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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科學的價值

在夏威夷遊覽一座佛教寺院時,費曼學到了一條佛家關于謙卑的偈語: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此章收錄的是費曼最雄辯的一篇演講,集中體現了他對科學與人類社會發展互相影響的思考。他還指出:科學家對未來文明負有責任。

人們時常對我說,科學家應該多關心社會問題——尤其是科學會對社會造成很大衝擊,你們科學家應該在這方面多擔責任。其他科學家也一定會碰到類似的情況。大家似乎普遍認為,只要科學家們多花些時間來關注這些非常棘手的社會問題,而不是花那麼多時間忙活一些無關緊要的科學研究,我們的社會就會有巨大的改觀。

在我看來,我們確實也會經常思考這些問題,只不過沒有把它當成本職工作而已。因為,我們知道自己並沒有解決社會問題的靈丹妙藥——社會問題比自然科學問題棘手得多,而且,即便我們認真思考了那些問題,通常也沒有什麼結果。

我認為,科學家在考慮非自然科學問題的時候,他比普通人高明不了多少——當他就社會問題發表意見時,他也會像其他門外漢一樣幼稚。今天我要講的話題「科學的價值」不是一個純自然科學的問題,所以,大家會發現今天的演講肯定會驗證我剛才這句話。

科學的第一重價值人人皆知,那就是「科學知識幫助人們做各種事情、製造出各種東西」。當然,如果我們做了善事,那也不單單是科學的功勞,引導我們行善的道德選擇也很重要。科學知識是一種力量,我們用它行善,也能利用它作惡——它本身不能決定自己的用途。這樣一種力量顯然是有價值的,儘管可能由於使用不當而失去價值。

我曾經去過檀香山,在那裡我學到了一個說法,它可以表述這個具有普遍性的人類社會問題。有個寺廟的住持向遊客講了一點點佛法,最後他送遊客一句話,說這會讓他們終生銘記——我本人就一直沒忘。那是佛經上的一句偈語: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原文:To every man is given the key to the gates of heaven;the same key opens the gates of hell.直譯為:每人都有一把打開極樂世界的鑰匙,同時這把鑰匙也能打開地獄之門。)

如此說來,什麼是打開天堂的鑰匙的價值呢?確實,如果沒有明確的指令指引我們打開天堂之門或是地獄之門,那麼,我們手中的鑰匙還真是個危險的物件。可是那把鑰匙又顯然有價值,沒有了它,我們怎樣去天堂呢?

沒有鑰匙,指令就毫無意義。所以很明顯,雖然科學可能給世界帶來巨大傷害,畢竟它還是有價值的,因為它能製造出有價值的東西。

科學的另一重價值是心智的享受。有人從閱讀、學習和思索科學的過程中獲得這種樂趣,還有人從科學研究中獲得樂趣。這一點很真實,也很重要,而那些人對此卻沒有充分的認識——那些人說我們科學家有責任反思科學對社會的衝擊和負面影響。

相對於整個社會價值而言,這種科學價值是否僅僅等同於個人樂趣?話不能這樣說。應該說,我們也有責任去考慮社會存在的價值。歸根到底,倘若社會發展的目標就是讓人們能夠享樂一切,那麼,享受科學帶來的樂趣就像其他任何事情一樣重要。

但是我不能低估科學的世界觀的價值——科學發現不斷改變我們對於世界的看法。科學賦予我們想像力,那些恣肆汪洋的想像遠比過往年月裡詩人和夢想家所描述的更加不可思議和瑰麗多彩。科學研究告訴我們,自然的想像力遠遠超過人類的想像力。比如,我們這些地球人——其中一半人還頭朝下——被一種神秘的吸引力吸附在一個不斷旋轉的球體上,而這個球體在茫茫宇宙中已經旋轉了幾十億年,這難道不比「浩渺的大海裡浮游著一隻大海龜、海龜馱著象、象又馱著大地」這種想像更激盪人心嗎?

我常常獨自思考這些問題。如果在這裡我提起這些眾所周知的常識,或者這一類的知識,我希望在座各位能諒解,可是過去的人們不可能知道這些知識,因為他們和我們不一樣,沒有辦法認識這個世界。

