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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科學與宗教在變化著的世界中

有智慧的人將宗教和科學理論並用,以調節自己的操行。

J-B-S-哈爾旦因

因本宗教法庭命令我要完全放棄那種認為太陽是不動的中心的錯誤論點,並且禁止我以任何方式持有、捍衛或宣講該錯誤信條,我發誓棄絕、詛咒並憎惡上述謬誤及邪說,以及一切其他與上述教會相悖的謬誤及教派。

伽利略

科學與宗教代表了人類思想的兩大體系。對這個行星上的大多數人來說,宗教對他們處理事務是具有最顯著的影響的。而科學與他們的生活的接觸,卻不是在心智層面上,科學實際上是通過技術影響到他們的生活。

儘管宗教思想在普通公眾的日常生活中影響巨大,但我們的大多數社會事業機構是按照務實的方式組織起來的,其中即使有宗教,也只是把宗教淡化為一個程式化的角色而已。例如,英國教會在憲法中的地位就是這樣的。也有些例外,如愛爾蘭和以色列在法律意義上就仍然是宗教國家,而好戰的伊斯蘭教的復興則正在增加宗教在政治和社會決策方面的影響力。

在工業化世界中,科學的影響及成就是最為明顯的,因而,人們與主要的傳統宗教機構的聯繫急劇減少。在英國,按時參加教堂禮拜的人占總人口的百分比很低。然而,假如就此得出結論,以為參加教會活動的人數的減少可以直接歸因於科學技術地位的提高,那可就錯了。很多人在其個人生活中仍對可被劃為宗教性的世界抱有很深的信仰,儘管他們或許已經放棄了或至少是無視了傳統的基督教信條。任何一位科學家都會證實,即便說宗教已被逐出人們的意識領域,也不能說宗教空出的地盤肯定已被理性的科學思想所佔領。因為科學正像任何一種排他性的宗教一樣,儘管在實際的層面上對日常生活影響很大,但對普通公眾來說,也是同樣地令人無從捉摸,同樣地難以領悟。

與宗教的衰落較為相關的原因是,科學通過技術使我們的生活發生了急劇的變化,以至傳統的宗教或許顯得失去了那種直接性,而那種直接性又是在人們應付現今的個人及社會問題時向他們提供現實的幫助所不可缺少的。假如教會在今天受到了很大程度的忽視,那也並不是因為科學在與宗教進行的長期戰鬥中取得了最後勝利,而是因為科學如此徹底地使我們的社會重新定向,以至聖經所描繪的世界圖景現在似乎在很大程度上是缺乏時代性了。正如最近一位在電視上挖苦人的人所說,我們的鄰居很少有牛或驢供我們貪戀了。1

世界上的各個主要宗教都是建立在公認的智慧和信條上的,它們都根植於過去,難以應付變化著的時代。教徒們匆忙之中發掘的靈活性,已使基督教能夠容納一些現代思想的新觀念,以至今天的教會領袖在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人眼裡,很可能被認為是個異端分子。但是,任何一種以古代的概念為基礎的綜合性哲學都面臨著適應太空時代的艱難任務。因而,很多幻滅的信徒轉向了「次要的」宗教,這些宗教似乎與星球大戰及微晶體的時代更合拍。與不明飛行物體、超感官知覺、心靈交往、信念治療方法、超驗冥想相關的崇拜以及其他基於技術的信仰大行其道就證明,在一表面上是理性的、講科學的社會中,信仰和信條具有持久的吸引力。因為這些古怪的信念是屬於毫不羞恥的非理性的,雖然它們都有一個科學的外表。用克裡斯多弗·埃文斯1974年在Panther出版社出版的一本書的標題來說,這些信念都是對「非理性的崇拜」。人們轉向它們,並不是為了求得心智上的啟蒙,而是為了在一個艱難而無常的世界中獲得精神上的安慰。

科學侵入了我們的生活、我們的語言和宗教,但這並不是在理智層面上的入侵。絕大多數的人對科學的原則不理解,而且也不感興趣。科學仍然是一種巫術,投在科學的實踐者們身上的目光仍是恐懼與懷疑參半的。隨便到哪家書店去看看,就可以看到關於科學的書通常都是歸在「秘學」類下的,而現代天文學教科書則因書架不夠,與《百慕大三角》和《眾神之車》擠在一起。為了在我們現今的社會中建立秩序,人們對科學及理性思維的重要性倍加稱道,但在個人層面上,大多數人仍然覺得宗教教旨要比科學論點來得更有說服力。

