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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帝國的願景

古羅馬也常打敗仗。但就像大多數歷史上最偉大的帝國統治者一樣,雖然他們可能輸掉幾場小戰役,但總能贏得最後的整場戰爭。如果一個帝國連一場戰役都輸不起,又怎麼稱得上是帝國?然而,公元前2世紀中葉從伊比利亞半島傳來的戰報,卻讓古羅馬人覺得芒刺在背。在這裡有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山城努曼西亞(Numantia),住著當地的凱爾特人,而他們竟敢擺脫古羅馬的控制。當時,古羅馬已經是整個地中海區域不容置疑的霸主,打倒了馬其頓和塞琉古(Seleucid)帝國,征服了驕傲的希臘城邦,還一把火讓迦太基城成了廢墟。努曼西亞什麼都沒有,只有對自由的熱愛,以及一片荒涼的家園。然而,他們卻讓古羅馬各個軍團再三遭到挫敗,古羅馬軍只能或者投降,或者帶著恥辱撤退。

終於,到了公元前134年,古羅馬再也忍無可忍。參議院決定派出最勇猛的小西庇阿(Scipio Aemilianus,曾攻下迦太基城),大軍前往努曼西亞,軍士超過三萬。小西庇阿不敢小看努曼西亞人的奮戰精神和作戰技巧,也希望能減少手下士兵無謂的傷亡,因此他直接用強化的防禦工事包圍了努曼西亞,阻擋他們與外界接觸,而讓飢餓成為最強大的武器。一年多後,努曼西亞人糧食耗盡。他們發現大勢已去,便放火焚城;根據古羅馬記載,努曼西亞人多半寧可自殺殉難,也不願意成為古羅馬的奴隸。

後來,努曼西亞成了西班牙獨立和勇氣的象徵。《堂·吉訶德》的作者塞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就曾寫過一篇名為「努曼西亞圍城」的悲劇,雖然是以努曼西亞的毀滅作結,但也預示著西班牙未來的偉大願景。詩人用詩歌讚頌他們的情操,畫家也在畫布上重現他們的英勇。1882年,努曼西亞遺址列為「國家紀念遺址」,成為西班牙愛國者的朝聖地。在20世紀50到60年代,西班牙最流行的漫畫既不是超人,也不是蜘蛛俠,而是一個來自伊比利亞半島的虛構英雄賈巴托(El Jabato),起身抵抗古羅馬壓迫的冒險漫畫。直到今日,努曼西亞仍然是西班牙英雄主義和愛國主義的典範、年輕人心中的豐碑。

然而,西班牙人歌頌努曼西亞用的西班牙文,卻是源自小西庇阿使用的拉丁文,屬於凱爾特語系的努曼西亞語已經失傳。塞萬提斯也是用拉丁文寫下《努曼西亞圍城》,而且這齣劇用的還是希臘–羅馬的藝術模式。努曼西亞本身並沒有劇場。至於那些緬懷著努曼西亞英雄主義的西班牙志士們,往往也是古羅馬天主教會的信徒,除了教廷就位於古羅馬,那位神也是拉丁文的愛用者。同樣,現代的西班牙法律源於古羅馬法;西班牙政治是以古羅馬為基礎;西班牙美食和建築多半根源於古羅馬,而不是伊比利亞半島上的凱爾特人。在現在的西班牙,努曼西亞除了遺址之外,其實已經沒有什麼真正留下。就算是這則故事本身,還是靠著古羅馬歷史學家的著作才流傳了下來。故事經過修飾潤色,符合古羅馬觀眾最愛看的「熱愛自由的野蠻人」情節。正因為古羅馬在努曼西亞大獲全勝,所以這些勝利者才會保留下了戰敗者的那些記憶。

這種情節不太符合我們的品位,我們愛看的是反敗為勝,是小人物的勝利。然而,歷史就是沒有正義。多數過去的文化,早晚都是遭到某些無情帝國軍隊的蹂躪,最後在歷史上徹底遭到遺忘。就算是帝國本身最後也將崩潰,只是常常留下豐富而流傳千古的遺產。在21世紀,幾乎所有人的祖先都曾經屬於某個帝國。

究竟帝國是什麼?

