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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篇 陰謀

  克拉克從叢林裡鑽出來。拔出紮在努瑪身上的長矛。他仍然微笑著,很以剛才目睹的場面為快。但是有一件事情搞得他心煩意亂——那個女人怎麼會那麼敏捷地從馬背上一縱身便跳到頭頂的大樹上。這個動作更像瑪干尼所為——更像他死去多年的梅瑞姆。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啊!死去的梅瑞姆!他的親愛的小梅瑞姆!他很想知道這個陌生的姑娘在別的方面是否也像他的海瑞姆。一種急切的、想見到她的感情在他的心底激盪。他直盯盯地望著那三個從原野裡走過的騎馬人,心底閃過一個跟蹤他們的念頭。可他沒有動,只是站在那兒,眼巴巴地望著,直到夜色完全籠罩了他們的身影。這位來自文明社會的姑娘。和那個身著卡其布制服的衣冠楚楚的英國青年,喚醒了克拉克蟄伏多年的記憶。
  幾年前他還夢想著再回到文明世界。可是梅瑞姆的死,帶走了他所有的希望和理想。現在他只想在寂寥中苦度餘生,離人類越遠越好。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掉轉頭向叢林走去。
  大象坦特生性敏感。離那三個陌生的白人如此之近很不放心,再加上漢森開了一槍,更覺得無安全可言,早已掉轉頭,邁著方步搖搖晃晃地走了。克拉克回來找它時,早就沒了蹤影。不過克拉克對此並不在意。坦特經常這樣不打招呼就溜之乎也。他們經常一個月也不見一次面。因為克拉克很少自找麻煩專門去找這位大塊頭朋友,今天他也不想。相反,他在一棵大樹上找到一個樹杈,舒舒服服地躺下,睡起覺來。
  莊園裡,先生在門廊下碰到三位「冒險家」。他半夜醒來,聽見曠野裡傳來一聲槍響,很是奇怪。後來他突然想到那位他一直當作客人看待的漢森先生,或許在回宿營地的路上碰到了意外,連忙爬起來去找工頭。工頭說,這天下午漢森是在他這兒來著,可是幾個小時以前就已經走了。從工頭屋子裡回來,先生發現馬廄的門開著,他察看了一下,發現梅瑞姆平時最喜歡的坐騎不見了,貝尼斯經常騎的那匹馬也沒了蹤影。先生立交想到那槍是莫裡森·貝尼斯打的,忙又把工頭叫起,正準備到叢林裡找他們,看見那一行三人,穿過曠野,搬冊而來。
  先生聽完莫裡森·貝尼斯的解釋臉上像掛了一層霜。梅瑞姆一言不發。她看見先生對她生氣,心像碎了一樣地難受—一這還是她第一次惹得先生發火。
  「回你的房間去,梅瑞姆,」他說。「貝尼斯,請你到我的書房一趟,我想和你說幾句話。」
  那一雙男女青年按照他的吩咐,乖乖地走了之後,先生走到漢森面前。他身上有一種很特殊的氣質,說出話來,即使語氣十分柔和,別人也覺得是無法抗拒的命令。
  「你怎麼就跟它們碰到一塊兒了?漢森。」他問道。
  「從工頭傑維斯那兒出來之後,」漢森回答道,「我一直在花園裡坐著。這幾乎成了我的習慣,您的太太或許知道。今天晚上,月光如水,風清氣爽,我竟在花叢裡睡著了,後來被那兩個談情說愛的年輕人給吵醒了。我當然沒聽清他們說話。可是不一會兒,貝尼斯牽來兩匹馬。兩個人便翻身上馬,揚長而去了。我本來不想干涉人家,這又不關我的事兒。可是我總覺得他們不該半夜三更到叢林裡去,尤其是那位姑娘,這樣做既不安全,又不得體。於是我就跟上了他們。沒成想我竟跟對了。碰到獅子之後,貝尼斯把姑娘扔在後面不管,只顧自己逃命。幸虧我趕到現場。朝獅子肩膀上開了一槍,才救出他們。
