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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決鬥

  泰山離開茹可夫的住處回到公寓時,迪阿諾特還在睡覺,泰山沒有打攪他。可是第二大一早,他就把頭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前前後後、詳詳細細、一點不漏地向他講了一遍。
  「我真是個地道的傻瓜。」他最後說,「德·考德和他的妻子都是我的朋友。可我竟這樣回報他們的友誼。我差點兒沒把伯爵掐死。我玷污了一個清白女人的好名聲。我報可能拆散了一個幸福的家庭。」
  『你愛奧爾加·德·考德嗎?」迪阿諾特問。
  「如果對於她是否愛我心裡沒底,我就沒法兒回答你的問題了。可是鑒於我明白談及此事,不會引起對她的不忠之嫌,便可以告訴你,我不愛她,她也不愛我。我們倆不過是一瞬間突然爆發的瘋狂的感情的犧牲品,這不能說是愛情。這種感情,即使德·考德當時不回來也可以像突然爆發那樣,突然消失,而不給任何人帶來損害。如你所知,對於女人我沒有什麼經驗。奧爾加·德·考德非常漂亮。由於這個,再加上昏暗的燈光,周圍誘人的環境,以及這個孤立無援的女人要求保護的哀求,對於一個更為文明的人可能還會有抵禦的能力;剛是我的文明程度實在太膚淺了……大概也就是徒有一套人的衣冠吧!
  「巴黎不是我呆的地方。我肯定還要落入更可怕的陷阱。我討厭人為的條條框框,總覺得自己是個沒有自由的囚徒。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痛苦了,我的朋友。我想再回到我的叢林,去過上帝為我在那兒安排的生活。」
  「不要把這件事兒看得太重了,約翰。」迪阿諾特說,你已經比大多數所謂文明人在同等情況下做得好多了。至於現在離開巴黎也不妥當。我想,羅爾·德·考德一定會很快就這樁事情,做出反應。」
  迪阿諾特沒有估計錯。一個星期之後的上午11點,迪阿諾特和泰山正在吃飯,僕人報告弗朗伯特先生來訪。弗朗伯特先生禮貌周全,給人印象卜分深刻。他深深地鞠了好幾次躬,代表德·考德伯爵給泰山先生下了要求決鬥的戰書。還問:「先生可否賞光派一位朋友在您認為方便的時候,盡早與我見面,商量能使雙方都滿意的種種細節?」
  當然,泰山樂於由朋友迪阿諾特中尉全權代表他的利益,去完成這次磋商。最後雙方決定,迪阿諾特在當天下午兩點,去拜訪弗朗伯特先生。禮貌周命的弗朗伯特又鞠了好幾次躬,才離開他們。
  屋裡只剩下他們倆,迪阿諾特用充滿疑慮的目光看著泰山。
  「怎麼樣?」他問道。
  「現在在我的罪惡之上,又得加一條殺人罪了。要嘛就是我自己被殺,」泰山說,「看來,我很快就得像我的文明的弟兄們那樣去殺人放火了。」
  「你打算用什麼武器?」迪阿諾特問,「德·考德叫是眾所周知的擊劍手和神槍手。」
  「那我就在20步開外射毒箭,或是投擲長矛。」泰山笑著說,「還是用手槍吧,保羅。」
  「他會打死你的,約翰。」
  「對此,我毫不懷疑,」泰山說,「不過遲早總有一死。」
  「最好還是用劍,」迪阿諾特說,「他把你刺傷大概也就心滿意足了。而且一般來說,擊劍受致命傷的危險不大。」
  「用手槍!」泰山斬釘截鐵地說。
  迪阿諾特還想說服他,但沒能奏效。最後只好決定用手槍決鬥。
  下午四點,迪阿諾特就結束了和弗朗伯特先生的磋商。
  「都安排好了,」他說,「一切都令人滿意。明天早晨拂曉時分,決鬥場地定在離伊坦姆斯不遠的那條路上一個比較隱蔽的地方。由於某種個人的原因,弗朗伯特先生願意到那兒,我也沒有表示反對。」