帝國是一種政治秩序,有兩項重要特徵。第一,帝國必須統治著許多不同的民族,各自擁有不同的文化認同和獨立的領土。但多少民族才算數?兩三個民族還不夠,而二三十就算很多;成為帝國的門檻,大概就介於兩者之間。

第二,帝國的特徵是疆域可以靈活調整,而且可以幾乎無限擴張。帝國不需要改變基本架構和認同,就能夠納入更多其他國家和領土。說到今天的英國,如果不改變基本架構和認同,就很難再突破現有的疆界。但在1個世紀前,全世界幾乎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成為大英帝國的一部分。

像這樣的文化多元性和疆界靈活性,不僅讓帝國獨樹一格,更讓帝國站到了歷史的核心。正是這兩項特徵,讓帝國能夠在單一的政治架構下納入多元的族群與生態區,讓越來越多人類與整個地球逐漸融合為一。

這裡要特別強調,帝國的定義就只在於文化多元性和疆界靈活性兩項,至於起源、政府形式、領土範圍或人口規模則並非重點。並不是一定要有軍事征服才能有帝國。像是雅典帝國的起源就只是有一群人自願結成聯盟,哈布斯堡帝國則是因為許多精心安排的聯姻,交織形成如蛛網般的關係。此外,帝國也不一定要有個專制的皇帝。像是史上規模最大的大英帝國,就屬於民主政體。其他採用民主(或至少是共和)政體的帝國,還包括現代的荷蘭、法國、比利時和美國,以及前現代的諾夫哥羅德(Novgorod)、古羅馬、迦太基和雅典。

此外,帝國的規模也並非重點。就算規模小之又小,也可能符合帝國的定義。像是雅典帝國,就算在國力的巔峰,面積和人口還是遠遠不及今日的希臘。以及阿茲特克帝國,面積也不如今天的墨西哥。但儘管如此,以上兩者還是足以稱為帝國,反而是現代的希臘和墨西哥不合定義。原因就在於雅典和阿茲特克都降服了幾十甚至數百個不同的政體,而希臘和墨西哥並未做到。其中,雅典統治了超過100個曾經獨立的城邦,而阿茲特克帝國如果其稅收記錄可靠,更是統治了371個不同的部落和民族。59

這些區域在現在也就不過是個普通大小的國家,當時怎麼可能有這麼多民族?原因在於當時世界上民族的數量比今天多得多,但每個民族的人口數都較少,領地範圍也較小。像是從地中海到約旦河岸,今天光是要滿足僅僅兩個民族的野心,就已經搞得烽火遍地,但在《聖經》初始的年代,這裡可是養活了數十個國家、部落、小型王國和城邦。

帝國正是造成民族多樣性大幅減少的主因之一。帝國就像一台壓路機,將許多民族獨特的多樣性逐漸夯平(例如努曼西亞人),整合製造出他們更大的新群體。

邪惡的帝國?

在我們這個時代,政治上有各種難聽的字眼,而「帝國主義者」大概只在「法西斯」之後,排名第二。現代對於帝國的批評通常有兩種:

1. 帝國制度就是行不通。長遠來看,征服許多不同的民族,統治起來一定難有效率。

2. 就算能夠有效統治,這種做法也不道德,因為帝國正是造成各種毀滅和剝削的邪惡引擎。每個民族都有自決的權利,不該受到其他民族控制。

從歷史的角度看,以上第一點完全沒道理,第二點也滿是問題。

就事實而言,帝國在過去2500年間一直就是全球最常見的政治形式,大多數人在這段時間都是活在帝國政體之下。此外,帝國政體其實非常穩定,多半時候要打倒反叛軍根本不成問題。帝國之所以會傾覆,通常都是因為有外部侵略或是內部統治精英的內鬥。相對而言,說到被征服者奮起追求自由、對抗帝國統治,向來記錄都很差,他們多半都是持續臣服長達數百年之久。通常這些民族就慢慢被帝國消化,最後自己獨特的文化也煙消雲散。

舉例來說,西古羅馬帝國在公元476年遭到日耳曼人推翻,但是他們過去數百年來征服的努曼西亞人、阿爾維尼人(Arverni)、赫爾維蒂人(Helvetians)、薩莫奈人(Samnites)、盧西塔尼亞人(Lusitanians)、翁布利亞人(Umbrians)、伊特魯裡亞人(Etruscans),以及其他數百個已經被遺忘的民族,並沒有從帝國的餘燼中恢復重生,而是就這樣默默消失。這些民族雖然曾經屬於各自的國家認同,講著各自的語言,敬拜著各自的神,流傳著各自的神話,但現在他們血緣上的後代無論在想法、語言、信仰上都已經是個完全的古羅馬人。

很多時候,某個帝國崩潰了,並不代表屬民就能獨立。反而是每在帝國瓦解或遭到驅逐之後,就會由新的帝國取而代之繼續統治。這一點最明顯的例子就在中東。現在中東同時存在各種獨立的政治實體,彼此之間的邊界也模模糊糊,但這是過去幾千年間幾乎前所未有的情形。上一次中東情勢如此曖昧不明,已經是公元前8世紀、將近3000年前的事了!自從公元前8世紀興起新亞述帝國,一直到20世紀中葉英法帝國解體,中東地區一直是像接力棒一樣由一個帝國傳給下一個帝國。而在英法終於掉棒之後,之前亞述人征服的亞蘭人(Aramaeans)、亞捫人(Ammonites)、腓尼基人(Phoenicians)、非利士人(Philistines)、摩押人(Moabites)、以東人(Edomites)和其他民族早已消失不見。

