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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就像1,2,3那樣簡單

這是一個非常逗樂的故事,一個早慧的學生用他自己、自己的襪子、打字機和他的同學做實驗,試圖解開計數和計時的奧秘。

我小時候住在法洛克威,當時我有個朋友叫伯尼·沃克。我們倆在家裡都有自己的「實驗室」,常常做各種各樣的「實驗」。有一次,我倆在討論什麼問題——那時我們十一二歲吧——我說:「思考這回事,不過就是在內心和自己對話罷了。」

「哦,是嗎?」伯尼說,「你知道汽車裡那根奇形怪狀的曲軸吧?」

「知道啊,那又怎麼樣呢?」

「好,那你告訴我,你是怎麼對自己描述它的形狀的?」

所以我從伯尼那兒學到了一點:除了語言這個思維工具外,還有形象思維一說。

上大學的時候,我開始對夢產生了興趣。眼睛閉上了,可是一切都這麼真切,就像是光線真的透過眼皮,落在視網膜上。難道說,視網膜上的視覺細胞真的能被另一種形式激活(也許是自己的大腦),或者大腦裡有個「判斷中心」,它在人做夢時失控了?儘管我對大腦如何運轉非常感興趣,可是我從未從心理學那兒得到任何滿意的答案。心理學界忙著研究夢的解析。

我在普林斯頓讀研究生的時候,一篇有點兒蠢的心理學論文引發了廣泛的討論。作者推斷大腦中的「時間感」來自一個和鐵有關的化學反應。我對自己說:「真是見鬼了,他是怎麼得到這個結論的?」

原來,他妻子的體溫長期不正常,時高時低,很頻繁。不知怎的,他想起要測測她的時間感。他要他的妻子不看鐘錶,自己在腦子裡計數,然後記下她數60下所花的時間。他讓她一整天從早到晚地數(可憐的女人!),最後發現她發燒的時候數得快,不發燒的時候數得慢。於是他推測,腦子裡控制時間感覺的那部分一定是在發燒時運作速度更快。

作為一個很懂「科學」的人,那傢伙知道化學反應的速度是隨環境溫度和化學反應的能量而變化的。他測量了他太太計數時的速度變化和相應的體溫,判斷溫度是如何影響數秒速度的,然後從化學書裡找到一個化學反應,它發生反應的速度隨著溫度變化的情況與他妻子的情況很接近。他發現鐵的反應是最接近的。於是,他就推斷他妻子的時間感覺是由她體內一個含鐵的化學反應決定的。

在我看來,純粹是在扯淡!在他那一串長長的推論中,任何一步都可能出很多錯。不過,他提出的問題非常有趣:到底是什麼決定了時間感覺?當你試圖以某一種速度勻速計數,是什麼決定這個速度的?你怎樣做才能改變這個速度呢?

我決定研究一下這個問題。我先不看鐘錶,用一個平均的速度去默默數數:1,2,3,直到60。數完後一看鐘,只花了48秒。不過這並不是問題,只要能以一定的速度勻速計數,不是非要像鐘錶那樣在一分鐘內數完60個數不可。我又重複了一次,這回花了49秒,接下來是48秒、47秒、48秒、49秒、48秒、49秒……所以,看來我可以用相當穩定的速度來用腦子計數。

如果我坐在那兒不計數,只是估計一分鐘的長短,結果就相差很大——時間長短參差不齊。因此,我發現,憑空估計一分鐘時間是很不準確的,在計數的時候,我的時間感覺相當準確。

好了,現在我知道自己可以用一個穩定的速度計數,下一個問題是:哪些因素會影響計數的速度呢?

我猜想心率可能是一個因素。於是我便上上下下跑樓梯,弄得心跳極快。然後我衝回房間,把自己扔到床上,默數到60。

我還實驗了在跑樓梯的同時默數了60下。

同學們看到我上躥下跳,都樂了:「嘿,你幹嗎呢?」

我不能開口回答他們(這讓我明白自己不能一邊說話一邊計數),我只是繼續埋頭起勁地跑,活像個瘋子。

(研究生院的那幫傢伙已經對我的瘋瘋癲癲習以為常了。有一次,一位老兄來我的宿舍,我正在做一個實驗,忘了鎖門。他看見我站在椅子上,穿著厚厚的羊皮大衣,探身到窗外,外頭是一片冰天雪地;我一手拿著一隻碗,另一手不停地在碗裡攪拌。我見他進來,大聲嚷嚷:「不要來煩我!不要來煩我!」那次我在做一個果凍的實驗:我想知道如果不斷攪拌果凍,在低溫下是否還會凝結成膠凍。)

話說回來,我試著先在樓梯上跑上跑下的時候默數,之後再躺在床上計數,或是把順序變一下——先在床上默數,再去跑樓梯,還邊數數。我嘗試了各種組合形式,就是想看看身體運動和休息時不同的心率對計數是否會有影響。想不到結果是這樣:心率對計數沒有影響。此外,我覺得體溫對計數也沒有什麼影響,因為運動使我渾身冒熱氣(雖然我知道鍛煉並不會讓身體溫度升高)。事實上,我沒找到任何影響我計數速度的因素。

跑樓梯沒多久就變得枯燥無味了,我就在做其他事的同時計數——反正那些事我都得去做。比如,把洗好的衣服(從洗衣桶裡)往外拿的時候,我會填一張表格,寫上我洗了幾件襯衣、幾條褲子,等等,同時我還要在腦子裡計數。我發現自己在計數的同時,可以在褲子一欄寫個「4」,在「襯衫」一欄寫上「3」,可寫到襪子就糟了,我就繼續不下去了——要洗的襪子實在太多了。我已經動用自己腦子裡的「計算機」數到36,37,38了,可是眼前還有一大堆,39,40,41……這可怎麼辦?

