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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蓋起金字塔

農業革命可能是史上最具爭議的事件。有些人認為這讓人類邁向繁榮和進步,也有人認為這條路終將導致滅亡。對後者來說,農業革命是個轉折點,讓智人拋下了與自然緊緊相連的共生關係,大步走向貪婪,自外於這個世界。但不管這條路的盡頭為何,現在都已經無法回頭。進入農業社會之後,人口得以急遽增加,任何一個複雜的農業社會想回到狩獵和採集的生活,就只有崩潰一途。大約在公元前10000年、進入農業時代的前夕,地球上採集者的人口大約有500萬到800萬。而到了公元1世紀,這個人數只剩下一兩百萬(主要在澳大利亞、美洲和非洲),相較於農業人口已達2.5億,無疑是遠遠瞠乎其後。33

絕大多數的農民都是住在永久聚落裡,只有少數是遊牧民族。“定居”這件事,讓大多數人的活動範圍大幅縮小。遠古狩獵採集者的活動範圍可能有幾十甚至上百平方公里。當時這片範圍都是他們的“家”,有山丘、溪流、樹林,還有開闊的天空。但對農民而言,幾乎整天就是在一小片田地或果園裡工作,就算回到“家”,這時的房子也就是個用木頭、石頭或泥巴蓋起的侷促結構,每邊再長也不過幾十米。一般來說,農民就會和房屋這種構造建立起非常強烈的連接。這場革命意義深遠,除了影響建築,更影響了心理。在農業革命之後,人類成了遠比過去更以自我為中心的生物,與“自己家”緊密相連,但與週遭其他物種畫出界線。

新形成的農業活動範圍,除了面積遠小於過去遠古的採集活動範圍,內部人工的成分也大增。除了用火,狩獵採集者很少刻意改變他們所漫遊閒晃的土地;但農民就完全不同,可以說他們是從一片荒野中,勞心勞力刻意打造出一個專屬人類的人工孤島。他們會砍伐森林、挖出溝渠、翻土整地、建造房屋、犁出犁溝,還會把果樹種成整齊的一排又一排。對人類來說,這樣人工打造出來的環境就是僅限人類和“我們的”動植物所有,常常還用牆壁和樹籬圍了起來。農民無所不用其極,一心防止各種雜草和野生動物入侵。就算真的出現闖入者,也會被再趕出去。趕不走的,下一步就是消滅它們。在家園四周,這種防衛特別強。從農業開始發展到現在,人類的家園得面對勤勞的螞蟻、鬼鬼祟祟的蟑螂、冒險犯難的蜘蛛還有誤入歧途的甲蟲,於是數十億人口也就武裝起來,用樹枝、蒼蠅拍、鞋子和殺蟲劑,迎向這場永不停止的戰爭。

史上大多數時間,這些人造領域仍然非常小,四周圍繞著廣大的自然曠野。整個地球表面約有5.1億平方公里,其中陸地佔了1.55億平方公里。到了公元1400年,把絕大多數的農民、農作物和家禽家畜全加起來,佔地還大約只有1100萬平方公里,約全球面積的2%。34而其他地方可能太熱、太冷、太干、太濕,不宜農耕。然而,正是地球表面這微乎其微的2%,構成了整個歷史展開的舞台。

人類發現自己已經很難離開這些人工島嶼了,所有的房子、田地、穀倉,放棄哪個都可能帶來重大的損失。此外,隨著時間過去,他們擁有的東西越來越多,不易搬運,也把他們綁得死死的。雖然在我們看來,遠古的農民似乎又髒又窮,但當時一個典型的農民家庭,擁有的物品數量已經勝過了一整個兒採集部落。

未來的來臨

農業時代人類的空間縮小,但時間卻變長了。一般來說,採集者不會花太多心思考慮下周或下個月的事,但農民卻會想像預測著未來幾年甚至幾十年的事。

採集者之所以不管未來,是因為他們就是現采現吃,不管是保存食物還是累積財物,當時都不是容易的事。當然,他們顯然還是有某些事得要事先規劃。不管是在雪維、拉斯科或是阿爾塔米拉(Altamira)洞穴,這些藝術家繪畫的時候想必都希望它能夠流傳後世。人際關係和政治對立都是長期的事,無論報恩或報仇,常常都要花上好幾年的時間。然而,在狩獵和採集這種自給自足的經濟裡,要做這種長期規劃就會受到客觀條件的限制。但說來也有趣,這讓採集者省下了許多不必要的憂慮。畢竟,如果是那些無法影響的事,就算擔心也沒用。