確實,現在的猶太人、亞美尼亞人、喬治亞人都提出了某些證據,證明自己是遠古中東民族的後裔。然而,這些都只是例外,反而證明了規則存在;而且甚至就連他們的說法也有些誇張。舉例來說,我們無須多言,也知道現代猶太人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措施多半是來自過去兩千年之間的帝國政體,而不是來自古老的猶太(Judea)王國。如果大衛王穿越時空來到今天最正統的猶太教堂,卻看到信眾穿的是東歐的衣服,講的是德國的方言(意第緒語)、不斷爭論由巴比倫文字寫成的教條(猶太法典),想必也是十分傻眼。遠古的猶太王國既沒有猶太會堂,也沒有猶太法典,甚至連重要的猶太律法(Torah)也還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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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建立和維繫帝國,確實通常就有慘烈的屠殺,而倖存者也會受到殘酷的壓迫。帝國的標準配備,常常就包括戰爭、奴役、驅逐和種族屠殺。古羅馬人於公元83年入侵蘇格蘭,遭到當地卡裡多尼亞人(Caledonian)的激烈反抗,結果古羅馬人就讓這個地方成為一片廢墟。古羅馬人曾經試圖和談,但卡裡多尼亞的首領卡爾加庫斯(Calgacus)在回應中大罵古羅馬人是「世界的流氓」,並說「燒殺擄掠成了帝國的代名詞;他們讓一切成了沙漠,還說這就是和平」。60

然而,帝國也不是完全有害無益。如果說帝國就是樣樣不行,所有相關的事物都該拋棄,那世界上大多數的文化便將不復存在。帝國四處征服、掠奪財富之後,不只是拿來養活軍隊、興建堡壘,同時也贊助了哲學、藝術、司法和公益。現在人類之所以有許多文化成就,常常背後靠的就是剝削戰敗者。例如,要不是古羅馬帝國如此繁榮興盛,西塞羅、塞涅卡(Seneca)和聖奧古斯丁就不可能有錢有閒地思考寫作;要不是莫臥兒王朝剝削印度人、征斂財富,就不可能蓋起泰姬瑪哈陵;要不是哈布斯堡王朝從那些講著斯拉夫語、匈牙利語和古羅馬尼亞語的省份徵稅,又怎麼付得起海頓和莫扎特的佣金?而且,就算是卡爾加庫斯的這番話,也不是靠著卡裡多尼亞的作家把它流傳下來。我們之所以還知道這些話,靠的是古羅馬歷史學家塔西佗(Tacitus)。但事實上,這些話可能根本就是塔西佗自己講的。今天多數學者認為塔西佗不僅捏造了這段話,甚至連卡爾加庫斯這個首領都是他捏造出來的,只是為了要表達自己和其他古羅馬上層階級對自己國家的想法。

就算我們不要只看精英文化和高級藝術(high art),而將重點轉向一般人的世界,還是會發現帝國遺痕在現代文化幾乎無所不在。今天大多數人說話、思考和做夢的時候,用的都是過去曾拿刀對著我們祖先的征服者的語言。像是多數東亞人講話和做夢的時候,用的是漢文化的語言。而在南美和北美,不管各地的人民祖先來自何方,從阿拉斯加最北的巴洛半島,到南美最南的麥哲倫海峽,幾乎所有人都講著以下四種語言之一:西班牙語、葡萄牙語、法語或英語。現在的埃及人說阿拉伯語,認為自己是阿拉伯人,也認同阿拉伯帝國;然而,阿拉伯帝國其實是在公元7世紀征服了埃及,而且多次以鐵腕措施鎮壓了企圖反抗的埃及人民。至於在南非,大約有1000萬祖魯人還緬懷著19世紀祖魯最光榮的年代,但其實大部分祖魯人祖先的部落都曾經奮死抵抗祖魯帝國的侵略,最後是在血腥的軍事行動下才融為一體。

這是為你們好

由薩爾貢大帝所建立的阿卡德帝國(約公元前2250年)是我們最早有確切數據的帝國。薩爾貢發跡於美索不達米亞的基什(Kish),是這個小城邦的邦主。經過短短幾十年,他不僅征服了所有美索不達米亞的城邦,還奪下在美索不達米亞中心地帶之外的大片領土。薩爾貢曾誇口說自己已經征服了全世界。而事實上,他所統治的區域從波斯灣延伸到地中海,涵蓋現在伊拉克和敘利亞的大部分地區,還包括一部分伊朗和土耳其的土地。