  「好!」泰山只是這樣淡淡地說了一句。他再沒有過問這件事,甚至連從側面打聽一下也沒有。這天夜裡上床休息之前,他寫了幾封信,封好,寫好地址後,都裝進一個大信封裡,上面寫著迪阿諾特收的字樣。迪阿諾特聽見他脫衣服睡覺時,嘴裡哼著一支小曲兒。
  迪阿諾特暗暗罵了一句。他心裡非常難受。因為他確信,第二天早晨,太陽再升起來的時候,陽光下躺著的將是死去的泰山。但泰山對這種結局竟無動於衷,迪阿諾特心裡非常惱火。
  第二天早晨。天剛濛濛亮,泰山就被僕人從舒舒服服的被窩裡喊了起來。「在這個時候相互殘殺可不怎麼文明。」他嘟嘟噥噥地說。夜裡他睡得很好,一覺睡到天亮,大概連身也沒翻過一次。剛才的話,是說給迪阿諾特聽的。他已經穿戴好,站在迪阿諾特的門口。
  迪阿諾特幾乎一夜沒合眼。他很緊張,看見泰山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不由得發起火來。
  「你這一夜大概睡得比個不懂事兒的孩子還香。」他說。
  泰山笑了起來。「聽話音兒,保羅,你對我睡得香還挺不滿意呢。說實話,我從來腦袋一挨枕頭就犯困。」
  「不,約翰,不是這個意思。」迪阿諾特微笑著回答,「不過,你對這件事也實在太心不在焉了,簡直讓人看了生氣。你這副樣子讓人覺得是去打靶,而不是和法蘭西的一位神槍手面對面地決鬥。」
  泰山聳了聳肩。「我是去贖罪,保羅。既然我的對手是個神槍手,這副輕鬆自在的樣子就越發可以理解了。我為什麼要感到不滿足呢?你不是親口告訴我,德·考德伯爵是個出色的神槍手嗎?」
  「你是說,希望被他打死?」迪阿諾特驚叫著。
  「說不上希望。但是你必須承認,我不被打死的可能性極小。」
  如果迪阿諾特知道人猿泰山的心事——這心事一接到德·考德要跟他決鬥的通知便萌生了——一定會大驚失色。
  他們默默地鑽進迪阿諾特的大轎車,默默地沿著通往伊坦姆斯那條晨光中尚顯朦朧的公路飛馳,兩個人都想著各自的心思。迪阿諾特心裡充滿了悲哀。因為他像愛自己的親兄弟一樣,真誠地愛著泰山。他們倆雖然生活經歷與受過的教育迥然不同,但相互間崇高的友誼經過這一段的交往越發加深了。他們那種男於漢高尚的情操。勇氣和自尊心都以同樣的力量感染著對方。他們相互瞭解,都因獲得對人的友誼而驕傲。
  人猿泰山沉湎於往事的回憶之中。他想起叢林中度過的歡樂時光,想起孩提時代盤著腿坐在父親小屋裡面那張桌子上的情景:他皮膚黝黑,身材瘦小,趴在一本本圖畫書上,出神入迷地看著。就這樣,在沒有任何人幫助的情況下,在聽到人們說話之前很久,他便發掘出這種書面語言包藏的奧秘。他還想起在原始森林深處和珍妮·波特單獨度過的那一天,不禁露出欣慰的微笑,神情莊重的臉變得柔和起來。
  不一會兒他們就到達了目的地,汽車剎車,打斷了他的回憶。泰山的思想又回到眼下這樁事情上來。他知道他就要死了,可是他對死毫無畏懼。對於備受淒風苦雨摧殘的叢林居民,死不過是件尋常事。自然界的規律迫使他們為了生存進行不屈不撓的鬥爭,但是並沒有教會他們怕死。
  迪阿諾特和泰山先到決鬥場地。過了一會兒,德·考德、弗朗伯特先生和另外一位先生也到了。他們把這位先生介紹給迪阿諾特和泰山,說他是個醫生。
  迪阿諾特和弗朗伯特先生壓低嗓門兒說了一小會兒話。德·考德伯爵和泰山在決鬥場地兩頭面對面地站著。不一會兒,迪阿諾特和弗朗伯特先生分別檢查了他們的手槍。兩個即將面對面開始這場決鬥的當事人默默地站在那兒,聽弗朗伯特先牛宣佈他們將要遵守的規則。
  他們將背靠背站在某一點,弗朗伯特先生一發信號,兩個人就都背朝相反方向走,手槍掛在身邊。走夠十步,迪阿諾特最後發出一個信號,他們就同時回轉身向對方射擊,直到有一個倒下,或者兩個人都打完規定的三槍。
  弗朗伯特先生宣佈規則的時候,泰山從煙盒裡抽出一支香煙,點燃抽了起來。德·考德顯得十分冷靜——他是法蘭西百發百中的神槍手嘛!