而在農業革命之後,“未來”的重要性被提到史上新高。農民不僅時時刻刻都得想著未來,還幾乎可以說是為了未來在服務。農業經濟是以生產的季節週期為基礎,經過很多個月耕作,再來到相對較短的收成高峰期。豐收的時候,農民可能會在收成結束後的晚上歡慶一場,慰勞這段時間的辛勞,但頂多一星期後就又會回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雖然可能已經有了足夠的糧食來應付今天、下周甚至下個月,他們還是得擔心明年和後年的問題。

之所以要擔心未來,除了有生產季節週期的因素,還得面對農業根本上的不確定性。由於大多數村落擁有的農作物或家禽家畜物種十分有限,一旦遇上旱災、洪水和瘟疫就容易災情慘重。於是,農民不得不生產出多於所需的食物,好儲備存糧。糧倉裡堆了米,地窖裡存了橄欖油,食品室裡有奶酪,屋樑上還掛著香腸,否則遇到歉收年就有可能會餓死。而且,總有歉收的一年,只是時間早晚而已,如果農民不早做準備,絕對也活不久。

於是,早從農業時代一開始,“未來”就一直是人類心中小劇場的主要角色。在農民得靠雨水灌溉的地方,雨季一開始擔心也就開始。每天早上,農民就會凝視著遠方,聞聞風的味道,盯到眼睛發酸。那片是雲嗎?能不能來場及時雨?雨會下得夠嗎?雨會不會又下得太大,把田里的種子或秧苗都沖走打壞了?而在幼發拉底河、印度河、黃河流域,這裡的農民一樣憂心忡忡,但看的是河水的高度。他們需要雨季讓河面上升,一方面把上游肥沃的土壤衝下來,另一方面引水進入他們龐大的灌溉系統。然而,如果這場洪水讓河面漲得太高,又或來的時機不對,田地就會遭到嚴重破壞,下場與旱災一樣淒慘。

農民擔心未來,除了因為有更多東西要保護,也是因為現在有別的方法可以減少風險。他們可以再整一塊地,再挖一條灌溉的渠道,再多種一點作物。在夏天,滿懷憂慮的農民像工蟻一樣瘋狂工作,揮汗種著橄欖樹,再由他的孩子和孫子把橄欖壓成油,這樣到了冬天甚至明年,他就能吃到今天想吃的食物。

農業帶來的壓力影響深遠,這正是後代大規模政治和社會制度的基礎。但可悲的是,雖然農民勤勞不懈、希望能夠保障自己未來的經濟安全,但這幾乎從來未曾實現。不管在任何地方,都出現了統治者和精英階級,不僅靠著農民辛苦種出的食糧維生,還幾乎全徵收搶光,只留給農民勉強可過活的數量。

正是這些徵收來的多餘食糧,養活了政治、戰爭、藝術和哲學,建起了宮殿、堡壘、紀念碑和廟宇。在現代晚期之前,總人口有九成以上都是農民,日出而作、胼手胝足。他們生產出來的多餘食糧養活了一小撮的精英分子:國王、官員、戰士、牧師、藝術家和思想家,但歷史寫的幾乎全是這些人的故事。於是,歷史只告訴了我們極少數的人在做些什麼,而其他絕大多數人的生活就是不停挑水耕田。

由想像所建構的秩序

靠著農民多生產出來的食物,加上新的運輸技術,越來越多的人可以住在一起,先形成村落,再形成城鎮,最後成為都市,再由王國或商業網絡把它們緊緊相連。

然而,想真正抓住新時代的契機,光靠糧食剩餘和交通改善還不夠。就算有能力養活某個城鎮的一千人或是某個國家的一百萬人,還是無法確保這些人都同意如何劃分領土和水資源,如何解決爭端,以及在乾旱或戰時該如何應變。而如果對這些事項都無法達成協議,就算大家穀倉滿滿,還是會衝突不斷。史上的場場戰爭和革命,多半起因都不是糧食短缺。法國大革命領頭的是有錢的律師,而不是飢餓的農民。古羅馬共和國在公元前1世紀達到權力高峰,艦隊從整個地中海運來種種珍寶,就算在他們祖先最瘋狂的夢裡也意想不到。然而,正是在他們的富庶達到最大值的時候,古羅馬的政治秩序崩潰,引來一系列致命的內戰。南斯拉夫在1991年的資源完全足以養活所有國民,但依舊解體並引發可怕的浴血戰爭。

這種災難的根源在於,人類在幾百萬年的演化過程中,一直都只是幾十人的小部落。從農業革命之後,不過短短幾千年就出現了城市、王國和帝國,但時間並不足以讓人類發展出能夠大規模合作的本能。