阿卡德帝國在薩爾貢逝世後不久便隨之崩潰,但這個帝國的外殼卻開始一手傳著一手。在接下來的1700年間,亞述、巴比倫和希泰(Hittite)的國王都以薩爾貢為榜樣,吹噓著自己也征服了全世界。到了大約公元前550年,波斯的居魯士大帝更是吹牛皮吹得讓人印象深刻。

亞述的歷任國王始終自稱為亞述國王。就算聲稱統治了全世界,顯然也是為了發揚偉大的亞述,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但居魯士就不同了,他不僅聲稱自己統治整個世界,還說自己是為了全人類的福祉!這些波斯人對外邦說:「我們之所以征服你們,是為了你們好。」居魯士希望他統治的屬民都愛戴他,都覺得能成為波斯的屬民和諸侯是再幸運不過的事。他希望其他國家民族都願意臣服在波斯帝國下,而最著名的創舉就是允許被流放到巴比倫的猶太人返回猶太家園重建聖殿,甚至還提供經濟援助。居魯士自認為不只是個統治猶太人的波斯國王,也是猶太人的國王,因此也要照顧猶太人的福祉。

這種「統治全世界,為所有人類福祉而努力」的想法讓人耳目一新。一直以來,演化讓智人也像其他有社交關係的哺乳動物一樣,一直都是排外的生物。智人本能上就會將人類分成「我們」和「他們」。所謂的「我們」,有共同的語言、宗教和習俗,我們對彼此負責,但「他們」就不干我們的事。「我們」與「他們」不同,而且也不欠他們什麼。在我們的土地上,我們不想看到他們,也半點兒不關心他們的土地上發生了什麼事。甚至,我們還不太把「他們」當人看。像是在蘇丹的丁卡人(Dinka),他們說的「丁卡」就是「人」的意思。所以如果不是丁卡人,就不算是人。而丁卡人的死對頭是努爾人(Nuer)。努爾語言中的「努爾」又是什麼意思?它的意思是「原來的人」。而在距離蘇丹沙漠有幾千公里遠的阿拉斯加凍原及西伯利亞東北部,住著尤皮克人(Yupik)。「尤皮克」在尤皮克語裡又是什麼意思?它的意思是「真正的人」。61

然而,居魯士的帝國思想與這些排外的民族相反,展現的是包容,而且無所不包。雖然居魯士還是會強調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的種族和文化差異,但認為整個世界基本上為一體,同樣一套原則可以適用於所有時間地點,而且所有人類應互相負責。於是,人類就像是一個大家庭:父母享有特權,但同時也要負責孩子的幸福。

這種新的帝國思想從居魯士和波斯人傳給了亞歷山大大帝,再傳給希臘國王、古羅馬皇帝、穆斯林哈里發、印度君主,最後甚至還傳給蘇聯總理和美國總統。這種良性的帝國思想讓帝國的存在合理化,不僅讓屬民打消了反抗的念頭,就算獨立的民族也不再反抗帝國的擴張。

除了波斯帝國外,世界其他地區也各自獨立發展出了類似的帝國思想,特別是在中美洲、安第斯地區以及中國。根據中國傳統的政治理論,人間的種種政治權威都來自「天」。老天會挑選最優秀的個人或家族,賦予「天命」,讓他們統治天下,為黎民百姓謀福利。這樣說來,所謂君權就該能夠行遍天下。如果君主沒得到「天命」,別說是天下,就連統治一個城的權力也沒有。而如果統治者享有天命,就該有義務將正義與和諧傳到整個世界。天命只能傳給一個人,所以也不能同時有許多個獨立國家的存在。

秦始皇完成了史上第一次中國統一大業,號稱「六合之內,皇帝之土……人跡所至,無不臣者……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62。於是,不論在中國政治思想或是歷史記憶當中,帝國時期似乎都成了秩序和正義的黃金時代。現代西方認為所謂公義的世界應該是由各個獨立的民族國家組成,但古代中國的概念卻正好相反,認為政治分裂的時代不僅動盪不安,而且公義不行。這種看法對中國的歷史產生深遠的影響。每次一個帝國朝代崩潰,這種政治理論主流就讓各方競逐的勢力不安於各自為政,而一心追求統一。而且事實證明,最後總能統一,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當「他們」成了「我們」

在許多小文化合併到少數大文化的過程中,帝國的影響厥功至偉。思想、人口、貨物和技術的傳播,在帝國境內要比分屬不同政治區域來得方便迅速。而且,常常正是帝國本身刻意加速傳播各種思想、制度、習俗和規範。原因之一,是這樣統治容易。如果帝國的每個小地區都各有一套法律、文字、語言和貨幣,治理就非常困難。標準化絕對可說是皇帝的一大福音。