  漢森停下話頭,兩個人都沉默著。過了一會兒,這位膀大腰圓的商人乾咳了幾聲,似乎有話要說。但又難於啟齒。
  「怎麼了?漢森。」先生問。「你還有話要說,是嗎?」
  「哦……您瞧,事情是這樣的,」漢森壯了壯膽子說道。「我因為晚上愛到花園裡散步,經常看見這一對年輕人呆在一起。恕我直言,先生,我覺得這位貝尼斯先生對姑娘沒安好心。我聽到的談話雖然隻言片語但足以說明,他想把梅瑞姆姑娘拐跑。」漢森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信口胡謅起來,可惜竟叫他言中了。他生怕貝尼斯干擾了他的計劃。於是想出個一箭雙鵰的辦法,既利用這位英國小伙子,又「借刀殺人」,把他除掉。
  「我想,」漢斯繼續說,「鑒於我已經決定很快離開此地,您可以建議貝尼斯先生跟我一起走,為了報答您的好意。我情願把他送到通往北方的那條商隊常走的大路。」
  先生沉思良久,半晌才抬起頭來。
  「當然了,漢森,貝尼斯先生是我的客人,」他說,目光閃閃,沒有一絲溫情。「眼下我還沒有足夠的證據,指責他要與梅瑞姆私奔。因為他是我的客人,我也不能把事情做得那麼絕,非得趕他走。不過,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好像說過最近想回家。倘若如此,我想能與你結伴同行一定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你剛才說明天就走?我想,貝尼斯先生會跟你一塊兒走的。那麼,如果你願意,明天早晨來吧。晚安!謝謝你對梅瑞姆的關照。」
  漢森掉轉頭,翻身上馬,偷偷地笑了。先生回到書房。看見莫裡森正踱來踱去,顯得侷促不安。
  「貝尼斯,」先生開門見山地說。「漢森明天到北方去,他很喜歡你,想讓我告訴你,願意和你結伴同行。晚安,貝尼斯!」
  第二天早晨,梅瑞姆按照先生的吩咐一直呆在屋子裡,直到莫裡森·貝尼斯先生離開莊園。漢森一早就來找他——事實上,他那天夜裡壓根兒就沒走,一直和工頭傑維斯呆在一塊兒,以便第二天早早了結這樁心事。
  莫裡森和主人的告別極其拘謹而又合乎禮儀。等客人終於勒轉馬頭,揚長而去。先生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可真是一樁不愉快的事,早早了結了他很高興,對於自己的做法也不感到後梅。貝尼斯對梅瑞姆大獻慇勤,他並不是沒有察覺。不過他看出這個小伙子因為自己出身高貴,驕氣十足,絕不可能和這位沒名沒姓的阿拉伯姑娘真的結婚。雖然作為阿拉伯姑娘,梅瑞姆的膚色太白了一些,先生還是相信她是個血統地道的阿拉伯人。
  他沒有再向梅瑞姆提起這樁事情。在這一點上他犯了一個錯誤。因為這位年輕姑娘雖然覺得先生和「MyDear」對自己恩重如山。但骨子裡她還是個心高氣傲,同時十分敏感的姑娘。先生沒有讓她做任何解釋,便打發走了貝尼斯,嚴重地傷害了她的自尊心。而且也許是逆反心理作怪,在梅瑞姆的眼裡,貝尼斯一下子成了受害者,一種強烈的要忠實於他的感情油然而生。
  現在,她把原先朦朦朧朧意識到的與貝尼斯之間的兒女之情。完全誤解為愛情了。先生和「MyDear」本應該將貝尼斯明明知道的存在於他與梅瑞姆之間無法逾越的障礙告訴她,可是因為怕傷害這位單純、善良的姑娘,他們一直猶豫不決。如果他們早一點把世人信奉的這種門第觀念向她講清,她雖然會感到暫時的痛苦,但是可以免除因為無知而將經受的苦難。