雖然人類在採集時代也沒有這種合作的生物本能,但因為有共同的神話故事,幾百個陌生人就能夠互相合作。然而,這種合作畢竟比較鬆散而有限,各個智人部落還是各自生活,也能滿足大多數智人的自身需要。如果兩萬年前有個社會學家,完全不知道農業革命後的事情,就很有可能認為種種虛構神話故事的用途相當有限。講到祖靈、講到部落圖騰,或許已經足以讓500人願意用貝殼交易、舉辦某種慶典或是聯手消滅某個尼安德特人的部落,但也就如此而已了。這位遠古社會學家不可能想到,靠著虛構的故事還能讓幾百萬互不相識的人每天合作。

但事實就是如此出乎意料。現在看來,虛構故事的力量強過任何人的想像。農業革命讓人能夠開創出擁擠的城市、強大的帝國,接著人類就開始幻想出關於偉大的神靈、祖國、有限公司的故事,好建立起必要的社會連接。雖然人類的基因演化仍然一如既往慢如蝸牛,但人類的想像力卻是極速奔馳,建立起了地球上前所未有的大型合作網絡。

在大約公元前8500年,全球最大的聚落大概就是像傑裡科這樣的村落,大概有幾百個村民。而到了公元前7000年,位於今日土耳其的加泰土丘(Çatal Höyük)城鎮大約有5000到10000人,很可能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聚落。再到了公元前5世紀到公元前4世紀,肥沃月灣(Fertile Crescent)一帶已經有了許多人口達萬人的城市,而且各自掌理著許多附近的小村莊。在公元前3100年,整個下尼羅河谷統一,成為史上第一個埃及王朝,法老王統治的領土有數千平方公里遼闊,人民達數十萬。大約在公元前2250年,薩爾貢大帝(Sargon the Great)建立起第一個帝國:阿卡德帝國,號稱擁有超過100萬的子民,常備軍隊達5400人。在公元前1000年到公元前500年之間,在中東開始出現大型帝國:亞述帝國、巴比倫帝國和波斯帝國。這些帝國統治人數達數百萬,軍隊人數也有上萬人。到了公元1年,古羅馬統一了整個地中海地區,納稅人口達1億。有了這些錢,古羅馬得以維持人數達25萬到50萬的常備軍,架構完善的交通網絡,在1500年後仍然在使用,另外還有到現在仍令人讚歎的劇院和露天劇場。

其他地區也各自有其社會發展和政治統一的過程。例如在東亞,大約在公元前7000年,開始在黃河流域出現小村落,最後在公元前221年由秦始皇統一天下。秦朝約有4000萬人,稅收得以支持數十萬士兵,以及共有超過十萬官員的複雜朝廷系統。

確實,這種種都令人印象深刻,但我們不該有太美好的幻想,以為在法老王時代的埃及或是在秦朝的“大型合作網絡”就已十分完美。“合作”聽起來應該十分無私而且利他,但這件事並不總是出於自願,而且還更少能夠公平。大多數的人類合作網絡最後都成了壓迫和剝削。在這種新興的合作網絡裡,農民交出他們辛苦工作得來的多餘糧食,但帝國的收稅官只要大筆一揮,就可能讓他們一整年的辛勞都化為烏有。像是古羅馬著名的圓形劇場,常常是由奴隸所建造,讓有錢有閒的古羅馬人觀賞由奴隸上演的神鬼戰士秀。就連監獄和集中營也算是合作網絡,要不是有數千名互不相識的人用了某些方式來管理協調彼此的行動,這些網絡根本不可能運作。

* * *

所有這些合作網絡,不管是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城市,還是秦朝和古羅馬的帝國,都只是“由想像所建構的秩序”。支持它們的社會規範既不是人類自然的天性本能,也不是人際的交流關係,而是他們都相信著共同的虛構神話故事。

虛構的故事是怎麼支撐著整個帝國?我們已經討論過一個這樣的例子:標緻公司。現在我們可以來看看另外兩個史上最有名的虛構故事:第一個是大約在公元前1776年的《漢謨拉比法典》,這可以說是幾十萬古巴比倫人的合作手冊;第二個是公元1776年的美國《獨立宣言》,這可以說是現代數億美國人的合作手冊。

在公元前1776年,巴比倫是當時最大的城市,而巴比倫帝國也很可能是當時最大的帝國,子民超過百萬,統治著大半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包括現代大半的伊拉克地區和部分的敘利亞和伊朗。現在最有名的巴比倫國王就是漢謨拉比,而他有名的原因,主要就在於以他命名的《漢謨拉比法典》。這部法典彙集各種律法和判例,希望將漢謨拉比塑造為一個正義國王的榜樣,作為更一致的法律體系基礎,並且教育後世子孫何為正義,正義的國王又該如何行事。

後世子孫確實看到了。遠古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知識分子與官僚精英將這部法典奉為經典,就算等到漢謨拉比骨已成灰,巴比倫帝國也煙消雲散,這部法典還是由文士不斷抄寫流傳。因此,想認識古代美索不達米亞人對於社會秩序的理想,《漢謨拉比法典》是個很好的參考來源。35