第二個原因的重要性也不容小覷,帝國積極傳播共同的文化,就能強化它們的合法性。至少從居魯士和秦始皇開始,帝國不管是鋪路或是屠殺,都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有的說是傳播較高等的文化,也有的說這對被征服者的好處比起征服者更多。

至於這些好處,有時候確實顯而易見(例如都市規劃、統一度量衡),但有時候也十分可疑(像是稅收、徵兵、崇拜皇帝)。只不過,多數帝國精英仍然一心相信,自己是為了所有帝國子民的整體福利而努力。在中國的統治階級眼中,各個鄰國及四方諸侯都是生活水深火熱的蠻夷之邦,天朝中國應該澤被四方、廣傳華夏文化。所謂的天命為的不是剝削掠奪整個世界,而是要教化萬民。同樣,古羅馬人也聲稱自己的統治理所當然,因為他們讓野蠻人開始有了和平、正義,生命也更為高雅。像是他們說日耳曼民族生性野蠻,高盧人會畫各種戰妝,生活骯髒,為人無知,一直要到古羅馬人到來,才用法律馴化了他們,用公共浴室讓他們身體潔淨,也用哲學讓他們思想進步。公元前3世紀的孔雀王朝,也認為自己必須負起責任,將佛法傳播到無知的世界。穆斯林哈里發也肩負著神聖的使命,要傳播先知的啟示,雖然最好是以和平的方式,但必要的時候也不惜一戰。至於西班牙和葡萄牙帝國,他們也聲稱自己到印度和美洲不是為了財富,而是要讓人改信真正的信仰。號稱日不落國的大英帝國,也是號稱傳播著自由主義和自由貿易這兩大福音。蘇聯人更是覺得責無旁貸,必須協助推動這個歷史的必然,從資本主義走向無產階級專政的烏托邦。至於現代許多的美國人,他們也認為美國必須負起道義責任,讓第三世界國家同樣享有民主和人權,就算這得靠巡航導彈和F-16戰機,也是在所不惜。

帝國所傳播的文化理念很少只來自那一小群的統治精英。正由於帝國思想的理念常常正在於普遍和包容,所以帝國的統治精英也比較容易接納不同的概念、規範和傳統,而不會死硬堅持著蕭規曹隨的陳習。雖然也有些皇帝曾試著要回歸自己的根源,讓帝國的文化單純一些,但多數帝國都已經從被征服的民族吸收了太多文化,而形成混合的文明。像是古羅馬帝國的文化,裡面希臘文化的成分幾乎不亞於古羅馬文化。阿拔斯王朝帝國文化也融合了波斯、希臘和阿拉伯文化。蒙古帝國文化幾乎就是中國的翻版。至於對美國這個帝國來說,有著肯尼亞血統的總統奧巴馬可以一邊吃著意大利比薩,一邊看著他最愛的英國史詩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講的還是阿拉伯反抗土耳其的故事。

對於被征服者而言,就算有了文化大熔爐之後,文化同化也不見得容易。雖然帝國文明很可能四方征服各個民族、融合他們的文化,但對帝國絕大多數成員來說,混合的成果仍然令他們感到陌生。同化的過程常常帶著痛苦和創傷。要放棄熟悉且深愛的地方傳統並不容易,而要瞭解及採用新的文化也同樣困難而令人深感壓力。雪上加霜的是,等到帝國的屬民千辛萬苦終於接受了帝國文化,可能也是在數十年甚至數百年以後,帝國的精英才能把他們看成是「我們」。從征服到接受之間的數個世代,就這樣形成了失落的一群。他們已經失去了自己心愛的當地文化,但在新加入的帝國世界裡卻還沒有一個平等的地位,反而只是繼續被視為蠻夷之地。

想像一下,在努曼西亞滅亡後一世紀,出身良好的伊比利亞人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首先,他雖然還是跟父母講著當地的凱爾特語,但因為要做生意,要與政治上的高層溝通,所以他也是一口流利的拉丁語,只是稍微有點兒口音。他的妻子就像其他當地婦女一樣,還是保留著一些凱爾特人的品位,喜歡各種裝飾華美的小玩意兒,雖然他對妻子寵愛有加、樣樣照辦,但心裡還是希望她能夠喜歡那些簡單高雅的首飾,就像是個古羅馬總督夫人一樣。他自己穿著古羅馬的束腰寬外衣,而且因為他對古羅馬商業法律十分熟稔,他成了個販牛的大商人,能夠蓋起一座古羅馬風格的豪宅。然而,就算他甚至還能夠背誦古羅馬詩人弗吉爾(Virgil)的《農耕詩》(Georgics),古羅馬人仍然覺得他就是個半野蠻人。他滿腹委屈,知道自己一輩子也無法取得公職,也不可能在露天劇場拿到個真正好的位子。