我們生活於其中的這個世界,儘管外表上很科學化,但骨子裡仍是屬宗教的。在像伊朗、沙特阿拉伯這樣的國家裡,伊斯蘭教仍是佔有優勢的社會力量。在工業化的西方,儘管宗教已經分裂,多樣化了,有時還變成了模模糊糊的偽科學性的迷信,但人們仍舊在繼續尋求生命的更深的意義。這種尋求也不應該受到嘲弄,因為科學家自己也在尋求一種意義,他們想在宇宙的組成、運行的方式,生命的本質以及人的意識等方面獲得更多的發現,以便能得出宗教信仰賴以形成的原材料。假如科學的測定揭示出地球的年齡為45億年,那麼,再去爭論上帝創造天地是在公元前4004年或公元前10000年就沒有什麼意思了。任何宗教,假如其信仰的基礎是可被證明為錯誤的假設,那麼這種宗教就別想長命。

在本書中,我們將要看看某些基礎科學的最新發現,並要探尋一下這些發現對宗教的含義。在很多情況下,我們可以看到,原先的宗教觀念與其說是被現代科學所證偽,不如說是被現代科學所超越。科學家通過一個不同的角度觀察世界,可以得出新鮮的見解,並且可以為人類及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描述出新的畫面。

科學和宗教都有兩個方面,即理智方面和社會方面。科學與宗教的社會效應都還很不能令人滿意。科學或許確實減輕了人類因疾病而遭受的苦難,為人類節省了諸多的勞動,提供了一系列發明,給我們帶來了娛樂與方便。但科學也引出了用於大規模毀滅的可怕的武器,因而嚴重降低了生活質量。科學對工業社會的影響是好壞參半的。

在另一方面,有組織的宗教境況更糟。當然,沒有人否認,在世界各地的宗教社區工作者中,有很多個別的無私奉獻的例子,但宗教長久以來就已經制度化了。宗教常常更關注權力、政治,而不關注善與惡。宗教激情則更為經常地導致暴力衝突,搞亂了人類正常的寬容精神,釋放了野蠻與殘暴。基督徒在中世紀對南美當地人進行的種族滅絕就是較為可怕的例子之一,而在歐洲的歷史上則到處都橫陳著人類的屍體,那是些因為微小的教義分歧而被殺戮的人。即便是在所謂的啟蒙時代,宗教仇恨和宗教衝突也遍佈世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儘管大多數宗教都讚美愛心、和睦、謙卑,並將這些稱之為美德,但世界上各大宗教組織的歷史卻常常是以仇恨、戰爭、傲慢為其特色的。

許多科學家對有組織的宗教持批評態度,其原因倒不是因為他們自己在精神上與這些宗教有什麼不合,而是因為這些宗教所發生的影響在他們看來搞亂了正派的人類行為,在這些宗教捲入權力政治之爭時尤其如此。物理學家赫爾曼·邦迪是個對宗教持嚴厲批評態度的人。他把宗教看作是「一種惡,一種嚴重的能夠形成習慣的惡」。他舉出當年歐洲對巫師進行瘋狂大搜捕時的暴行為例:

在信仰基督教的廣大歐洲地域,敬畏上帝的人常把被懷疑為巫婆的婦女燒死。這些人覺得這是他們應該勉力完成的職責,這職責是聖經明明白白地分派給他們的。事情很清楚,首先,是信仰使得那些本來正派的人幹出了難以名狀的可怕的事,這表明了人類日常的善心和對殘暴的嫌惡何以而且也確實為宗教信仰所壓倒。再者,這揭示了所謂宗教確立了絕對的、不變的道德根基的說法是完全不實的。1

