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二同學站在河邊曾經感歎過「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是說時間的流逝，像水流一樣。這句話自然是感歎年華逝去不可復得。擱在今天，深層的含義就是時光機器的不可能，人不可能返老還童，也不可能乘坐時光機器回到過去、一切從頭來過。
時間只能從過去流向未來，是熱力學的原因，就是說給定一個孤立系統，熵不會變小。我們通常看到的例子是：覆水難收，熱從高溫處流到低溫處，雞蛋在一定條件下變成小雞，而小雞在幾乎任何條件下都變不回雞蛋。前兩個例子是熵增大的直接例子，而雞蛋和小雞的例子是熵增大的間接例子。人的生命過程以及記憶，也是熵增大的間接例子，和雞蛋變成小雞一樣。生命過程和時間箭頭一樣，指向未來：人從出生、成長到衰老到死亡，是從過去到未來的過程，而不是相反。我們當然可以將生命過程拍成電影，然後倒過來放映，這樣我們會看到人從老逐漸變年輕最後變成嬰兒這種魔術性的過程，但實際生活中永遠不會發生。雖然生命本身的演變不一定是熵減少過程，但維持生命的發展需要消耗能量和外界的有序性，也就是說，將生命和它的環境加起來，熵是增大的。所以，熱力學第二定律禁止人的返老還童現象，因為將環境算進去這是一個熵減少的過程。
同樣，記憶和生命過程類似。我們只記得過去，不能「記得」未來。我們可以將人腦看成一個系統，它儲存的記憶越多，某種意義上就越有序。一個完全沒有記憶的大腦是渾沌的大腦，完全無序。這樣，在人的成長過程中，通過經驗的積累和學習的積累，我們記憶越來越豐富，這當然指的是過去，因為過去的時間越來越多。大腦逐漸有序化的代價是我們消耗能量以及環境的熵增大，所以，記憶的時間箭頭和熱力學的時間箭頭是吻合的。假如，我們拍一部一個人的成長歷史，然後倒過來放映，我們會看到，這個人會越來越年輕，而記憶會越來越少，他/她的記憶是關於未來的（這裡未來就是原來正著放的電影的過去），這樣的事在現實中肯定是不會發生的。當然，我們可以假想在現實生活中，也許存在著一種奇怪的生物或人類，雖然會由年輕變老，但他們記得的事情是未來，而不是過去。隨著年紀的變大，未來的時間變少，他們的記憶也越變越少。我同樣猜測這種過程和熱力學第二定律矛盾，從而是不可能的。人不能「記得」未來，我相信這和小雞不能變成雞蛋一樣正確，雖然我還想不到一個證明。困難在於，這個證明要列出許多條件，比如我們要將白癡排除（既不記得過去，也不記得未來），等等。
熱力學第二定律非常容易理解。假定在一個箱子裡放上一些原子，假如開始的時候原子都在一個角落裡，隨著時間過去，原子逐漸分散到箱子中，這是擴散過程，也是熵增大過程。熵是態的數目（嚴格地說是態數目的對數）。開始的時候，原子待在角落裡，可能的狀態數目自然小，而後來可以待在整個箱子中，狀態數目大多了。我們在咖啡中加一點牛奶，開始的時候牛奶聚在一起，後來逐漸擴散開來和整個咖啡混在一起，這同樣是擴散過程，也是熵增大過程。我們不可能看到牛奶和咖啡在開始的時候充分混合，後來牛奶逐漸聚在一起，這和再收覆水一樣不可能。
現在問題來了，既然熵是增大的，那麼宇宙在過了很長時間後，為什麼熵沒有達到極大，從而熵保持固定，從而我們不可能看到熵增過程？在我們前面的例子中，為什麼開始的時候原子都待在箱子的角落，牛奶聚在一起？對這個問題的追問，最終都回到一個「終極」回答，就是，宇宙的壽命是有限的，而宇宙在開始的時候熵幾乎處於極小狀態。所以，即使經過了大約140億年，宇宙的熵還在增加，從而我們可以看到熱力學第二定律在起作用，我們可以看到與這個定律相關的現象，生命不斷地從生成到死亡，雞蛋不斷地變成小雞，而我們總是一成不變地記得過去不記得未來。注意，記得過去非常重要，因為物理學實驗和觀測，特別是宇宙學觀測，總是觀測到過去而不是未來，這歸根結底和我們的記憶方式有關。我們如果只記得未來，那麼我們就觀測到未來；如果我們既記得過去也記得未來，觀測就會有點混亂了，我們要小心區分因果，也許這樣的超人反而做不了科學。謝天謝地，宇宙的壽命是有限的，宇宙在開始的時候的熵非常小，這樣不僅使生命和智慧成為可能，研究科學也成為可能。
大家現在知道終極問題是什麼了，就是為什麼宇宙開始於一個熵極小狀態，為什麼宇宙不開始於一個極為混亂的狀態？這的確非常難以理解，因為熵非常小就意味著狀態非常特別，比草堆裡的一根針還要特別得多。是誰選擇了這樣一種特別的狀態？假如是上帝，他為什麼閉著眼睛就能將針從草堆裡輕易地找出來？卡洛爾（Sean Carroll）最近在《科學美國人》的一篇文章宣揚他的一個觀點。他認為，宇宙的確開始於大爆炸，而在大爆炸發生之前，也的確存在過一個極為短暫的暴漲過程。正是這個暴漲過程難以理解，因為它的熵非常小。卡洛爾假定，在暴漲發生之前，宇宙處於一個非常特別的真空狀態（其中有一定的暗能量），由於暗能量的存在，量子漲落可以使得這裡或那裡出現暴漲過程。如果他的理論是正確的，那麼我們的宇宙就是漲落出來的，開始的熵很小就是因為量子漲落不需要熵。我們有今天，我們能夠擁有生命和智慧，都和量子漲落有關。可是，卡洛爾的理論同時帶來巨大的包袱，既然我們的宇宙從更大真空中漲落出來，當然也有其他宇宙漲落出來，所以多宇宙是不可避免的。這是一個有爭議的話題。另外，卡洛爾聲稱在別的宇宙中時光箭頭可以反過來，這是一個錯誤的解釋，因為他也承認，在那些宇宙中熱力學第二定律同樣成立。不同的宇宙之間時間是不可比較的，所以說時光箭頭反向是一種誤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