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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死亡之舞

  叢林裡一片漆黑,一頭巨大的、十分靈活的野獸邁開肉趾厚實的爪子,在茂密的、籐蔓纏結的草木叢中悄無聲息地走著。微風吹過,熱帶地區的月竟不時穿透沙沙作響、密如華蓋的樹頂,灑下絲絲縷縷的亮光,映照出一雙黃綠色的眼睛,宛若兩盞燈,在黑暗中閃閃爍爍。
  這頭野獸偶爾停下來,拾起鼻子唆一嗅,像是尋找什麼。有時候,頭頂樹枝間一閃而過的飛鳥或松鼠,會暫時打斷它那從容不迫、向東而去的遠足.它那嗅覺敏銳的鼻子聞得出許多四足動物留下來的看不見、摸不著的蹤跡。引得它耷拉著下唇,垂涎三尺。
  可是它仍然不停地向前走著,毫不顧及自己早已飢腸轆轆。要是別的時候,它早就向什麼動物撲過去,咬斷了它那柔軟的喉嚨。
  這隻野獸就這樣孤零零地走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它也只是停下來,捕殺了一次獵物。它把獵物撕得粉碎,大口大口地吞食著,嗓子裡發出咕咕嚕嚕的聲音,好像已經餓得半死。
  傍晚時分,它來到一座挺大的土著居民的村莊。村莊四周圍著柵欄。它像一個動作敏捷、寂然無聲的死神的影子,鼻子嗅著地,繞村莊跑了一圈兒,最後在柵欄前停下。柵欄門緊挨幾座茅屋的後牆。野獸又在這兒聞了一會兒,然後腦袋向一邊偏著,豎起耳朵,仔細聽。
  它聽到的不是按照人耳的標準衡量的所謂「聲音」,而是它那敏銳的聽覺器官反映到不發達的頭腦中的一種信號。剛才,它還猶如一尊青銅雕刻的活物,現在卻突然變成骨頭與肌肉鑄成的一動不動的塑像。
  它就像一直站在彈簧上面,現在突然被彈出去,飛快地、一聲不響地躍過柵欄,像一隻貓,消失在柵欄與一座茅屋後牆之間的空隙裡。
  村街上,女人們正在點燃許多堆簧火,還端來盛滿水的鍋。等到夜幕完全降臨,盛大的歡宴就要在這裡舉行。圍成圓圈的篝火中間,矗立著一根結實的石柱,一群黑人武士正站在那兒聊天兒,他們身上都塗抹著白色、藍色、儲色的怪誕的圖案。眼睛、嘴巴四周,以及胸脯和肚子上都用顏色畫著圖案。塗抹著粘土的頭飾上插著鮮艷的羽毛和筆直的鐵絲。
  村民們正在準備這一場歡宴,而即將舉行狂歡的場地那邊,將要填飽他們那野獸般腸胃的「犧牲品」正五花大綁,躺在地上等待他的末日。哦,這是怎樣的末日!
  人猿泰山憋足了勁兒,想掙開身上的繩索。可是在俄國佬的督促下,黑人把他綁了又綁,泰山雖然力大無比,也休想掙脫。
  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泰山總是帶著微笑面對死亡。今天夜裡,當他知道末日馬上就要到來的時候,也仍然會面帶微笑迎接死神。可是此刻,他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親人。他們一定會因為他的死而痛苦萬分。
  珍妮永遠不會知道他是怎樣死的。他因此而感謝上帝。他還感到萬幸的是她平安無事,呆在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裡,呆在善良、慈愛的朋友們中間。他們將盡最大的努力分擔她的憂愁和痛苦。
  可是他的兒子呢?
  一想到他,泰山就痛不欲生。兒子啊!唯一能夠從茹可夫可怕的陰謀,狠毒的圈套中救出你的人——「森林之神」泰山、「猿王」泰山,卻像一個蠢到極點的傻瓜,落入了陷阱,再有幾個小時他就要死了。隨著他的死滅,孩子最後一個得救的機會也消失了。
  這天下午,茹可夫曾經幾次來辱罵他、毒打他。可是泰山一句話也不說,也沒有因為疼痛而哼一聲。
  茹可夫只好罷休。他要把對於泰山精神上特別痛苦的折磨留到最後的時刻——俄國佬打算在食人肉者的長矛永遠結束他的苦難之前,再告訴他珍妮到底在哪兒,讓他明白,她根本就不是平平安安地呆在英格蘭。
  暮色籠罩了村莊,黑暗中傳來種種響聲。人猿泰山聽出那是黑人們正在準備人肉筵席。他能在心裡描繪出「死亡舞」的情景,因為以前曾多次看過那種場面。可歎的是,現在被綁在石柱上,成為這場舞蹈的中心人物的竟然是他!