在19世紀末,許多受過教育的印度人也學到了同樣的一課,只是這次另一方換成英國主人。有一則著名的逸事,講的是有個印度人雄心勃勃,把英語學得無懈可擊,上了西式舞蹈的課程,甚至還養成了用刀叉進食的習慣。他把這一切學好之後前往英格蘭,在倫敦大學學院讀法律,還成為一名合格的律師。然而,後來這個讀法律的年輕人到了英屬南非,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卻因為堅持自己該坐頭等車廂,而不是像他一樣的「有色人種」該坐的三等車廂,便被趕下火車。這個人就是甘地。

在某些案例中,文化的涵化(acculturation)與同化(assimilation)終於打破了新成員和舊精英之間的障礙。被征服者不再認為帝國是個外來佔領他們的政體,而征服者也真心認為這些屬民是自己帝國的一員。終於所有的「他們」都成了「我們」。就像是古羅馬的臣民,在幾世紀的帝國統治之後,終於都得到了古羅馬公民權。非古羅馬人也能成為古羅馬軍團的高階軍官,或是進入元老院。在公元48年,古羅馬皇帝克勞狄烏斯(Claudius)任命幾位高盧賢達人士進入元老院,並在一次演講中提到這些人「從習俗、文化和婚姻關係已經和我們合而為一」。還是有些食古不化的元老,看到過去的敵人竟能進入古羅馬政治核心,便大聲抗議。但克勞狄烏斯又提醒他們某些無法忽視的真相。這些元老自己的家族,多半都來自一些也曾經反抗古羅馬的意大利部落,後來才取得古羅馬公民權。皇帝還提醒他們,就連皇帝自己的家族,也是來自意大利中部的薩賓人(Sabine)。63

在公元2世紀,古羅馬帝國的皇帝是個出生於伊比利亞半島的人,血管裡很可能至少也流著幾滴伊比利亞的血液。古羅馬帝國在圖拉真(Trajan)、哈德良(Hadrian)、安敦尼(Antoninius Pius)和馬可·奧勒留(Marcus Aurelius)這幾任皇帝在位時,一般認為進入了古羅馬的黃金時代。在這之後,已經完全沒有任何民族的隔閡了。塞維魯(Septimius Severus,193~211)是利比亞的迦太基人(Punic,意為「反叛」)後裔。埃拉伽巴路斯(Elagabalus,218~222)是敘利亞人。菲利普(Philip,244~249)一般還被稱為「阿拉伯人菲利普」(Philip the Arab)。帝國的新公民熱切擁抱著古羅馬帝國的文化,所以即使帝國已經崩潰了上百甚至上千年,他們還是講著帝國的語言,信著帝國從地中海東部發揚來的基督教上帝,也繼續遵守著帝國的律法。

阿拉伯帝國也有類似的過程。阿拉伯帝國公元7世紀中葉成立的時候階層分明,上層是執政的阿拉伯–穆斯林精英,下層被壓制的則是埃及人、敘利亞人、伊朗人和柏柏爾人(Berber),都既非阿拉伯人,也非穆斯林。於是,許多帝國的屬民慢慢地改信伊斯蘭教,講著阿拉伯語,也接受了混合的帝國文化。舊世代的阿拉伯精英對於這些後起之秀深懷敵意,害怕會因此失去獨特的地位和身份。至於歸化的人也還不能得意,還需要不斷爭取在帝國和伊斯蘭世界裡的平等地位。最後,他們終於成功了。越來越多人將埃及人、敘利亞人、美索不達米亞人都視為「阿拉伯人」。至於阿拉伯人,不管是「純正」來自阿拉伯還是由埃及和敘利亞新移入的阿拉伯人,也越來越常被非阿拉伯人的穆斯林所統治,特別是伊朗人、土耳其人和柏柏爾人。阿拉伯帝國計劃最成功的地方,在於它所創造出的帝國文化深受非阿拉伯人的全心愛戴,即使是原本的帝國早已崩潰,阿拉伯民族也早已失勢,帝國文化仍然能不斷維持發展、傳播不休。

中國的帝國大計執行得更為成功徹底。中國地區原本有許許多多不同的族群和文化,全部統稱為蠻族,但經過兩千年之後,已經成功統合到中國文化,都成了中國的漢族(以公元前206年到公元220年的漢朝為名)。中國這個帝國的最高成就在於它仍然生龍活虎。有些人可能會懷疑它究竟算不算帝國,但只要看看偏遠地區的西藏、新疆等地,就能知道此話不假。現在有超過九成的中國人口無論是自認或是在他人眼中,都算是漢族。