  過了一會兒,弗朗伯特先生朝迪阿諾特點了點頭,四個人立刻各就各位,做好準備。
  「先生們,準備好了嗎?」弗朗伯特問。
  「準備好了。」德·考德說。
  泰山點了點頭。
  弗朗伯特和迪阿諾特後退幾步,撤出「火線」。然後,弗朗伯特先生發生信號,兩個決鬥的人慢慢地分開。「六!」「七!」「八!」迪阿諾特眼裡噙著淚水,他非常愛泰山。「九!」決鬥的人又向前邁出一步,可憐的中尉喊出他憎惡至極的那個數字:「十!」在他看來,這無異於對他最好的朋友執行死刑。
  德·考德迅速轉身,開了一槍。泰山稍稍晃了一下,手槍仍然掛在身邊。德·考德猶豫著,似乎在等他的對手倒在地上。這位法國人是位經驗豐富的射手,自然明白,他這一槍是打中了的。泰山還是沒有舉槍。德·考德又朝他放了一槍。但是人猿泰山的態度使這位法蘭西最出色的神槍手困窘不已——他那高大的身軀每一根線條都顯得自在輕鬆,滿不在乎。他甚至還在若無其事地抽煙。這一次,泰山的身子沒晃,但德·考德伯爵知道他被打中了。
  德·考德心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的對手之所以這樣冷靜,是因為懷著一種可怕的僥倖心,希望他打過來的三槍都不能致他於死命,然後他就可以不慌不忙地、非常冷靜地、像個冷血動物似地向他還擊了。德·考德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樑骨流遍全身。在他看來,泰山簡直是個惡魔!如果是人,他怎麼可以連中兩槍,還洋洋自得地站在那兒等第三槍再打過來?
  這一次,德·考德仔細瞄準,可是他太緊張了,子彈從泰山身邊呼嘯而過。泰山卻連一次也沒有舉起掛在腰間的手槍。
  一剎間兩個人都站在那兒直盯盯地望著對方的眼睛,泰山臉上現出悲哀、失望的表情,德·考德卻在倏忽間顯得張惶失措——是的,張惶失措。
  他再也不能忍受了。
  「聖母!開槍吧!先生!」他尖叫著。
  可是泰山還是沒有舉起他的手槍,而是徑直向德·考德走了過去。迪阿諾特和弗朗伯特都誤解了他的意思,正要衝過去,泰山舉起左手向他們打了一個手勢。
  「不要害怕,」他對他們說,「我不會加害於他。」
  這太異乎尋常了,可他們還是停下了腳步。泰山離德·考德已經很近了。
  「先生的手槍一定出什麼毛病了,」他說,「要嘛就是你太煩躁不安了。用我的槍,再試一次。」泰山把手槍取下來,槍柄朝前遞給德·考德。德·考德驚得目瞪口呆。
  「天哪,先生!」他叫喊著,「你瘋了嗎?」
  「沒有,我的朋友,」人猿泰山回答說,「不過我該死。只有死,才能贖回我在那個非常好的女人身上犯下的過錯,拿上我的槍,按照我的請求辦吧。」
  「那就成行兇殺人了,」德·考德回答道,「可是,你到底對我的妻子犯下了什麼過錯?她對我發誓你不曾……」
  「我當然不是指那種事情,」泰山連忙說,「我們倆人之間發生的錯誤您都看見了。不過這就足以在她的好名聲上投下陰影,足以毀壞您的幸福。而我對您絕無敵意。錯兒都是我的。我希望今天早晨就死在這裡。我很失望,先生並非像我想像的那樣,是個百發百中的神槍手。」
  「你說,都是你的錯兒?」德·考德急切地問。
  「都是我的錯,先生。您的妻子是個非常純潔的女人。但是,我深更半夜到您的府邪可既不是伯爵夫人的錯,也不是我的錯。這兒有一份材料可以清楚地說明這一點。」泰山從口袋裡掏出茹可夫親筆寫下並且簽了名的供詞。
  德·考德接過那幾張紙看了起來。迪阿諾特和弗朗伯
  德·考德接過那幾張紙看了起來。迪阿諾特和弗朗伯特先生已經走了過來。他們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場奇怪的決鬥,奇怪的結局,誰也沒有說話。德·考德看完那份供詞,抬起頭望著泰山。
  「你是一位非常勇敢的、富於騎士風度的先生,」他說,「謝謝上帝沒讓我打死你,」
  德·考德是法國人,而法國人最容易感情衝動。他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泰山。弗朗伯特先生擁抱著迪阿諾特。誰也沒有去擁抱醫生。也許他因此而氣惱,終於出面干涉要給泰山包紮傷口。