後來,我發現可以把它們放在不同的幾何圖形中,比如放在一個四方形中:左上角一雙,右上角一雙,這邊一雙,那邊一雙——行了,一共8只襪子。

我繼續玩這個用圖形計數的遊戲。同樣,我發現我在計數的時候,還可以同時「數」出報紙上文章有幾行字。方法是這樣的:把3行字分成一組,就這樣3行一組、3行一組地從第一組一直數到第十組;接著再數3行,再數3行,再來3行,最後再加上1行,這樣就有100行了。就這樣,我拿報紙上的行數做了另一個參照物來計數。當我默數到60下時,我知道自己已經看到報紙的哪一行了,我說:「數到60下了,對應報紙已經走到第113行了。」更奇妙的是,在數這60下時,我發現自己竟然還有餘力看報紙,而計數的速度並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事實上,我可以一邊計數一邊做任何事——當然,除了大聲說話外。

那麼,打字呢?那可是把一本書上的文字用打字機打出來!我發現自己還是可以做到的,我可以邊計數邊打字。可是這回,我發現計數的速度受到影響了。我大為振奮,我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影響我計數速度的事情了!於是,我埋頭研究下去了。

我一邊打字一邊默默計數,一邊數著:「19,20,21……」正好碰到簡單的單詞,我打得飛快,還一路數下去……「27,28,29」……直到碰上一個詞,「見鬼,這詞什麼意思?」然後明白過來,「噢,是它呀!」接著數,「30,31,32」……等數到60的時候,我比以往多花了一些時間。

經過一些反思和進一步的觀察,我終於找出答案了:當我遇到有難度的單詞時,處理它需要更多的「腦力」,於是我就會中斷計數,也就是說,我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其實我用腦子計數的速度並沒有變慢,而是計數這件事情不時地被迫中斷。從1數到60,這已經是一個很機械的過程了,以至於我自己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計數過程被打斷。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的時候,我向同桌的夥伴們說了這一系列的實驗。我告訴他們,我可以一邊計數一邊做任何事情——只有說話除外。

一個叫約翰·吐其的傢伙說:「我不相信你可以一邊閱讀一邊計數,我也不相信你怎麼就不能一邊計數一邊說話。我敢打賭,你不能邊計數邊閱讀,而我能一邊計數一邊說話!」

於是,我給他們演示了一遍。他們拿來一本書,我一邊看一邊默默計數。數到60下,我叫停了——果然用時48秒,我的表現很穩定,然後我告訴他們剛才我從書裡讀到了什麼。

吐其驚訝不已。我們拿他做了幾次實驗,測到了他用腦子數到60的平均用時。接著,他開始說話:「瑪麗有只小羊羔,我想講啥就講啥,一點兒問題也沒有,不知為什麼,你們就不行……」他哇啦哇啦說個不停。最後,他叫道:「到點了!」我們一看,他計數的用時和剛才我們測他的時間分毫不差!我簡直不能相信!

我們討論了一會兒,然後就有了發現。原來吐其計數的方式和我不同,他在計數的時候,想像有一條長長的寫著數字的紙條在他面前移動,這樣他可以在嘴上念:「瑪麗有只小羊羔。」這下可弄清楚了:因為他計數的時候「看著」想像中的那張移動的紙條,所以他可以說話但不能閱讀;我正好相反,我在計數的時候是在心底裡計數——用和自己對話的形式,所以我不能同時開口說話。

有了這個發現之後,我又嘗試在計數時大聲朗讀書本——有時候我們兩人都做不到。我就這麼琢磨:(因為高聲朗讀需要佔用腦子的一部分注意力,)如果我能動用腦子裡一個區域,它既不會影響腦子裡主管視覺的區域,也不會影響主管語言的區域,說不定就能同時完成朗讀和計數這兩件事情。所以我想到了用手指,因為這只和觸覺有關。

很快我就成功了,我能用手指來計數,同時還能大聲地朗讀。不過我想讓整個過程都用意識操控,不依賴任何肢體動作,所以我試著一邊朗讀,一邊想像著用手指數數。

我一直無法成功。也許是我練習不夠,沒有熟練到那種地步;也許這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人能成功做到這一點。

通過那個實驗,吐其和我發現,人們認為他們在做同一件事情——比如說,在腦子裡計數這麼簡單的事情——可是做事的同時,他們腦子運轉的情況很不一樣。而且我們發現:可以用非介入(腦子內部)的、客觀的方法檢測腦子是如何工作的。舉個例子,我們問一個人是如何計數的,就沒有必要依賴他對自己的觀察和分析,你可以觀察在他計數時能做什麼和不能做什麼。這樣的測試是絕對客觀的,它無懈可擊,人們沒法作假。

人們用已知的知識來解釋新的想法,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概念是一層層堆積起來的:這個想法是由那個概念解釋的,而那個概念又是由另外一個概念來解釋的;而這最基礎的概念可能就來自計數這樣的事情,而這個概念完全是因人而異。

我常常會想起這個,尤其是我在教很艱深難懂的內容時——比如貝塞爾函數的積分公式,當我看到這個公式的時候,我看到的字母是五顏六色的——我也不知為什麼。就在我現在說話的時候,我會隱隱約約(在腦海中)看到傑克和艾曼德的教科書裡的貝塞爾函數公式,裡頭的j是淺棕色的,n是淺淺的藍紫色,深褐色的x到處飛舞。我不知道,對於我的學生來說,那個公式究竟會是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