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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穿越者的賭博

若干年後總結寫我們這個時期的文學史,一定會提到「架空歷史小說」這個類別。此類小說寫一個現代人通過偶然的時間旅行穿越到古代,運用個人能力改變歷史。在歷史知識全面普及所有懸念都已被劇透的今天,穿越小說可以在不戲說歷史人物的情況下實現任何可能的故事,更不用說滿足讀者對真實歷史的扼腕長歎和各種「what if」的意淫。

我是一個竊明眾。《竊明》這本書讓讀者能夠以一個現代人的視角去體驗明末的中國社會,作者灰熊貓不但表達了反滿貶袁的思想,而且顛覆了很多人心目中東林黨甚至閹黨的形象。從架空小說角度,主人公黃石是一個很特別的穿越者。與那些帶著機關鎗穿越,動不動就拿後人寫的詩歌糊弄古人的穿越者不同,黃石很少直接使用自己的現代知識。他的政治鬥爭和軍事指揮的水平也僅僅是中人之資,比不上他在古代遇到的豪傑。

然而每一本穿越小說的主角都必然要有「王霸之氣」來建功立業,黃石的成功,憑借的是開放的思想,對歷史大勢的預見,和先進的條例制度。讀《竊明》,很多人都會同意黃石的長生軍,先進就先進在條例和制度上。

思想,大勢,制度,這些東西似乎比受控核聚變要容易得多。當今的思想家們可能早就研究過各種可能的人類制度。我有時候想,如果一個未來人穿越到現代,他會讓我們幹什麼呢?如果他像黃石一樣也僅憑思想,大勢和制度就能取勝,那麼為什麼我們不能?如果我們很好的判斷天下大勢,很好的瞭解什麼是最先進的制度,我們原則上不需要穿越者就可以把今天的社會變得更好。是麼?

《竊明》開的金手指非常之小。黃石主導的技術進步從未超出明末同時代歐洲的水平。水力鍛機,板甲,十八磅紅夷大炮和望遠鏡這些東西在真實的明末也被傳教士帶到了中國。黃石本人從未直接提供任何一項技術的配方,他的做法是派人去找歐洲傳教士,然後鼓勵手下人自主研發。既然如此,黃石的金手指我們能學麼?看看世界上有什麼最有前途的技術,我們拿來大力投入就行了麼?

黃石不是一個科學家,他是一個風險投資家。在手下不知道鋼能不能煉出來的時候,黃石堅決要把鋼煉出來。在連荷蘭人范樂由都認為造一個水裡鍛機投入太大不如直接用人力製造武器的時候,黃石堅決把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到水車之中。對任何一個非穿越的風險投資者來說,這種不管不顧的投入是非常不科學的賭博。你怎麼知道一定能做出來?你怎麼知道一定能在我們這一代做出來?

黃石的真正優勢就是他知道。他不是相信,他不是冒險,他是知道。當每一個人都認為其中有巨大風險的時候,他堅決地,大手筆地投入,而且每次都能賭對。這就難怪在續集《虎狼》的序章之中會有如下的對話了:

「鮑叔叔說,我父親還從來沒有看過這個東西?」

「是啊。」

「嗯,」黃乃明若有所思地道: 「而我父親二十年前就堅持做這個東西,這次還對我說如果不看蒸汽機就是白來一趟。」

「侯爺的遠見,數十年來一直讓鮑某欽佩不已,不勝仰慕。」

…..

「三十年來我就學會一件事,跟著侯爺做是不會吃虧的。」

遠見,大概就是「王霸之氣」的原理吧。

對歷史發展的預見是黃石的最大法寶。如果能穿越到過去,一般俗人也就是買點潛力股票,而幹大事的人則善於把預見轉化為鬥爭的勝利,變成王霸之氣來贏得別人的支持從而改變歷史。

我懷疑古往今來所謂的雄才大略之人,很大程度上就是他們善於賭,敢於賭,而且運氣很好大多數情況下賭贏了。金一南最近有篇文章說,

抗戰後期曾駐延安任美軍觀察團負責人的謝偉思,對毛澤東為什麼在共產黨人中具有那麼高的威望不得其解。他後來回憶說:「我曾問過很多中國共產黨的朋友們,毛主席為什麼能戰勝他的許多敵人,成為眾所公認的領袖,他們的答案都是一致的,歸根到底,他高瞻遠矚。」

毛澤東的高瞻遠矚和黃石的遠見是多麼相似。

我們再來看看黃石的另一個法寶,也就是一整套近代軍隊才有的條例和制度。明朝的軍隊本來是封建軍隊,軍內拉幫結派,打仗靠士兵的個人能力而沒有整體配合,作戰缺乏紀律,哪怕只有5%的人戰死就會全軍渙散。而近代軍隊則靠紀律和全隊配合作戰,機器般的士兵哪怕有一多半傷亡仍然可以堅持作戰。而各種行軍條例,則是把最好的辦法標準化的結果。

但是這一套並不新鮮,實際上早在秦朝就是這麼做的。兩千多年前秦軍的訓練比長生軍更嚴。秦法不但把軍隊標準化,就連農民怎麼種田,比如說使用什麼樣的種子之類,都是嚴格標準化的 — 目的就是要讓所有人自動按照最好的辦法行動。

也許條例和制度不需要賭,但要想真正推廣它們,你必須先賭贏幾把獲得王霸之氣再說。實際上《竊明》中黃石正是如此,他對封建軍隊的改造並非一蹴而就,而是隨著自己軍功越來越高,利用自己在軍中的威望來推動改革。

首先你要賭。賭贏了你就有了王霸之氣。然後你才能做想做的事 — 比如說賭一個更大的。

假設開始有一千個人賭,也許最後只有一個人能連賭十次全贏。歷史將只記住這個賭贏了的。比如曹操刺董卓之前,天下有幾人知道他的名字?刺董就是曹操的賭運。

我注意到凡是後來成了英雄的人,都是當初好賭的人。《竊明》中批評袁崇煥「好為驚人之語」,其求和建奴試圖不戰屈人之兵是拿國家利益去賭個人功業,指出「自古大奸大惡之徒,必是大智大勇之輩」。

可是如果說袁崇煥擅殺軍官是故意搞驚人之舉,難道黃石一聽說建奴來使叫「鰲拜」就要殺,這就不是「擅殺」麼?如果我們拋開 「為國還是為己」這種誅心之論,那麼無非是黃石「知道」歷史是詐賭,而袁崇煥不知道歷史是真賭而已。

如果不是事後諸葛亮,人們往往看不起那些抓住各種機會賭一把的年輕人。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很早就賭輸離場,只有極少數能夠「幸進」。但只要參與者足夠多,最終一定會有一人,他每次都賭贏了,以至於人們不再計較他早年的投機行為,並把他的賭博稱之為「遠見」。

並不是所有賭博都僅僅憑運氣,研究天下大勢顯然有助於一個人對賭局做出更好的判斷。但每一個賭博都一定需要一點運氣。

假設現在有人從未來穿越過來告訴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搞電動汽車,或者不惜一切代價搞受控核聚變,我們一定會認為他是賭。沒錯,我知道這兩個東西是大勢所趨,可是你怎麼知道現在就是大力投入的最好時機呢?

站在今天看歷史,彷彿天下大勢就擺在那裡,那些「逆之者亡」的古人實在太愚蠢了。可是如果我們放眼未來,有誰知道哪個是天下大勢?

只有一賭。

另外,可以參考《分形歷史學:誰「敢於」成功?》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