邦迪聲稱,教會以及其他的宗教機構多少世紀以來所掌握的殘暴的權力,已使它們在道德上名譽掃地了。

儘管宗教在四處自誇,但沒有人會否認宗教仍是社會中最能引起分裂的力量之一。不管信仰虔誠的人們主觀願望是多麼善良,血跡斑斑的宗教衝突史說明,沒有什麼證據能夠證明在各大有組織的宗教裡含有人類道德的普遍準則。而且,我們也沒有理由相信,那些不屬於這些宗教組織的人就是缺乏愛心和熱心,或就是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信教的人都是宗教狂熱分子。絕大多數基督徒今天都嫌惡宗教衝突,而且也為教會在過去捲入酷刑、兇殺、鎮壓而感到痛惜。但是打著上帝旗號的野蠻暴力時常爆發,觸目驚心,至今仍襲擾著社會。這並不是宗教的反社會方面的唯一表現。在所謂的文明開化的國家如北愛爾蘭和塞浦路斯,人們仍舊因為宗教原因而在教育甚至是居住方面實行隔離。即便是在自己的內部,宗教組織也常常准許歧視的存在,歧視婦女、少數民族,歧視同性戀者或宗教組織的領袖所認定的任何劣等人。我覺得,天主教及伊斯蘭教中婦女的地位,以及南非教會中黑人的地位特別令人難以忍受。儘管許多人在他們的宗教被形容為罪惡、褊狹時會被嚇得要死,但他們卻很痛快地一致認為,世界上的其他宗教都是作惡多端的。

宗教組織一旦制度化了,法制化了,宗教偏執的傷心慘目的歷史似乎就注定不可避免了。而且宗教偏執行為在西方世界引起了人們對國教的極大的不滿。許多人正轉而投奔所謂的「次要」宗教,以圖找到一條獲得精神滿足的途徑,既不那麼刺耳。卻又那麼溫柔。當然,現在各式各樣的新宗教運動多的是,其中的某些運動比傳統的宗教更褊狹,更邪惡。但是,現在有很多人強調神秘主義以及安寧的內心探索的重要性,並以此與傳道的狂熱相對,因而吸引了對定為國教的宗教的社會及政治影響持批評態度的那些人。

關於宗教的社會方面就談這些。那麼,宗教的理智內容又是什麼呢?

在人類歷史的大部分時期,男男女女們之所以皈依宗教。並不只是為了尋求道德指引,而且也是為了尋求關於存在的基本問題的答案。宇宙是如何被創造的?宇宙又會怎樣終結?生命和人類的起源是什麼?只是到了近幾個世紀,科學才開始為這類問題的解決做出自己的貢獻。科學隨之與宗教發生了衝突,這些衝突都被詳細記錄下來。由伽利略、哥白尼、牛頓打頭,隨後來了達爾文、愛因斯坦,直到計算機和高技術的時代,現代科學對很多根深蒂固的宗教信念進行了闡明,這些闡明是冰冷的,有時是具有威脅性的。於是,這就造成了一種感覺,覺得科學與宗教是天生的死對頭。這種看法得到了歷史的鼓勵。早期的教會試圖頂住科學的閘門,阻止科學進步的洪水滔滔而下,造成的結果是從事科學的人從此對宗教產生了深深的懷疑。科學家們毀壞了很多人所珍視的宗教信念,於是他們被很多人看成是信仰的破壞者。

然而,科學方法所獲得的成功是毫無疑問的。物理學,這科學之王,為人類的理解開闢了幾個世紀以前想都沒有想到過的新路。從原子內部的作用到黑洞的玄妙,物理學使我們得以理解自然中某些最隱秘的秘密。而且也使我們得以控制我們的環境中的許多物理系統。科學推理的巨大力量使每一日都有許多現代技術的奇觀得以證明。那麼,對科學家所持有的世界觀也抱有一些信心,似乎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科學家與神學家是從完全不同的出發點出發,對有關存在的深刻問題進行探索的。科學以仔細的觀察、實驗為基礎,使理論得以建立,將不同的經驗聯繫起來。科學尋求的是自然在運行中的規律性,這些規律性很有希望地揭示了制約著物質和力的基本規律。科學對存在的問題進行這樣的探索,其中的關鍵是,科學家假如遇到了他所持有的理論的反證,他就得放棄那個理論。儘管個別的科學家或許會頑固堅持某個他們所珍視的觀點,但科學界作為一個群體是隨時樂於採納新觀點的。科學原則之爭不會引發人類相互殘殺的戰爭。

與科學相比,宗教是建立在啟示和公認的智慧的基礎上的。聲稱包容了不可更改的真理的宗教信條是難以做出修正以適應變化著的觀念的。真正的信徒必須堅持自己的信仰,不管有什麼明顯的反證。這「真理」據說是直接傳達給信徒的,沒有經過集體調查過程的篩選、提煉。天啟「真理」的麻煩之處在於,這樣的真理有可能是錯的,即便它是對的,其他的人也需要想好了之後才能贊同信徒們的信仰。

很多科學家對天啟的真理持嘲笑態度。其中有些科學家甚至認為所謂的天啟真理是明白無誤的一種惡:

一般說來,一個受到啟示的信徒的思想處於可怕的自大狀態。處在這樣的狀態之中,他就能說這樣的話:「我知道,我明白,而那些跟我信仰不同的人是錯的。」這樣的自大心態在宗教領域最為普遍,而且只有在宗教領域裡,人們才對他們的「知識」覺得有如此這般徹底的把握。在我看來,一個人竟能這麼自我感覺良好,竟自覺這麼出類拔萃,而不把所有那些與他們信仰不同的人放在眼裡,這樣的一個人是很令人討厭的。這本來就夠糟的了,但很多信徒還竭盡全力傳播他們的信仰,至少是向他們自己的孩子傳播,但也更經常地是向別人傳播(而且,在歷史上,有很多靠武力和慘無人道的野蠻傳播信仰的好例子)。明擺著的事實是,最誠實的人以及所有智力水平高低不同的人都各不相同;而且宗教信仰一直是不同的。因為最多只有一種信仰是真實的,那麼,這自然就是說,人類極其可能在天啟宗教方面堅決而誠實地信仰了某種不真實的東西。人們本可以期望這一明顯的事實能夠引出某種謙卑,使信徒多少想到不管一個人的信仰有多麼深,一個人很可能是信錯了的,但任何信徒都沒有這基本的謙卑。信徒不把自己的信仰強行灌輸到他所掌管的人的腦子裡便不肯罷手(這種情況在現今的發達國家一般限於信徒對其子女)。2

然而,那些有過宗教體驗的人總是把他們自己獲得的啟示看作是比多少科學實驗都堅實的信仰基礎。不錯,很多職業科學家也篤信宗教,而且顯然並不覺得讓他們的人生觀的這兩個方面和平共處有什麼智力上的困難。問題是如何將許多根本不相同的宗教體驗變成一連貫的宗教世界觀。例如,基督教的宇宙論就與東方的宇宙論差異巨大。至少,兩者之中有一個是錯的。

但是,若從科學家對天啟真理的懷疑推開去,推出科學家是冷酷的、不通人情的、工於計算、沒有靈魂的人,只對事實和數字感興趣,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新物理學興起的同時,科學家對科學的更深的哲學含義的興趣也有了巨大增長。這種興趣是科學工作不那麼廣為人知的一個方面,而且常常是完全突然地產生的。在籌劃一部關於精神和超自然現象的電視系列片時,病理學家、作家、電視製片人基特·派德勒這樣描述了他見到現代物理學家們對超出物理學的問題如此關心時所感到的驚訝:

幾乎整整20年來,我作為一個快樂的信仰還原論的生物學家進行我的研究,以為只要我努力研究,最終就能揭示出基本的事實。後來。我開始閱讀新物理學的書。結果,我以前的信仰被粉碎了。

作為生物學家,我以前認為物理學家都是頭腦冷靜、清晰、不易動感情的男男女女,他們以一種冷靜的、局外人的眼光居高臨下地看待自然,把落日的光輝分解成波長和頻率;他們是一幫觀測者,把結構精巧的宇宙撕成死板的形式成分。

我的錯誤是巨大的。於是,我開始研讀傳奇般大人物的著作——愛因斯坦,玻爾,薛定諤,狄拉克。我發現,他們並不是冷靜的局外人,而是一些富有詩意、篤信宗教的人。他們所想像的東西是那麼巨大,那麼新奇,以至我所謂的「超自然的東西」相形之下顯得幾乎平淡無奇了。3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一直走在各種學科之前的物理學現在正對精神越來越傾向於肯定;而生命科學則仍舊走在19世紀的物理學的路上,現在正試圖完全取消精神。心理學家哈羅德·莫洛維茨對物理學和生命科學如此轉換對精神的看法提出了如下的評論:

實際情況是,生物學家們從前認為人的精神在自然界的分類等級之中佔有一個特殊的地位,現在則義無反顧地走向赤裸裸的唯物論,而19世紀的物理學就是以唯物論為其特色的。與此同時,面對著咄咄逼人的實驗證據的物理學家們則脫離嚴格機械的種種宇宙模型,轉而把精神看作是在一切物理事件中扮演著一個與事件不可分離的角色。這兩個學科就像是坐在兩列逆向飛馳的火車上的乘客,彼此都沒注意對開過來的火車上正發生什麼事。4

在下面的幾章裡,我們將要看到新物理學如何賦予「觀察者」在物理實在的自然中的中心地位。越來越多的人認為,基礎科學近來的進展更有可能揭示出存在的更深一層的意義,而不是投合傳統的宗教。總之,宗教對這些科學進展不可能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