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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新提議

對亞里士多德的挑戰,對科學方法的最早表述

現在使用的邏輯……弊大於利。

——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

《新工具》(Novum organum,1620年)

哥白尼的構想已存在一個世紀之久,卻仍舊沒有帶來什麼變化。他的理論始終被排擠在主流思想之外。從亞里士多德物理學的角度來看,他的理論是不合理的;如果地球圍繞太陽轉,為什麼生活在地球表面的人感受不到地球穿過空氣而運動呢?對此,哥白尼沒能成功地給出解釋。

《天體運行論》出版30年後,丹麥天文學家第谷·布拉赫(Tycho Brahe)提出了一種可能的解決方法。第谷·布拉赫是哥白尼體系的支持者。(「這一創新理論巧妙而完全地規避了托勒密天體系統的贅余與不協調。」他寫道。)日心說體系聲稱,地球「龐大懶惰的身體實在不適合運動」,但快速移動起來「就像那些縹緲的(星星)」。那要是地球與太陽、月亮一起保持靜止,恆星圍繞著地球旋轉——而其他五顆行星在圍繞太陽旋轉會怎麼樣呢?1

第谷作為一顆新恆星的第一發現人而聞名,他給它命名為「新星」(nova stella)——這一術語在現代人仍舊沿用,即「超新星」(supernova)。他精巧的組合體系既解決了物理問題,又解釋了天體的運動。但是跟哥白尼一樣,第谷提供不出任何證據。沒有證據,第谷和哥白尼的體系都無法比托勒密的解釋更令人信服。

於是乎,至此仍然沒有理由去重新思考托勒密理論,也沒有理由去挑戰亞里士多德的權威。

1603年,出生於倫敦的弗朗西斯·培根已經43歲了。他是一位訓練有素的律師兼業餘哲學家,婚姻幸福,擁有政治抱負,但一直債務纏身。

他曾在王室任職,忠誠地為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Elizabeth I)效力,但沒有得到足夠的認可。伊麗莎白一世69歲時去世,將王位傳給了她的表侄孫——蘇格蘭國王詹姆士六世(James VI),他同時也是英國國王詹姆士一世(James I)。

弗朗西斯·培根希望新任國王能使他的境遇有所改善,但當時,他對英國皇室根本就沒有什麼特別作用。他不得不耐心等待,其間他著手進行已在心中醞釀多年的哲學研究——對人類知識的研究,他稱其為《論學術的進展》(Of the Proficience and Advancement of Learning)、《神與人》(Divine and Human)。

如他對待大多數工作一樣,培根對這一研究也懷有不可思議的野心。他決心將所有知識進行恰當歸類,並找到一切可能對理解造成的阻礙。第一部分批判了他所謂的學習的三種「不良情緒」,其中包括「徒勞的想像」,比如對占星術和煉金術這種根本沒有現實基礎的事物的追求;第二部分把所有知識分為三個分支,並建議自然哲學應該佔據首要位置。科學,即理解宇宙的工程,是人類可以進行的最重大的事業。對歷史(「所有發生過的事情」)和詩(富於想像力的寫作)的研究必然應該排在第二和第三位。2

但培根當時並沒有對這些觀點充分展開闡述。《論學術的進展》開篇就是對詹姆士一世的溢美之詞。(「我已被震撼——是的,並被折服——使我極度驚歎的是您的美德和天賦……您出眾的能力、超強的記憶力、快速的理解力、犀利的判斷力,以及您演講的水平和縝密的邏輯……自基督誕生以來,還從沒有哪位國王或現世君主能如此博學,能對一切文學和學問都掌握得爐火純青,不管是神還是人都沒能做到。」)這一番奉承不久就有了回報。1607年,培根被任命為首席檢察官,他已渴望這一職位多年,隨後10年左右,他把精力投入到了自己的政治職責中去。

1618年他又晉陞為英格蘭的大陸官,那時他才重新開始自己的自然哲學研究。既然他已爬到了政治土丘的頂峰,他宣稱意欲撰寫一部視野更廣的作品——一個全新的、完整的哲學體系,該體系會塑造人類的思想,引領他們走向全新的真理。他給這部巨著命名為「偉大的復興」(Great Instauration):偉大的成就,一種全新的思考方式,這本書一共包括六部分。

第一部分概述了現存的「古代知識」,重申了《論學術的進展》的觀點。第二部分於1620年出版,這是相對獨立的一部分,提出了標新立異的觀點。該部分對亞里士多德的方法提出全面挑戰,是一個全新的「更好地利用了理性的學說」3 。

亞里士多德思想極大地依賴於演繹推理——對古代邏輯學家和哲學家而言,演繹推理是通向真理的最高尚、最好的道路。演繹推理就是從一般性的陳述(前提)出發,得出具體結論的過程。

大前提:一切重物質都向宇宙中心墜落

小前提:地球就是由重物質組成的

小前提:地球並沒有墜落

結論:地球一定已經處於宇宙的中心了

但是培根認為演繹推理是一條死路,它歪曲了證據。「人們一開始就根據自己的意願決定了問題,」他反對道,「然後依靠經驗,迫使她遵從他的贊成(表達同意),就這樣左右她,使她就好像遊街的囚犯一樣。」他辯駁道,認真的思考者一定要遵從另一種推理的思路,即從具體的證據出發獲得一般性結論;從個別的證據出發,通過歸納,獲得一個更普遍的論斷。4

這種新的思考方式——歸納推理——包含三個步驟。培根解釋道:

真正的方法是,首先點燃蠟燭,借燭光看清道路;在對經驗進行組織和吸收之後開始,經驗仍混亂或不穩定時絕不開始,從中推導出公理,然後依據已確認的公理開始新的實驗。

換句話說,自然哲學家必須對與世界如何運作有個想法:「點燃蠟燭。」然後,他要以物質現實以及「有組織的經驗」來檢驗這一想法——既要對週遭的世界進行觀察,又要精心設計實驗。只有這樣,才能達到最後一步,就是「推導出公理」,得到一個可稱為真理的理論。5

假說、實驗、結論:培根描繪出了科學方法的輪廓。

當然,它還沒有發展成熟。但是培根《偉大的復興》第二部分明顯是對亞里士多德學派文獻中的演繹思想的一個挑戰。培根甚至為它命名為Novum organum (《新工具》),這是根據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學文獻《工具論》(Organon)而命名的。在《新工具》的封面上,培根放了一艘船——他全新的歸納法——凱旋,途經「赫拉克勒斯之柱」(the Pillars of Hercules,亦譯赫勒斯滂海峽),這個神話中的石柱代表了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去往「極西」時所到達的最遠的地方。古代大多數作者都認為該石柱位於直布羅陀海峽(Strait of Gibraltar)的岬角,該石柱就代表了古代世界的最外緣,也就是古代知識的極限。6

《新工具》出版僅一年後,弗朗西斯·培根就被政敵控告受賄。儘管他抗議說他擁有「乾淨的雙手和內心」,他還是無法推翻指控。他因此被免職,並處罰款,被暫時監禁在倫敦塔內;儘管詹姆士一世最終豁免了他的罰金並赦免了他,這一醜聞迅速地傳播開來。五年後他死於肺炎,留下了未竟的《偉大的復興》。7

但是,《新工具》一書繼續影響著17世紀的科學研究。1662年,國王查爾斯二世(Charles II)將皇家特許證授予倫敦皇家學會(Royal Society of London),因其發展了自然知識,該學會聚集了一批自然哲學家,他們推崇科學的實驗方法;他們都是《新工具》的門徒,都信奉培根的方法。詩人亞伯拉罕·考利(Abraham Cowley)是一位狂熱的業餘科學家,他為皇家學會題獻書信;信中滿是對弗朗西斯·培根的讚揚,培根用「真正的理性」推翻了古代權威:

權威,一個體系如此自吹,

儘管它不過是厚重的氣,偷偷接近,

就像古代巨人的更巨大的鬼魂,

來恐嚇那些博學的人。

博學的人擁有真理之光的魔法,

他可將(鬼魂)驅逐出我們的視線,

受罪的活人不會被(鬼魂的陰影)領入歧途,

鬼魂的陰影只是徒勞無功。

圖8.1 培根的《新工具》封面

實驗方法最終使得人們可以直接觀察自然,而不是與邏輯較勁:

從言語,這思想的圖景,

儘管我們的思想來自言語並執拗地

影響事物,內心的客觀,它帶給人的……

生命的那一部分,

一定不能是抄襲了他人的……

不,他眼前一定要有的

自然的活生生的面龐;

真正的客觀必定要指揮

他眼睛中的每個判斷,他雙手的每個行為。8

這幾行詩有意模仿了盧克萊修對伊壁鳩魯的讚賞。正如伊壁鳩魯用他的原子論打破了迷信的束縛,培根用他的實驗方法打破了亞里士多德的束縛。

「培根的傑出,」麥克維伊·內皮爾(Macvey Napier)在1818年的經典演講中說,「在於他第一個清晰充分地指出,在具體問題中,正確論證所需要(遵循的)規則和保證。」最終,(我們得到了)一種方法,這一方法使得自然哲學家可以「用兩眼來看」(正如哥白尼所要求的那樣),並且在觀察的基礎上得出結論。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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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培根

《新工具》

(1620年)

第一卷以希波克拉底《格言集》開始,用簡短的陳述說明了培根對當時自然科學所使用的方法的反對;第二卷則闡述了他的另一種想法。

19世紀的譯本出自詹姆斯·斯佩丁(James Spedding)和羅伯特·埃利斯(Robert Ellis)之手,至今仍是被重印最多的版本。該譯本有許多版本的免費電子書,比如:

The Philosophical Works of Francis Bacon, trans.and ed.James Spedding and Robert Ellis, vol.4, Longman (e-book, 1861, no ISBN).

《弗朗西斯·培根的哲學著作》,翻譯、主編詹姆斯·斯佩丁和羅伯特·埃利斯,第四卷,朗文出版公司(電子書,1861年,無ISBN)。

較新的譯本還包含了導言、大綱和註解,即:

Francis Bacon, The New Organon, ed.Lisa Jardine and Michael Silverthor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aperback and e-book, 2000, ISBN 978- 0521564830).

弗朗西斯·培根,《新工具論》,主編麗薩·雅迪娜和邁克爾·西爾弗索恩,劍橋大學出版社(平裝,電子書,2000年,ISBN 978- 0521564830)。

註釋非常有用,但是這一譯本雖然出自現代人之手,表述卻並不總是更為清晰。例如,書的第一卷中,斯佩丁和埃利斯對希波克拉底《格言集》第十二卷的翻譯是:

現在使用的邏輯與其說是在幫助我們追求真理,還不如說是在鞏固錯誤,那些源於人們的常識的錯誤。所以,它弊大於利。

比較一下雅迪娜和西爾弗索恩的翻譯:

當前的邏輯法有利於建立和鞏固錯誤(那些錯誤以常識為基礎),而不利於追求真理;所以它根本就沒用,並且是絕對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