  他並不懼怕圍成一圈的武士們以魔鬼的技藝將他凌遲處死,再斷肢碎屍。他早已習慣於痛苦、流血乃至殘酷的死亡。但是,只要最後一點生命的火花還沒有熄滅,生的慾望就不會消減,希望和決心就不會泯滅。他知道,他們只要有一小會兒放鬆警惕,他那足智多謀的心靈和力大無比的體魄就能找到逃跑的辦法——逃跑並且報仇。
  他躺在那兒焦急地想著救出自己的任何一種可能性。突然他那嗅覺靈敏的鼻子聞見一種淡淡的、熟悉的氣味。各種感官立刻警覺起來。不一會兒,訓練有素的耳朵又聽見茅屋後面響起一陣別人絕對聽不見的聲音。
  他撅起嘴唇輕輕打了一聲口哨,這極其輕微的聲音儘管茅屋外面的任何人都不會聽見,但他明白,緊挨後牆的「它」總能聽見。他已經知道這個「天外來客」是誰了。他的鼻子已經清清楚楚告訴了他,就像光天化日之下,眼睛告訴我們大馬路上碰見的老朋友是誰一樣。
  過了一會兒,他就聽見一隻巨獸伸開爪子扒牆皮和掀扯築成牆壁的木頭柱子的聲音。眨眼之間,牆上掏開一個窟窿,那頭巨獸鑽進來,冰涼的嘴和鼻子觸摸著他的脖頸。
  是豹子席塔!
  席塔轉圈兒嗅著俯臥在地的泰山,輕聲嗚咽著。他們倆畢竟無法隨心所欲地交流思想感情,因此泰山並不清楚席塔是否明白他試圖讓它明白的一切。席塔當然看到泰山五花大綁,動彈不得。可是泰山猜不出,在豹子看來,這對於它的主人到底意味著什麼。
  席塔為什麼要破牆而入?它已經來到他身邊的事實足以說明它的目的是要把他救走。可是當泰山試著讓豹子咬斷身上的繩索時,這個龐然大物沒能理解他的意圖。它只是親呢地舔著這位「階下囚」的手腕和胳膊。
  不一會兒。連這種親親暱的表示也被打斷了——有人向這座茅屋走了過來。席塔輕輕地叫了一聲,跳到茅屋盡裡頭一個漆黑的角落。來人顯然沒聽見豹子的叫聲,他幾乎立刻走進茅屋。
  這是一個赤身露體的高個子黑人武士。他走到秦山身邊,用手裡的長矛戳了他一下。泰山掀起嘴唇,發出一個古怪的、神秘的響聲,死神立刻從茅屋最裡頭那個漆黑的角落跳出來。那頭目獸撲到身塗顏色的黑人的胸口上,利爪撕破他那黑色的皮膚,黃牙咬斷他那黑色的脖頸。
  黑人因為痛苦和害怕發出一聲慘叫,叫聲中混和著豹子可怕的表示挑戰的怒吼。然後茅屋裡一片寂靜,只有席塔有力的牙齒撕扯皮肉,大嚼人骨頭的聲音。
  茅屋裡的騷動使村莊一下子變得靜悄悄的,然後又響起人們議論紛紛的說話聲。
  有尖聲尖氣、充滿恐懼的聲音,還聽得出酋長說話時那種悶聲悶氣、頗有權威的聲調。泰山和豹子聽見許多人走過來的腳步聲。然後,出乎泰山的意料,「龐然大物」席塔居然從被它咬死的那個黑人屍體上面跳過去,從剛才鑽進來的窟窿悄悄地溜走了。
  泰山聽見它跳過柵欄時,身體碰在樹枝上發出的輕微的響聲,然後周圍又歸於沉寂。茅屋前頭,前來察看的黑人們已經越走越近。
  他對席塔是否還能回來不抱多大的希望。因為如果這個龐然大物願意保護他不受任何人襲擊的話,在它聽到黑人走近茅屋的時候就應當呆在他的身邊。
  泰山很瞭解叢林裡兇猛的食肉動物奇特的思維方式。有時候它們面對死亡,簡直像魔鬼一樣無所畏懼;可是有時候,一點小事兒也會使它們聞風喪膽。泰山疑心黑人向茅屋走過來時,因為害怕而發出的顫巍巍的聲音,在豹子緊張的神經系統引起了共鳴,所以,它就夾著尾巴逃到叢林裡。
  泰山聳了聳肩。不過,這有什麼?他不是已經做好迎接死亡的準備了嗎?再說,說到底席塔又能幫他多少忙呢?它最多可以傷害一兩個敵人,然後被白人手裡握著的槍打死!