比如,我一個人站在海邊,思緒萬千。海浪翻滾……那是無數分子堆積成的,每個分子只管傻傻地忙乎自己的事……分明是億萬獨立的個體……合在一起便形成了白浪。

代復一代,年復一年……生靈萬物出現之前……驚濤便如此這般拍擊著海岸。所為何人?又所為哪般……在一個沒有任何生命可取悅、死寂的星球上。

永不停息……能量驅使一切……太陽肆意揮霍……傾瀉於宇宙……些許就引發海的咆哮。

大海深處,分子重複一樣的排列,直到生成複雜的新組合。它們複製自身……然後,嶄新一幕上演。

日益增長的規模和複雜性,生物,原子團、DNA、蛋白質,舞著一個更為複雜的世界。

跳出海洋搖籃,走上乾燥的大地……天地間有了一個它……有知覺的一堆原子……充滿好奇的一團物質。

站在海邊……奇跡在驚異中出現……我……在一個原子的宇宙中……不過是宇宙中的一個原子。

偉大的冒險

每當我們足夠深入研究一個問題時,同樣的激動、敬畏和神秘感,會一次又一次襲來。瞭解越多,研究越深入,就會發現更奇妙的秘密,誘使人們越發深入探究。從不在意結果可能令人失望,我們總是愉悅自信地翻開一塊又一塊石頭,試圖發現意想不到的奇妙之事,而它又會引領我們領略更美妙的問題和神秘之事——這無疑是一場偉大而美妙的冒險!

確實,不做科學研究的人,沒幾個人能有這種宗教般的體驗。我們的詩人不去歌頌它,我們的畫家不去描繪這樣不同尋常的情景。我也不理解。難道沒有人從我們科學家現在對宇宙的描述中得到創作靈感嗎?科學的這種價值,至今還沒有一個歌手頌揚過它。所以,今晚,諸位不得不聽我講科學——不是一首科學讚歌,也不是一首詩歌,就是聽一晚上的講座。可見,科學的時代還是沒有到來啊!

造成這種局面的一個原因大概是,你需要看懂樂譜才能唱歌。舉個例子,科學論文裡說:「老鼠大腦裡的放射性磷每兩個星期減少一半。」好了,這什麼意思呢?

這意味著,老鼠的腦子(你我的腦子也一樣)裡面的磷已經不是兩個星期以前的磷了。這意味著,腦子裡的原子會被全部更替,原先的原子已經不存在了。

所以,這個大腦到底是什麼呢?這些有意識的原子又是什麼呢?就像是上星期吃的土豆!現在,它能記得我腦子裡一年以前的想法,而那時候的腦子早就已經被換過了。

人們發現大腦裡的原子需要多久會被別的原子替換,其意義就在於提醒大家,區別旁人和我的重要器官,只不過是一種組合,或說是一種舞步。原子來到我腦子裡,跳一支舞,然後走人——原子常新,舞步依舊,永遠記得昨天的跳法。

了不起的想法

當我們在報紙上看到這條消息:「科學家認為,這一發現可能幫助人類攻克癌症。」報紙只關注一個想法的用途,而不去注意那個想法本身。難得會有人懂得一個想法的重要性,以及它是多麼不同尋常。儘管如此,還是有些孩子會對這個想法感興趣。一旦某個孩子被這想法吸引,我們就多了一個科學家。這些想法的影響力確實會慢慢擴大(即便眾說紛紜,說看電視會替代思考),很多孩子會開始注意科學的各種奇思妙想——這樣他們就可能成為未來的科學家。一旦等他們上了大學,那就太晚嘍。所以,我們必須嘗試著給孩子們講解這些想法。

現在,我要講講科學的第三重價值了。這個價值不是那麼直觀,但並不牽強。科學家對於自己的無知、懷疑和不確定深有體會,我以為這些經歷非常非常重要。當一個科學家不知道某個問題的答案時,他是無知的。當他憑直覺猜到結果會是怎樣的,他並不確定。而當他對結果相當有把握時,他還是有一點點懷疑。我們發現,要進步,我們必須承認自己的無知,還要心中存疑——這種心態至關重要。科學知識是一些陳述的集合,這些陳述有不同程度的確定性——有的基本不確定,有的幾乎可以確定,但沒有一條陳述是絕對有把握的。

如今,我們這些科學家已經接受這一點了,並且理所當然地認為:存疑與科學並不矛盾——無知是一種常態。可是,我不知道是否每個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今天我們能存疑的自由,緣於科學在發展早期與權威勢力的鬥爭。那是一場酷烈的鬥爭,意義極其深刻。我們爭取到了質疑的權利,也就是允許我們去懷疑,凡事都不能那麼確定。我認為這一點很重要:我們不能忘記這場鬥爭的重要性,即使有可能失去業已得到的東西。這是科學家對社會的責任。

人類看來擁有無限的潛能,而相比之下成就卻如此有限,每每想到這點,我們都會很難過。一次又一次,我們都認為自己本應做得更好些。前人在他們所處的黑暗時代中暢想未來;作為後來人,今天我們目睹他們的一些夢想實現了,而很多卻仍然是夢想。今人對於未來的希望,很大程度上,依舊是古人對未來的夢想。

教育,是好是壞?

