒困境:每個人都希望別人去保護資源和環境,自己去使用;同時自己去保護沒用,只是犧牲了個人利益,保護不了環境,因為別人並不配合。

道德的支點曾經是上帝,各種宗教曾經為社會提供了道德支點。現代人的思想方法把宗教排除在外,所以尼采說上帝死了。尼采沒有可惜上帝死了,而是可惜人類沒有道德支點了。因為在漫長的歷史裡,宗教是道德支點。當有一個至高無上不能懷疑的東西作支點的時候,道德是穩定的。同時,人類社會在漫長的時間中,變遷很小很小。由於變化小,比較穩定,古人提供的道德一直延續。而現在社會不斷經歷巨變,這樣道德支點就很難尋找了。因為祖宗沒有提供,因為上帝已經被殺掉了。道德支點需要的是非常堅硬的東西。但是以往堅硬的東西都沒了,現在需要當代人給當代人去造一個道德。這簡直是開玩笑!我們根本造不出一個堅硬的東西,我們造就的倫理連邏輯學都不符合。我們現在陷入的就是這樣一種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