法典開頭指出,美索不達米亞的幾位大神安努(Anu)、恩利爾(Enlil)和馬杜克(Marduk)任命漢謨拉比“在這片土地伸張正義,驅除不義罪惡,阻絕恃強凌弱”36。接著,法典列出大約300條判例,固定寫法是“如果情形如何如何,判決便應如何如何”。以下舉出判例196~199和209~214:

196. 若某個上等人使另一個上等人眼瞎,便應瞎了他的眼。
197. 若他使另一個上等人骨折,便應打斷他的骨。
198. 若他使某個平民眼瞎或骨折,他應賠償60捨客勒(shekel,約8.33克)的銀子。
199. 若他使某個上等人的奴隸眼瞎或骨折,他應賠償該奴隸價值的一半(以銀子支付)37
209. 若某個上等人毆打一個上等女子、造成她流產,他應賠償她10捨客勒的銀子。
210. 若該女子喪命,他們應殺了他的女兒。
211. 若他毆打某個平民女子、造成她流產,他應賠償她5捨客勒的銀子。
212. 若該女子喪命,他應賠償30捨客勒的銀子。
213. 若他毆打某個上等人的女奴隸、造成她流產,他應賠償2捨客勒的銀子。
214. 若該女奴喪命,他應賠償20捨客勒的銀子。38

列舉他的判決後,漢謨拉比再次宣告:

以上是幹練有能的國王漢謨拉比所做出的公正裁決,指示著這片土地朝向真理的道路、人生的正途……我是漢謨拉比,高貴的國王。恩利爾神將人類子民交付給我照護,馬杜克神將人類子民交付給我帶領,而我悉心關懷、不曾輕忽。39

《漢謨拉比法典》認為,巴比倫的社會秩序根源於由神所指示、普遍且永久的正義原則。這裡的階級結構原則至關重要,將所有人類分成男女兩種性別,以及上等人、平民和奴隸三種階級;性別和階級不同,價值也就天差地別。像是一個平民女性值30捨客勒的銀子,一個女奴隸只值20捨客勒,但光是平民男性的一隻眼睛就值60捨客勒的銀子。

《漢謨拉比法典》也有嚴格的家庭階級制度,根據規定,小孩並不是獨立的人,而是父母的財產。因此,如果一個上等人殺了另一個上等人的女兒,懲罰就是把兇手的女兒給殺了。這對我們看來可能荒謬至極,兇手本人逍遙自在,但他無辜的女兒卻得賠上一命。但在漢謨拉比和當時的巴比倫人看來,這再公平正義不過。《漢謨拉比法典》背後的一項重要假設,就是只要國王的臣民全部接受各自的階級角色、各司其職,整個帝國上百萬的人民就能有效合作。這麼一來,這個社會不但能為所有成員生產足夠的糧食、有效分配,還能保護國家抵抗敵人,甚至是擴張領土,好取得更多財富、更多安全保障。

漢謨拉比去世3500年後,北美13個英國殖民地的民眾認為英國國王對待他們不公,於是各殖民地代表群聚費城,於1776年7月4日宣佈,所有殖民地的民眾不再是英國王室的子民。美國的《獨立宣言》宣告自己是普遍和永恆的正義原則,而這則宣言也像《漢謨拉比法典》一樣找了神祇來背書。然而,美國神指示的至高原則,卻似乎和巴比倫神指示的有所出入?美國《獨立宣言》主張:

我們認為下面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幹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一如《漢謨拉比法典》,美國《獨立宣言》也承諾著如果人類依照其中規定的神聖原則行事,數百萬的民眾就能彼此合作無間、生活安全和平、社會公平且繁榮。和《漢謨拉比法典》一樣,美國《獨立宣言》的效力不僅限於當時當地,而是讓後世子孫依然奉為圭臬。現在已經過了超過兩百年,但美國學童仍然要抄寫、背誦這份宣言。

這兩份文本讓我們左右為難,不管是《漢謨拉比法典》還是美國《獨立宣言》,都聲稱自己說的是普遍且永恆的公平正義原則,但美國人認為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而巴比倫人顯然並不這樣認為。但事實上,他們都錯了。不管是漢謨拉比還是美國的開國元勳,心中都有個想像的現實,想像著這個世界有著放諸四海皆准、永恆不變的正義原則(例如平等或階級),但這種不變的原則其實只存在於智人豐富的想像力裡,只存在於他們創造並告訴彼此的虛構故事中。這些原則,從來就沒有客觀的正確性。

對我們來說,聽到要把人分成“上等人”或“平民”,大概都會同意這只是一種想像。但其實,即使說的是“人人平等”,也只是虛構的概念。到底所謂人人平等是什麼?除了想像中之外,有沒有什麼客觀的事實可以說我們人人平等?人類彼此在生物學上都相等嗎?從生物學的角度,我們再重新看一次美國《獨立宣言》裡最著名的段落:

我們認為下面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幹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一開始,英文講到人人生而平等用的詞是“create”(創造),但生物學並沒有“創造”,而是演化。演化鐵定沒有“平等”這回事,所謂平等的概念,是與“創造”的概念緊密相關。美國人的“平等”觀念來自基督教,基督教認為每個人的靈魂都是由上帝創造,而所有靈魂在上帝面前一律平等。但是,如果我們不相信基督教那一套關於上帝、創造和靈魂的神話故事,那所謂人人“平等”究竟是什麼意思?演化的基礎是差異,而不是平等。每個人身上帶的基因碼都有些許不同,而且從出生以後就接受著不同的環境影響,發展出不同的特質,導致不同的生存概率。“生而平等”其實該是“演化各有不同”。

而根據生物學,人並不是“創造”出來的,自然也就沒有“造物者”去“賦予”人類什麼。個體誕生的背後就只是盲目的演化過程,而沒有任何目的。所以“造物者賦予”其實就只是“出生”。

同樣,生物學上也沒有“權利”這種事,只有各種器官、能力和特性。鳥類會飛就是因為它們有翅膀,可不是因為有什麼“飛的權利”。此外,這些器官、能力和特性也沒有什麼“不可剝奪”的問題,它們常常會不斷突變,還可能在一段時間後完全消失。例如鴕鳥,就是失去了飛行能力的鳥類。所以,“不可剝奪的權利”其實是“可變的特性”。

那我們要問,究竟人類演化有什麼特性?“生命”倒是毋庸置疑,不過“自由”又是怎麼回事?生物學可不講自由這種東西。“自由”就像是“平等”、“權利”和“有限公司”,不過是人類發明的概念,也只存在於人類的想像之中。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要說人類在民主社會是自由的,而在獨裁統治下是不自由的,這點完全沒有意義。最後,“幸福”又是什麼?到目前為止,生物學研究還是沒辦法為“幸福”明確下個定義,也沒辦法客觀測量“幸福”。大部分的生物研究都只認可“快感”確實存在,也能有比較容易的定義和測量方式。所以,“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其實只是“生命和追求快感”。

因此,我們來看看美國《獨立宣言》改用生物學、科學的角度來寫該是如何:

我們認為下面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演化各有不同,出生就有某些可變的特性,其中包括生命和追求快感。

上面這段推論過程,如果是平等權和人權的激進分子看到可能會大發雷霆,大聲駁斥:“我們知道人在生物學上不相等!但是如果大家都相信人人在本質上平等,就能創造出一個穩定繁榮的社會。”這點我完全贊成,但這正是我所說“由想像所建構的秩序”。我們相信某種秩序,並非因為它是客觀的現實,而是因為相信它可以讓人提升合作效率、打造更美好的社會。這種由想像所建構的秩序絕非邪惡的陰謀或是無用的空談,而是唯一能讓大群人類合作的救命仙丹。但也別忘了,漢謨拉比也可以用同樣的邏輯來捍衛他的階級原則:“我知道所謂上等人、平民和奴隸在本質上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如果我們這麼相信,就能創造出一個穩定繁榮的社會。”

真正的堅信者

很多讀者讀到上面這一節,可能都覺得如鯁在喉。畢竟那就是我們中的多數人今天所接受的教育。我們說《漢謨拉比法典》是虛構故事,並不會覺得難以接受,但說到人權也只是虛構的故事,聽來就有些刺耳。如果大家都發現人權不過是種想像,豈不是社會就要崩潰了嗎?講到“神”的概念,伏爾泰就曾說:“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神,但可別告訴我的僕人,免得他半夜偷偷把我宰了。”漢謨拉比對於階級原則、美國國父傑斐遜對於人權,應該也都會說出一樣的話。智人並沒有什麼與生俱來的權利,就像蜘蛛、鬣狗和黑猩猩也都是如此。但可別告訴我們的僕人,免得它們半夜偷偷把我們宰了。

這種擔心其實很有道理。自然界的秩序是穩定不變的,就算人類不再相信世界上有重力,重力也不會一夜之間就消失。但相反的是,想像所建構出來的秩序總是有一夕崩潰的風險,因為這些秩序背後靠的都是虛構的故事,只要人們不再相信,一切就風雲變色。為了維持想像建構出來的秩序,必須持續投入大量心力,甚至還得摻入些暴力和脅迫的成分。像是為了讓民眾不違反想像建構的秩序,國家就需要有軍隊、警察、法院和監獄不分晝夜發揮作用。如果一個古巴比倫人讓鄰居眼睛瞎了,想要執行“以眼還眼”的規定,就不得不有些暴力的措施。而在1860年,大部分美國公民已經認為黑奴也是人,必須享有自由的權利,這時也是靠著血流無數的一場內戰,才讓南方各州只能黯然接受。