  「這位先生至少中了一槍,」他說,「也許是三槍。」
  「兩槍,」泰山說,「一槍在左肩,另一槍也在左邊,我想大概都是擦破點皮肉。」可是醫生堅持讓他躺在草地上,給他清洗傷口,止血,包紮。
  這場決鬥的結果室,他們都坐著迪阿諾特那輛汽車回到巴黎,而且成了最好的朋友。德·考德感到特別欣慰的是,他對妻子的忠貞有了加倍的把握。對泰山也沒有產生什麼積怨。泰山把他的錯誤想得太重了,這倒是真的。其實他所謂的錯誤無足輕重,而且即使他撒了謊,也不會受到人們的責備。因為他是為維護個女人的尊嚴撒謊,是像一個體面的男子漢那樣撒謊。
  人猿泰山在床上躺了好幾天。他覺得這簡直太愚蠢。也太沒有必要了。可是醫生和迪阿諾特總是記掛著他的槍傷。為了讓他們高興,他只好「勉為其難」了,儘管他覺得這簡直可笑至極。
  「太滑稽可笑了,」他對迪阿諾特說,「這就像紮了一根刺兒就臥床休息一樣。我還是個小男孩兒的時候,差點被大猩猩波爾干尼撕成碎片。那時候去哪兒找一張舒舒服服的軟床?叢林裡,只有潮濕的枯枝敗葉。我在灌木叢裡躺了好多天,只有卡拉照顧我。可憐的忠實的卡拉。她從我的傷口下攆走昆蟲,趕跑企圖傷害我的野獸。
  「我想喝水的時候,她就用嘴銜來餵我——這是她懂得的唯一的取水方法、那時候沒有消毒紗布,沒有防腐繃帶,那情景,要是我們親愛的醫生看了一定會急得發瘋。可我照樣恢復了健康。可是現在卻要因為擦破點皮肉就躺在床上休息,這種傷森林裡的夥伴們誰也不會注意,除非傷口就在鼻尖兒上。」
  不過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沒多久,泰山又能在外面走動了。臥床休息期間,德·考德看了他好幾次。他知道泰山急於找工作之後,就答應看看能不能給他謀個職業。
  泰山獲准到戶外活動的第一天,就收到德·考德送來的一封信,請他下午去伯爵辦公室一趟。
  德·考德正在等地。他熱情地歡迎泰山,並且真心實意地祝賀他身體康復。自從那天早晨離開決鬥場,他們誰也沒有再提起那場決鬥和引起決鬥的原因。
  「我想,我給你找到一件適合你幹的工作,泰山先生。」伯爵說,「這件工作必須由絕對可靠,責任心極強的人干,而巴需耍勇敢,需要身強力壯。我想不出還有誰比你更勝任這件工作,親愛的泰山先生。這件上作需要你經常外出,將使你得到鍛煉,以後,你會因此而得到一個好得多的職業,也許是在外交部工作。
  「剛開始,你得在國防部搞一段時間的特工。來,我帶你去見一位先生,以後他就是你的頭,他比我更清楚你的職責。聽過他的解釋,你就可以做出決定是否接受這件工作。」
  德·考德親自領他到洛克爾將軍的辦公室。泰山如果接受這個職務,以後就在他的手下工作。伯爵向將軍介紹了人猿泰山許多方面的優點,說他非常適合這件工作,然後就離開了泰山。
  半小時以後,泰山走出那間辦公室。他接受了有生以來他要做的第一個工作。第二天還得來聽取進一步的指示,儘管洛克爾將軍已經明確告訴他,也許第二天就得離開巴黎,究竟走多久,現在還很難確定。
  他得意洋洋地趕回家,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迪阿諾特。在這個世界上他終於有了某種價值。他要賺錢,而且最讓他高人的是要周遊世界了。
  沒等走進起居室,他就大聲嚷嚷著把這個喜訊告訴了迪阿諾特。迪阿諾特可不像他那麼高興。
  「看樣子你很願意離開巴黎,也很想跟我分手。要知道你這一走,或許好幾個月也不能跟我見上一面。泰山,你可真沒心肝。」迪阿諾特笑著說。
  「不,保羅。我似乎還是個孩子,又搞到一件新玩具,簡直高興極了。」
  就這樣,第二天,泰山離開巴黎,踏上去馬塞1和奧蘭2的旅途。
  1馬塞(Marsei):法國港市。
  2奧蘭(Oran):阿爾及利亞港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