而過去幾十年間去殖民化的趨勢,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時間到了現代,歐洲人以「傳播卓越西方文化」的幌子征服了全球,而且他們傳播得如此成功,讓數十億人都開始接受西方文化的幾項重要元素。例如印度人、非洲人、阿拉伯人、中國人、毛利人,就學了西方的法語、英語和西班牙語等等。他們開始相信人權和民族自決的原則,也接受了西方的意識形態,像是自由主義、資本主義、共產主義、女權主義和民族主義。

到了20世紀,殖民地接受西方價值觀之後,開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之身,用同一套向殖民者要求平等的權利。許多反殖民鬥爭高舉著民族自決、社會主義和人權的大旗,而這些概念正來自西方。過去埃及人、伊朗人和土耳其人採納並調整了來自阿拉伯征服者的帝國文化,今天的印度人、非洲人和中國人也是接受了許多過去西方帝國佔領後留下的文化,並且各依自己的需求和傳統調整吸納。

帝國循環

 不同階段   古羅馬帝國   伊斯蘭帝國   歐洲帝國主義   一小群人建立一個大帝國   古羅馬人建立古羅馬帝國   阿拉伯人建立阿拉伯哈里發王朝   歐洲人建立歐洲帝國   形成帝國文化   希臘–古羅馬文化   阿拉伯–穆斯林文化   西方文化   帝國文化得到屬民認同接納   屬民接受拉丁文、古羅馬法、古羅馬的政治思想等等   屬民接受阿拉伯語、伊斯蘭教等等   屬民接受英語和法語、社會主義、民族主義、人權等等   屬民以共同的帝國價值為名,要求平等的地位   伊利裡亞人(Illyrian)、高盧人和迦太基人以古羅馬的價值觀,要求與古羅馬人享有平等地位   埃及人、伊朗人和柏柏爾人以穆斯林的價值觀,要求與阿拉伯人享有平等地位   印度人、中國人和非洲人以西方的價值觀(如民族主義、社會主義和人權),要求與歐洲人享有平等地位   帝國開國者失去主導地位   古羅馬人不再是至高無上的族群,帝國的控制權轉移到了由多民族精英組成的群體   阿拉伯人失去了對穆斯林世界的控制權,形成多民族的穆斯林精英族群   歐洲人失去了對全球的控制權,形成多民族的精英族群   帝國文化繼續蓬勃發展、發揚光大   伊利裡亞人、高盧人和迦太基人繼續發揚他們接受的古羅馬文化   埃及人、伊朗人和柏柏爾人繼續發揚他們接受的穆斯林文化   多半信奉著西方的價值觀和思維印度人、中國人和非洲人繼續發揚他們接受的西方文化 

歷史上的好人和壞人

我們很容易想把所有人簡單分成好人和壞人,而所有的帝國大概都會被歸為壞人。畢竟,幾乎所有帝國都是建立在鮮血之上,並且通過壓制和戰爭來維持權力。然而,現今的文化又有大多數都是帝國的遺緒。如果帝國從定義上就是個壞東西,那我們又成了什麼?

有些學說和政治運動主張要把人類文化裡的帝國主義成分全部洗淨,只留下所謂純淨、真正的文明,不要受到帝國主義原罪的玷污。這種想法頂多就是一廂情願;至於最壞的情況,則根本就是粗暴的民族主義和偏執狂,只是套上一層偽裝。或許我們可以說,在歷史曙光乍現的時候,有部分文化確實曾經純淨,沒有受到帝國主義原罪和其他社會的玷污。但就在那道曙光之後,已經沒有任何文化能夠再提出這種主張;地球上現存的已經沒有任何所謂純淨的文化。現存的所有人類文化,至少都有一部分是帝國和帝國文明的遺緒,任何以學術或政治為名的手術,如果想把所有帝國的部位一次切除,病人也就必然魂歸九霄。

舉例來說,可以想想現在獨立的印度與之前英屬印度之間的愛恨情仇。英國征服佔領印度的時候,數百萬印度人因而喪命,更有上億印度人遭到凌辱和剝削。然而,還是有許多印度人熱切接受了像是民族自決和人權的西方思想;等到英國拒絕遵守這些價值、給予印度人平等權利的時候,他們更大為不滿。