  漢森和貝尼斯騎著馬向宿營地;走去的時候,英國小伙兒一直悶悶不樂,一言不發。漢森想繼續引他上鉤,便極力尋找一個突破口。他與貝尼斯並轡而行,看到小伙子那張貴族氣十足的面孔此時籠罩著陰雲,得意地笑了。
  「他對你太無禮了,是吧?」他終於大著膽子說。貝尼斯抬起頭瞥了他一眼,看見漢森回轉頭朝莊園努了努嘴。「他對這個姑娘也未免太關心了,」漢森繼續說。」不願意讓任何人跟她結婚,把她帶走。依我看,他把你這樣打發走,其實對那姑娘一點兒好處也沒有。她遲早得結婚,可是再找一個像你這樣的英俊青年就難了。」
  貝尼斯起初聽到這個俗不可耐的傢伙提起自己的私事兒很不高興。可是漢森最後這句話使他怒氣全消,立刻對他另眼看待。
  「這小子純粹是個混帳,」莫裡森先生忿忿不平地說。「在中非,他是天王老子,可以把我趕來趕去。可是在倫敦,我的家族和他同樣顯赫。他一到倫敦就會明白的。」
  「我要是你,」漢森說,「絕不讓任何人把我和我想得到的姑娘拆散了。你想讓我幫什麼忙,儘管講,我會盡力而為的。」
  「你真是太好了,漢森,」貝尼斯說,臉上露出喜色。「可是在這個鬼地方,我們能拿他怎麼辦呢?」
  「我知道該怎麼辦,」漢森說。「我能把那個姑娘叫出來。她要是愛你,就會乖乖地跟你一起走。」
  「恐怕很難辦到。」貝尼斯說。「方圓幾百英里都是他的天下,他肯定能抓住我們。」
  「不,他不會。只要有我,就不會,」漢森說。「我在這一帶做買賣、打獵已經整整十年了。對這兒的一草一木十分熟悉。如果你想帶走這個姑娘;我幫助你。我可以向你保證,到達海岸之前。誰也抓不到我們。我告訴你怎麼辦。你可以給她寫個字條,我派我的工頭給她送去。讓她來跟你見一面,道個別。她不會拒絕的。這當兒,我們把宿營地向北挪一挪,你和她做一些準備,再跟她約定好哪天夜晚會面。告訴她,到時候我來接她,你在宿營地等著。這樣做更安全一些,因為我熟悉這一帶的地形,比你走得更快。你可以領著我的人馬向北慢慢走,我和梅瑞姆姑娘很快就會追上。」
  「她要是不來呢,」貝尼斯問。
  「再和她約定一個最後告別的日期,」漢森說。「到時候我替你見她,總能把她帶來。那時候,就是我漢森說了算,她不走也得走。事情過後恐伯進她自個兒也不會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好。再說在我們到達海岸之前,你們倆得在一起親親熱過兩個月,生米做成了熟飯,她還有什麼不依的!」
  貝尼斯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真想對漢森指責一番。可是話到嘴邊又咽進了肚裡,他幾乎同時意識到,漢森的主意和自個兒的計劃實際上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只不過從這位「粗人」嘴裡說出來。就顯得十分殘忍,是一種犯罪。與此同時,這位年輕的英國貴族也看到,有漢森幫助,要比他單槍匹馬地幹成功的希望更大。於是,他悶悶不樂地點了點頭。
  到漢森的宿營地路還很遠,一路上他們倆都沉默不語,各想各的心事。這種心事自然不是因為相互之間有什麼敬意,更談不到忠誠與信任。就在他們這樣並轡而行,從森林裡漫不經心地走過時,另外一個叢林裡的「旅行者」聽見了馬兒的蹄聲。這就是「殺手」克拉克。自從看到那個白人姑娘十分敏捷地從馬背跳到樹上,克拉克眼前一直晃動著她那矯健的身影。後來。他拿定主意來頭天夜裡與姑娘邂逅的那塊林地,希望再次看到她的倩影。更希望在明媚的陽光下看到她的面容,看到她眼睛和頭髮的顏色。他覺得這個姑娘身上有一種和梅瑞姆十分相似的東西。可是他心裡明白,梅瑜姆早已命歸黃泉,絕不可能復生。姑娘在月光下從馬背躍上大樹的一剎、克拉克看見她和梅瑞姆的個頭相仿,只不過比梅瑞姆更豐滿,還多了幾分女人氣。