然而,光靠暴力還不足以維持由想像所建構出來的秩序,我們另外還需要一些真正堅信如此的信徒。法國政治家塔列朗(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Périgord)的政治生涯就像條變色龍,先是路易十六的臣子,再經過革命和拿破侖政權,又抓準時機再次投誠,回到君主制的政體。他曾總結自己幾十年任職的經驗,表示“刺刀確實可以做很多事,但想安心地依靠它可是不太容易”。很多時候,一名牧師的效果大過一百個士兵,而且更便宜、更有效。此外,不管刺刀多有效,總得有人來刺。如果士兵、獄卒、法官和警察根本不相信某個想像建構的秩序,他們又怎麼會照辦?在所有的人類集體活動中,最難組織推動的就是暴力活動。如果說社會秩序是由武力來維持,立刻就會碰上一個問題:那軍隊秩序是由什麼來維持?想靠威脅來維持軍隊組織顯然不太可行。至少必須有某些軍官和某些士兵真正相信某些事情,不管是上帝、榮譽、祖國、男子氣概,或是單純相信金錢也成。

另一個更有趣的問題,是關於那些站在社會金字塔頂端的人。如果他們並不相信這些想像的秩序,他們又為什麼要推動這種秩序呢?常有人說這些人其實什麼都不信,只是貪婪而已。但這種說法有問題。如果真的是什麼都不信(像是犬儒學派),就很難是個貪婪的人,畢竟客觀來說,只是單純要滿足智人的基本生理需求並不難。而滿足基本需求之後,多餘的錢就可以用來蓋金字塔、到世界各地度假、資助競選活動、提供資金給你最愛的恐怖組織或是投入股市再賺更多的錢,但對真正的犬儒主義者來說,這一切貪婪的事都毫無意義。創立犬儒學派的希臘哲學家第歐根尼(Diogenes),就住在一個桶裡。據說有一天他正在做日光浴,當時權傾天下的征服者亞歷山大大帝來找他,想知道他是否需要些什麼,而且保證自己會盡力協助。第歐根尼回答:“確實,有件事可以請你幫個忙。麻煩你移動一下,別再擋住我的陽光。”

正因如此,犬儒主義者不可能建立起帝國,而且如果人們希望某個由想像建構出的秩序能維持久遠,大部分的人(特別是大部分的精英分子)就必須真正相信它。如果不是大多數中國人都相信仁義禮智信,儒家思想絕不可能持續了兩千多年。如果不是大多數的美國總統和國會議員都相信人權,美國的民主也不可能持續了250年。如果不是廣大的投資人和銀行家都相信資本主義,現代經濟體系連一天也不可能繼續存在。

監獄的高牆

不管是基督宗教、民主還是資本主義,都只是由想像所建構出來的秩序。而要怎樣才能讓人相信這些秩序?第一,對外的說法絕對要堅持它們千真萬確、絕非虛構。永遠要強調,這種維持社會穩定的秩序是個客觀事實,是由偉大的神或是自然的法則所創造。如果要說人人不平等,不是因為漢謨拉比自己這麼說,而是因為恩利爾和馬杜克這兩位神的旨意。如果要說人人平等,也不是因為托馬斯·傑斐遜自己這麼說,而是因為這是上帝造人的方式。如果要說自由市場是最好的經濟制度,不是因為亞當·斯密(Adam Smith)自己這麼說,而是因為這是自然不變的規律。

第二,在教育上也要徹底貫徹同一套原則。從人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要不斷提醒他們這套想像建構出來的秩序,要在一切事物中融入這套原則,不管是童話、戲劇、繪畫、歌曲、禮儀、政治宣傳、建築、食譜還是時尚。舉例來說,我們現在相信平等的概念,所以富人家的子弟穿起牛仔褲,覺得這是種時尚。一開始,牛仔褲是工人階級的打扮,而如果是在相信階級制度的中世紀,歐洲人絕對不可能有哪個年輕貴族去穿上農民的工作服裝。在當時,“先生”(Sir)或“女士”(Madam)是貴族專屬的特權稱謂,甚至常常還得通過許多犧牲才能取得。但到了現在,不管信件的收件人是誰,開頭的稱謂一律都是“親愛的某某先生/女士”(Dear Sir or Madam)。

不論是人文科學還是社會科學,人們都已經花了大把精力來解釋這些想像建構的秩序會如何融入我們的生活。但這裡篇幅有限,只能簡單一談。有三大原因,讓人類不會發現組織自己生活的種種秩序其實是想像:

1. 想像建構的秩序深深與真實的世界結合。

雖然這些想像建構的秩序只存在於我們的腦海裡,但它可以與真實的世界緊緊結合、密不可分。像是今天大多數西方人都相信個人主義,認為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有獨立的價值,而不受他人看法的影響。換句話說,就好像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道光照亮我們,讓我們的生活有價值、有意義。在現代西方學校裡,老師和家長會告訴小孩,受到同學嘲笑並不用太在意,因為只有他們自己知道自己的真正價值,別人不見得瞭解。

除此之外,這種由想像建構的虛構故事還落實到了現代建築之中。像是理想的現代建築會將房屋分成許多小房間,讓每個孩子都能有私人空間,不用曝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能有最大的自主權。這種私人房間幾乎一定有門,而且許多家庭不只允許小孩關門,甚至還能上鎖,就連父母想進去,都得先敲敲門得到允許才成。小孩對自己房間的裝飾可以隨心所欲,牆上可以貼著搖滾明星的海報,也可以滿地丟著髒襪子。如果在這樣的空間裡成長,任何人都會覺得自己就是個“個體”,覺得自己的真正價值是由內而外的,而不是他人所賦予的。

然而,像是中世紀的貴族就沒有個人主義這一套。他們認為,個人的價值是由社會階級、由他人的看法所決定。在這種情形下,“被別人嘲笑”就成了莫大的侮辱。而當時的貴族也會告訴孩子,要不惜一切代價來保護名聲。同樣,中世紀想像中的價值體系也反映在當時實際的城堡建築上。一座城堡幾乎不可能有兒童房(就算是成人也很少有個人的房間)。例如,如果是個中世紀男爵的兒子,城堡裡的二樓不會有他自己的房間,他如果崇拜獅心王理查或阿瑟王,也沒辦法把他們的海報貼在自己的牆壁上,當然什麼可以上鎖的門就更別談了。他睡覺的地方跟其他許多年輕人一樣,就是在寬敞的大廳裡。所以可以說他總是活在眾人的目光下,總是得注意別人的觀感和意見。如果在這種環境下長大,自然就會覺得:個人的真正價值是由他的社會階級以及他人對他的看法而定。40

2. 想像建構的秩序塑造了我們的慾望。

多數人很難接受自己的生活秩序只是虛構的想像,但事實是我們從出生就已經置身於這種想像之中,而且連我們的慾望也深受其影響。於是,個人慾望也就成為虛構秩序最強大的守護者。

例如現代西方人最重視的那些慾望,都是建構在已經為時數百年的虛構故事上,包括浪漫主義、民族主義、資本主義以及人文主義。我們常常告訴朋友要“隨心所欲”,但這裡的“心”就像是個兩面間諜,聽從的常常是外面那些主流的虛構故事。於是“隨心所欲”不過也只是結合了19世紀浪漫主義與20世紀的消費主義,再植入我們的腦海罷了。以可口可樂公司為例,旗下雪碧的廣告詞就是:“相信你的直覺,順從你的渴望。”

甚至那些人們以為深深藏於自己內心的渴望,通常也是受了想像秩序的影響。例如,許多人都很想到國外度假。然而,這件事並沒有什麼自然或是明顯的道理。像是黑猩猩的首領可不會想要運用權力讓自己到隔壁黑猩猩的領土上度個假。而像古埃及的法老王,也是把所有財富拿來建造金字塔,把自己的遺體做成木乃伊,而不會有人想要去巴比倫瞎拼或是去腓尼基滑雪。現代人之所以要花費大把銀子到國外度假,正是因為他們真正相信了浪漫的消費主義神話。

浪漫主義告訴我們,為了要盡量發揮潛力,就必須盡量累積不同的經驗。必須體會不同的情感,嘗試不同的關係,品嚐不同的美食,還必須學會欣賞不同風格的音樂。而其中最好的一種辦法,就是擺脫日常生活及工作,遠離熟悉的環境,前往遙遠的國度,好親身“體驗”不同的文化、氣味、美食和規範。我們總會不斷聽到浪漫主義的神話,告訴我們“那次的經驗讓我眼界大開,從此整個生活都不一樣了”。

消費主義告訴我們,想要快樂,就該去買更多的產品、更多的服務。如果覺得少了什麼,或是有什麼不夠舒服的地方,那很可能是該買些什麼商品(新車、新衣服、有機食品),或是買點什麼服務(清潔工、心理咨詢、瑜伽課)。就連每一則電視廣告,也都是個小小的虛構故事,告訴你買了什麼產品或服務可以讓日子更好。