  如果它能解開捆綁他的繩索就好了!倘能那樣,結果就完全不同了!可是事實證明,這是超出席塔理解能力的事情。現在既然它已經逃之夭夭,泰山便徹底絕望了。
  黑人們已經走到門口,膽戰心驚地朝漆黑的茅屋張望著。走在前面的兩個武士左手舉著火把,右手握著長矛。他們嚇得直往後縮,而後面的人又硬往前推他們。
  剛才那個黑人的慘叫和豹子的咆哮已經把這些神經脆弱的土人嚇得魂不附體了,現在籠罩這座茅屋的寂靜甚至比那可怕的叫聲更讓人膽戰心驚。
  不一會兒被迫走在前面的一個傢伙突然想出一個好辦法。這辦法可以幫助他首先弄清隱藏在這一片寂靜中的危險到底是什麼。他把正在燃燒的火把扔到茅屋正中。火把在落到地上熄滅之前的一剎,把屋裡的東西照得通亮。
  那個白人俘虜和他們先前離開這兒時看到的情形一樣,還結結實實地捆著躺在地上。茅屋中間一動不動躺著一個人,喉嚨和胸脯都被可怕地撕破、咬爛,血肉模糊了。
  對於滿腦子迷信思想的黑人,眼前的情景比豹子席塔在場更可怕。
  因為只看到一位夥伴的慘死,而沒有看到造成這種死亡的原因,被恐懼驅使的思想便可以自由馳騁,乃至從神鬼那兒尋找超乎自然的原因。於是,想到膽寒處,他們便尖叫著,跑出茅屋,驚恐中撞倒了站在身後的人們。
  整整一個小時,泰山只聽見從村莊那頭傳來喃喃的說話聲。顯然,黑人們想重新鼓起勇氣,再次闖入茅屋。因為就像武士們在戰場上鼓舞士氣一樣,此刻他們也不時發出陣陣野蠻的呼喊。
  最後,兩個白人首先闖了進來,手裡拿著火把和步槍。茄可夫不在場。泰山對此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他敢拿生命打賭,世界上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把這個頭號膽小鬼趕進這座茅屋,面對尚不知曉的危險。
  黑人們看見那兩個白人沒有受到襲擊,也大著膽子擠了進來。看見夥伴血肉模糊的屍體,他們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來。兩個白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邁得泰山對此做出解釋。對於他們提出的所有問題,他都搖著腦袋拒絕回答,嘴角卻掛著一絲「什麼都知道」的冷笑。
  茹可夫終於來了。
  看到躺在地上的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特別是看見死人那張十分可怕的、正朝他齜牙咧嘴的臉,茹可夫嚇得面無人色。
  「快!」他對酋長說,「趕快動手,在這個魔鬼有機會再在你的村民身上下這種毒手之前,要他的狗命!」
  酋長下令把泰山抬走,綁到柱子上。可是過了好幾分鐘也沒人敢去碰一碰這位「階下之囚」。
  後來,四個比較年輕的武士把泰山從茅屋裡拖了出來。一出小屋,那重壓在心頭的恐懼便消失了。
  二十個又吵又叫的黑人連推帶拉,簇擁著泰山走進村街,把他綁到石柱上面。柱子四周是一堆堆篝火和早已燒開的水鍋。
  當黑人武士終於把他結結實實捆到柱子上面,而且看起來絕無希望得救的時候,茹可夫的「勇氣」陡然膨脹,又變得趾高氣揚起來。