然而,現代的印度仍然像是大英帝國的孩子。雖然英國人殺害、傷害、迫害了印度人,但也是英國人統一了印度大陸上原本錯綜複雜而互相交戰的王國、公國和部落,建立起共同的民族意識,並形成一個或多或少以單一政治實體來運作的國家。英國人奠定了印度司法系統的基礎,創立了印度的行政架構,還建立了對經濟整合至關重要的鐵路網。西方民主以英國為代表,而印度獨立後也是以西方民主制度作為其政府形式。直到現在,英語仍是印度大陸的通用語言,讓以北印度語(Hindi)、泰米爾語(Tamil)和馬拉雅拉姆語(Malayalam)為母語的人都可以用這種中性的語言來溝通。印度人熱衷於板球運動,也愛喝茶(chai),但這兩者都是英國留下的。印度要到19世紀中葉,才由英國的東印度公司引進並開始出現商業茶園。正是那些勢利眼的英國「閣下」(sahib),將喝茶的習慣傳遍印度大陸。

圖18 孟買(Mumbai)的賈特拉帕蒂·希瓦吉(Chhatrapati Shivaji)火車站。一開始,在孟買還稱為「Bombay」的時候,它叫作「維多利亞車站」(Victoria Station),由英國建造,採用19世紀晚期英國流行的新哥特式建築。雖然車站是由外國來的殖民者建造,但後來有著民族主義思想的印度政府就算改了城市的名字、改了車站的名字,卻還是保留了這座宏偉的建築,並未將它剷平。

今天會有多少印度人認為,為了去除帝國的一切,就該讓大家來投票,看看是否應該拋棄民主、英語、鐵路網、司法系統、板球和茶?就算真的成案了,光是「投票」這件事,不也得感謝過去殖民者的教導?

就算我們真的要完全去除掉某個殘暴帝國的遺緒,希望能夠重建並維護在那之前的「純正」文化,很有可能最後恢復的也不過是更之前、沒那麼殘暴的帝國留下的文化。就像是有些人對於英國閣下在印度留下的文化十分反感,一心除之而後快,但在無意中恢復的卻是同屬征服者的莫臥兒帝國以及德裡蘇丹國(Sultanate of Delhi)的文化。而且,如果想再消除這些穆斯林帝國的影響,恢復「純正印度文化」,恢復的又是笈多帝國(Gupta Empire)、貴霜帝國(Kushan Empire)和孔雀王朝的文化。如果極端印度民族主義要摧毀所有由英國征服者留下的建築(像是孟買火車站),那像是泰姬瑪哈陵這種由穆斯林征服者留下的建築,又該如何?

沒有人真正知道該如何解決文化遺緒這個棘手的問題。無論採取哪一種方式,第一步就是認清這種兩難的複雜程度,知道歷史就是無法簡單分成好人和壞人兩種。當然,除非我們願意承認,自己常常就是跟著走壞人的路。

圖19 泰姬瑪哈陵。這究竟算是「純正」的印度文化,還是外來的穆斯林帝國主義建築?

全新的全球帝國

自公元前200年左右,大多數人已經都活在各個帝國之中。看來,未來很可能所有人類就是活在單一的帝國之下,而且這會是個真正的全球性帝國。統一全球這件事,很可能已經離我們不遠。

時間來到21世紀,民族主義正在迅速失去地位。越來越多人相信,真正的政治權威應該是來自所有人類,而不是某個特定國籍的成員,而人類政治的方向也該是保障人權,維護全人類的利益。如果確實如此,那麼現在全球有將近兩百個獨立國家,就反而形成阻礙。如果不管是瑞典、印度尼西亞或阿爾及利亞都該有同樣的人權,那麼讓某個單一的全球性政府來保護它們,豈不更加簡單?

而且,現在出現像是冰冠融化這種全球性問題,也正在侵蝕各個獨立民族國家本身的合法性。畢竟,沒有任何主權國家能夠獨力解決全球暖化的問題。中國人所稱的「天命」,正是要解決全人類的問題。而現代的天命,也真的就得解決天上的問題,像是臭氧層破洞和溫室氣體的累積。未來的全球帝國,很有可能正是環保當道。

到了2014年,世界政治基本上仍是各行其政,但國家的獨立性正在迅速消失。沒有任何國家能夠行使真正獨立的經濟政策,任意發動戰爭,甚至連國家內政也無法完全獨立決定。對於全球市場的陰謀,各個國家也只能逐步開放,逐漸面對全球企業和非政府組織的干擾,還得面對全球輿論的監督和國際司法的干涉。各國也得遵守全球在財政、環保和法律上的標準。資金、勞動力和信息構成一股無比強大的潮流,翻轉並形塑著現在的世界,國家本身的疆域和意見已經逐漸失勢。

我們眼下正在形成的全球帝國,並不受任何特定的國家或族群管轄。就像古羅馬帝國晚期,它是由多民族的精英共同統治,並且是由共同的文化和共同的利益結合。在世界各地,越來越多企業家、工程師、專家、學者、律師和經理人得到召喚,一起加入這個帝國。他們必須面對的問題,就是究竟該響應這個帝國的召喚,還是要忠於自己的國家和人民?而且,越來越多的人已經投入了帝國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