  現在,就在他懶洋洋地向那塊林中空地走去的時候,聽覺敏銳的耳朵突然聽見騎馬人走近的聲音。他在樹枝上輕手輕腳地走著,漸漸看見了那兩位騎手。他立刻認出年輕小伙兒正是昨天夜裡皎潔的月光下擁抱蚣娘的那個男人。另外那個人不知道是誰,不過克拉克覺得他的身材和舉止都十分眼熟,好像在那兒見過。
  人猿克拉克斷定,只要別放過這位年輕的英國紳士就一定能找到那個姑娘。於是他尾隨在兩位騎手身後,一直跟到漢森的宿營地。莫裡森用鉛筆寫了一個字條。漢森把這張條子交給一個僕人。僕人拿了條子立刻向南跑去。
  克拉克藏在宿營地附近,密切地注視著那個英國小伙兒的一舉一動。他原以為能在兩位騎手此行的目的地看到那位姑娘,可是宿營地沒有一點點跡象表現她與這幫烏合之眾為伍。
  貝尼斯本該好好休息一下,準備第二天的長途跋涉。可是他坐臥不安,在樹下焦躁地踱來踱去。漢森躺在帆布吊床上抽煙。兩個人很少說話。克拉克躺在他們頭頂一棵大樹濃密的枝葉裡。就這樣度過整整一個下午。克拉克又餓又渴。他尋思不到第二天早晨,這夥人是不會出發的,便離開那棵大樹,向南尋找食物去了。他之所以向南走,是因為覺得姑娘肯定還在那邊。
  花園裡,梅瑞姆在月光下心事量重地散步。她還在為先生對莫裡森·貝尼斯不公平的待遇而傷心。誰也沒對她做任何解釋。因為先生和「MyDear」都不願意讓她因為知道貝尼斯的真實意圖而傷心、難堪。他們都明白那個年輕人壓根兒就沒有娶梅瑞姆為妻的念頭。他如果有這種想法,就會直截了當找先生求婚。因為誰都知道,只要姑娘願意,先生一家是不會提出異議的。
  梅瑞姆愛他們,感激他們為她所做的一切。可是在她那顆年輕的心裡,湧動著一種充滿野性的、對自由的熱愛。這是多年來叢林生活賦予她的一種很深蒂固的感情。此刻,從打來到先生和「MyDear」身邊,梅瑞姆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囚徒一樣沒有自由。
  姑娘像關在籠子裡的老虎焦急地走來走去。有一次她在籬笆旁邊停下,歪著腦袋仔細地聽著。她聽到了什麼?哦,花園外面響起一陣光腳丫走路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那腳步聲似乎消失了。她又焦灼不安地踱起步來。她走到花園那頭,又順著原路慢慢地走回來。月色如水,靠近花園籬笆的草地上,扔著一個剛才還不曾看見的白信封。
  梅瑞姆停下腳步,緊張地聽著、嗅著,一下子變得那麼、機靈。籬笆外面蹲著一個赤身露體的黑人,正探頭探腦向莊園裡面張望。他看見梅瑞姆急匆匆走過去揀起那封信,便悄悄地站起來,在籬笆暗影的隱蔽之下向馬廄跑去,很快便在夜色中捎失了。
  海瑞姆訓練有素的耳朵聽見了那人發出的每個響動,不過她並不想弄清這位不速之客到底是誰。她已經猜出此人一定是莫裡森先生派來的「信使」。她撕開信封,藉著皎潔的月光,很容易便看清了那封信的內容。她猜對了,信確實最莫裡森·貝尼斯寫來的。
  信上說:
  我不能與你不辭而別,明天早晨到林中空地和我道別。你一個人來。
  下面還有幾句話,她看了以後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臉上泛起兩朵紅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