鼓勵多元多樣的浪漫主義又與消費主義一拍即合,兩者攜手前行,催生了販賣各種“體驗”的市場,進而推動現代旅遊產業發展。旅遊業真正賣的可不是機票和飯店房間,而是旅遊中的經驗。所以這樣說來,巴黎的重點不是城市,印度的重點也不是國家,而是它能提供的經驗;之所以要買經驗,是因為據說這樣就能拓展我們的視野、發揮我們的潛力,並且讓我們更快樂。也因此,如果有個百萬富翁和太太吵架,和好的方式很可能就是帶她去巴黎旅遊旅遊。這種做法讓我們看到的並不是某種個人的慾望,而是他深深堅信著浪漫的消費主義。如果是古埃及有錢人和太太吵架,帶著她去巴比倫度個假絕對不會是選項,反而可能是為她建個她夢寐以求的華麗陵墓,那才會讓她心花朵朵開。

一如古埃及精英分子,現在大多數人一生汲汲營營,也都是想蓋起某種金字塔,只不過這些金字塔在不同文化裡會有不同的名字、形體和規模罷了。舉例來說,可能是一棟近郊的獨棟透天別墅,有游泳池和大庭院,也可能是一個閃閃發光的高樓公寓,有著令人屏息的美景。但很少人會真的去問,究竟為什麼我們會開始想建這些金字塔?

3. 想像建構的秩序存在於人和人之間思想的連接。

就算假設藉著某些超自然的力量,我讓自己的慾望跳脫出了這個由想像建構的秩序,但我還是只有自己一個人。想要改變這個秩序,我還得說服數百萬的陌生人都和我合作才行。原因就在於:想像建構的秩序並非個人主觀的想像,而是存在於主體之間(inter-subjective),存在於千千萬萬人共同的想像之中。

要瞭解這一點,我們必須解釋一下“客觀”、“主觀”和“主體間”的不同。

“客觀”事物的存在,不受人類意識及信念影響。例如“放射線”,就不是一個虛構的故事。早在人類發現放射線之前,放射線就已經存在;而且就算有人不相信有放射線存在,還是會受到它的傷害。像是發現放射線的居里夫人,就沒想過多年研究放射性物質會傷害她的身體。雖然她不相信放射線會對她有害,最後她還是死於因為過度暴露於放射性物質而造成的再生障礙性貧血。

“主觀”事物的存在,靠的是某個單一個人的意識和信念。如果這個人改變了自己的信念,這項主觀事物也就不復存在或是跟著改變。像是許多小孩都會想像自己有個只有自己看得到、聽得著的朋友。這個想像中的朋友只存在於孩子的主觀意識中,等孩子長大、不再相信,這個朋友也就煙消雲散。

“主體間”事物的存在,靠的是許多個人主觀意識之間的連接網絡。就算有某個人改變了想法,甚至過世,對這項事物的影響並不大。但如果是這個網絡裡面的大多數都死亡或是改變了想法,這種“主體間”的事物就會發生改變或是消失。之所以會有事物存在於主體之間,其目的並不是想存心騙人,也不是只想打哈哈敷衍。雖然它們不像放射線會直接造成實質影響,但對世界的影響仍然不容小覷。歷史上有許多最重要的驅動因素,都是這種存在於主體之間的概念想法:法律、金錢、神、國家。

讓我們再次以標緻汽車作為例子。這家公司並不是標緻執行長自己心中想像出來的朋友,而是存在於數百萬人心中的共同想像。這位執行長之所以能相信公司存在,是因為董事會也這麼相信,公司請的律師也這麼相信,辦公室裡的同人也這麼相信,銀行人員也這麼相信,證券交易所的業務員也這麼相信,還有從法國到澳大利亞的汽車經銷商,大家都是這麼相信的。如果某一天,執行長自己不相信標緻汽車存在了,他很快就會被送到最近的精神病院,還會有人來他的位子接班。

同樣,不論是美元、人權還是美國,都是存在於數十億人的共同想像之中,任何一個獨立的個體並無力撼動這些概念。就算我自己下定決心不再相信美元、人權和美國,也無法造成任何改變。正因為這些由想像建構的秩序是存在於主體之間,想要改變這些秩序,就得同時改變數十億人的想法,這絕非易事。想要達到這種規模的改變,必然需要有複雜的組織在背後協助,可能是政黨,可能是思潮運動,也可能是某個宗教教派。然而,為了建立這種複雜的組織,人們就得說服許多陌生人共同合作,而這又得靠著他們都相信另一些共同的虛構故事才行得通。由此可見,為了改變現有由想像建構出的秩序,就得先用想像建構出另一套秩序才行。

舉例來說,想解決掉標緻汽車,我們就需要想像出更強大的東西,像是法國的法律制度。而想解決掉法國的法律制度,我們又需要想像出更強大的東西,像是法國國家的力量。而如果想解決的是法國,就還得再想像出更強大的才行。

身為人類,我們不可能脫離想像所建構出的秩序。每一次我們以為自己打破了監獄的高牆、邁向自由的前方,其實只是到了另一間更大的監獄,把活動範圍稍稍加以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