曾經有人認為,人的潛能之所以沒有被完全開發出來,是因為大多數人沒有接受教育。照這樣說的話,隨著教育的普及,人人都能成為伏爾泰嗎?就教學成效而言,教人為惡與教人向善一樣立竿見影。教育的作用很大,但它既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壞事。

國家和民族間的交流必定會促進相互理解——這可能又是一個美好的夢想。可是,交流的渠道可以被操縱——或是暢通,或是被堵塞。交流的內容可能是真理,也可能是謊言。交流的作用很大,但是,同樣地,它既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壞事。

應用科學至少應該能給人們物質生活的保障吧。醫藥能控制疾病,這方面的記載好像全都是正面的吧。其實不然,也有人在孜孜不倦地埋頭研製瘟疫病毒和毒藥,以便用於今後的戰爭。

幾乎所有人都討厭戰爭。我們今天的夢想是和平。我們認為,在和平年代,人能夠充分挖掘自己巨大的潛能。可是,一旦實現了永久和平,未來的人們可能會發現,和平同樣是雙刃劍,也有好壞兩面。久享太平的人們也許會因為無所事事而酗酒,而酗酒對於一個想充分發揮自己潛能的人來說,將會是很大的一個障礙。

顯然,和平也是一大力量,就像其他力量一樣,比如清醒、物質力量、交流、教育和誠實,還有,夢想家的很多共同理想。

上述力量中,今天我們可以操控的力量比古人要多。或許,我們比大多數古人做得要好一點。但是,我們本來應該能做成更多且更偉大的事情,就此而言,我們那點可憐的成就只不過是滄海一粟。

原因何在?為什麼我們不能戰勝自己?

那是因為,我們發現,那些力量或是人的能量再也沒有附帶使用說明。例如,關於世界如何運行的知識,我們積累了很多。可是,這種知識越多,越讓我們堅信,這些運行似乎毫無意義可言。各種各樣的科學知識並不直接教人向善或是作惡。

古往今來的人們一直在尋找人生的意義。他們認為,如果有一個方向或意義來指引人類的行動,人類自身巨大的潛能必定會被釋放出來。於是乎,很多很多的答案應運而生。可是,這些形形色色的說法相去甚遠,其中某一種說法的支持者,會把信奉另一種說法的人們的行為看作是洪水猛獸。之所以心懷恐懼,那是因為看法不同,他們會認為信奉不同理念的人們的所有潛能都會被引入歧途,進入一條狹隘的死胡同。歷史上有無數因虛妄的信仰導致的惡性事件,哲學家正是從中才意識到人類擁有無窮的、神奇的潛能。於是,新的夢想來了:如何找到那個通道?

那麼,這其中的含義又是什麼呢?如何一言道盡人生存在之謎呢?

如果憑借我們所有已知的知識,既有古人掌握的知識,也有現代人知道的而古人未知的知識,那麼,我們必須坦白承認,我們不知道。

可是,坦白承認了這一點,也許我們已經找到了那個通道。

這不是一個新的想法:這是理性時代的想法。正是這一哲理啟發了我們的先賢們,他們創造了我們目前生活其中的民主制度。這個想法就是:沒有誰真正知道如何管理政府,所以我們應當創造這麼一個制度,在這一制度下,新想法有機會產生、被試驗、有可能被丟棄、繼而產生更多的新想法;這是一個「試錯」的制度。這一做法的出現基於這個事實:到18世紀末,科學已經證明自身是一個成功的冒險。把科學精神引入社會運行適當其時。那時關心社會運行的人們就已經清楚地看到:坦然面對各種可能性就會帶來機會,懷疑和討論是探索未知世界的關鍵。假如我們要解決前人從未解決的問題,我們就必須打開未知之門。

我們科學家的責任

作為地球上的一個物種,人類還處在初期發展階段,問題一籮筐也不足為怪。人類的未來還很長。我們有責任去做我們該做的、盡量去學習、尋求更好的解決辦法,並將這些辦法傳給後人。我們有責任盡量不給後人遺留下問題。在人類的年少輕狂期,我們有可能犯下嚴重的錯誤,以至於長時期阻礙自己的成長。我們人類還處於青少年期,還很無知,假如我們說自己今天就已經知道了答案,那就會犯這樣的錯。如果我們壓制言論,壓制批評的聲音,宣稱:「這就是答案,朋友們,人類得救了!」這樣一來,人類就會被長期套上權威的鐐銬,並局限於眼前的想像。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得太多了。

身為科學家,我們知道,「假定自己是無知的」這種哲學態度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它具有巨大的價值,而這種進步是解放思想、自由思考的結果,所以我們有責任大聲讚揚自由思考的價值;我們有責任讓大家知道:為什麼不要害怕質疑,而是要張開雙臂去歡迎質疑,並展開討論;我們有責任要求子孫後代也要擁有這一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