  他走到人猿泰山面前,從一個黑人手裡奪過一支長矛,向這位毫無抵抗能力的犧牲者先刺了一槍。血從肚子上的傷口泉湧般地流出。泰山緊咬牙關,連一聲都沒哼。
  他臉上那種輕蔑的微笑越發激怒了俄國佬。他惡狠狠地咒罵著,向泰山猛撲過去,朝他的臉上、腿上十分凶殘地拳打腳踢。
  然後他舉起鋒利的長矛要穿透泰山那顆充滿力量的心臟。人猿泰山仍然輕蔑地朝他微笑。
  茹可夫還沒來得及下手,酋長撲過來把他從泰山身邊拖開。
  「住手!白人!」他叫喊著,「殺了這個俘虜,破壞了我們的死亡舞,你就得代替他到石柱上受刑!」
  這話立刻奏效,俄國佬不敢再傷害泰山了。不過他還站在旁邊破口大罵。他對泰山說,他要親口吃他的心,喝他的血,還故意誇大泰山的兒子將來生活中的苦難,明確表示,他要在珍妮·克萊頓身上報仇。
  「你還以為你的老婆平平安安呆在英格蘭,」茹可夫說,「可憐的傻瓜!此刻,她在一個出身卑賤的壞蛋之手,根本不在倫敦,也不在能給她以保護的朋友當中。在把有關她的命運的證據給你帶到『叢林島』之前,我本來不想告訴你這些。
  「不過,現在你既然死到臨頭,而且對於一個白人來說,這是一種極其可怕的、無法想像的死,就讓我在長矛刺穿你的心臟,結束你的苦難之前,再把你老婆的困境告訴你。多多少少增加一點兒折磨。」
  這時,死亡舞已經開始了,圍成一圈的武士們大聲叫喊著,淹沒了茹可夫的說話聲,他想拿珍妮受難的消息折磨泰山的企圖暫且沒有得逞。
  武士們跳躍著,圍著綁在柱子上的泰山轉圈,明滅不定的火光照耀著他們塗抹著顏色的身體。
  一個十分相似的場面從泰山的記憶中升起。那是幾年前迪阿諾待落入黑人之手,綁到青火照耀的石柱上,等待最後一槍結束他的苦難時的可怕情景。那時候是他救了中尉。可現在,誰又能來救自己呢?哦!世界之大,誰也不能從折磨與死亡中將他救走。
  想到舞蹈結束之後,這些鬼怪一樣的野人將要吃他,泰山沒有絲毫的恐懼或者感到反胃。這個事實,對於他,不像對於普通白人那樣可怕。因為泰山從小在叢林裡長大,看慣了野獸吞食獵物的情景。
  在「達姆——達姆」狂歡節,他自己不就為了爭一條巨猿的前臂而大動干戈嗎?就在那次,他殺了兇惡的塔布蘭特,還贏得了柯察克部落巨猿們的尊敬。
  跳舞的人離他越來越近了。長矛已經刺破他身上的皮肉。不過,這才是「序幕」,痛苦的「高潮」還在後頭!
  一切都不會太久了。人猿泰山盼望最後一槍快快刺來,結束他的悲慘與苦難。
  突然,那充滿神秘色彩的黑暗的叢林裡,響起一聲尖叫。
  跳舞的武士停下舞步。在這突然降臨的寂靜中,被他們結結實實捆綁著的白人張開大嘴,發出一種表示應和的尖叫。這叫聲比叢林裡野獸的怒吼更讓人毛骨悚然,心寒膽戰。
  有好幾分鐘,黑人們躊躇不前。後來,在茹可夫和酋長的再三催促下,他們又跳起來,準備趕快結束舞蹈,同時也結束泰山的性命。可是不等有誰的長矛刺到泰山那棕色的皮肉之上,一道黃褐色的光帶著仇恨和凶殘,從先前監禁泰山的茅屋門口呼嘯而來。眨眼之間,豹子席塔已經張牙舞爪站到了主人身邊。
  黑人和白人都呆若木雞,直盯盯地望著這隻猛獸鋒利的牙齒。
  只有人猿泰山看見,從那間黑暗的茅屋裡,還有別的什麼人正一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