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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仗義執言結冤仇

  「哦,真漂亮!」德·考德伯爵夫人壓低嗓門兒喊了一聲。
  「什麼?」伯爵回轉身,問年輕的妻子,「什麼東西漂亮?」他向四處張望著,想找到她讚美的東西。
  「哦,我壓根兒就沒看見什麼,親愛的。」伯爵夫人回答道,本來就紅潤潤的臉頰又在倏忽間飛起兩朵紅雲,「不過是懷著一種讚美之情想起紐約那些被人們稱作摩天大樓的宏偉建築罷了。」漂亮的伯爵夫人為了坐得更舒服些,挪動了一下身子,然後又拿起那本剛才因為「壓根兒就沒看見什麼東西」而跌落在膝蓋上的雜誌。
  丈夫又埋頭看他那本書,但心裡多少有點納悶:夫人怎麼會公離開紐約二天之後,突然對那些她一直大為反感的建築物生出讚美之情。
  不一會兒,伯爵放下手裡的書。「真膩味,奧爾加,」他說,「我想找幾個人玩牌,他們也許也覺得無聊。」
  「你可具不會獻慇勤,我的丈夫,」少婦微笑著回答,「不過,我也煩得要命,可以原諒你。如果願意,你就去吧,去玩那讓人討厭的破牌吧。」
  等他走了之後,她又朝一個高個子年輕人偷偷瞥了一眼,那人正懶洋洋地躺在不遠處的一張躺椅裡。
  「真漂亮!」她又輕輕說了一句。
  奧爾加·德·考德伯爵夫人20歲。她的丈夫4O歲。她是個誠實、可靠、忠貞不貳的妻子。不過因為壓根兒就沒有選擇丈夫的權利,她對命運和有貴族頭銜的父親——他是位俄國人——為她選擇的丈夫並非愛到如癡如迷的地步。不過,如果僅僅因為看見一個漂亮的年輕陌生人而發出一聲輕微的驚歎,便斷定她在思想上對丈夫有某種不忠,則是大錯特錯了。她只不過讚賞他,就像讚賞任何一個特別漂亮的標本一樣。毫無疑問,這個年輕小伙子看起來令人賞心悅目。
  當她那詭秘的一瞥停留在年輕人的面龐上的時候,他站起身,離開了甲板。這時,一位侍者正好從德·考德伯爵夫人身邊走過。
  「那位先生是誰?」她問道。
  「他登記的名字是泰山先生,夫人,住在非洲。」侍者答道。
  「霍,這份家業可夠大的。」少婦想,現在她對他越發感興趣了。
  泰山慢慢地朝吸煙室走去,在門外和兩個男人不期而遇。那兩個人正壓低嗓門兒,頗為神秘地說著什麼。要不是其中一個朝他做賊心虛地、古怪地瞥了一眼,他簡直連想都不會想到他們。這兩個人使泰山想起他在巴黎舞台上看見過的那些經過渲染的壞蛋。他們都黑不溜秋,顯然正在密謀什麼,又是聳肩又是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愈發叫人覺得是壞蛋了。
  泰山走進吸煙室,在離屋裡那些人稍遠一點兒的地方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他沒有心思跟別人談話,呷著苦艾酒,十分傷心地回想過去幾個星期的生活。他不止一次地想,為了一個他什麼都不欠的人放棄自己的繼承權是否聰明。他喜歡克萊頓,這是真的。可是……啊,可是這並不是問題的關鍵。他並不是為了威廉·塞西爾·克萊頓——格雷斯托克勳爵,才否認了自己的出身。他是為了他和克萊頓都愛著的那個女人。這個女人,由於命運之神的任性,判給了克萊頓,而沒有給他。
  而她愛他這個事實,使這樁事讓人加倍地難以忍受。但他明白,除了在威斯康星州林區小火車站所做的決定,他別無選擇。對於他來說,她的幸福是第一位重要的。他雖然涉世不深,與「文明人」剛剛開始打交道,但已經明白,沒有金錢和地位,生活對於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是不堪忍受的。
  珍妮·波特就是為這兩樣東西而生的。如果泰山把它們從她未來的丈夫手裡奪走,毫無疑問,就會置她於悲慘、痛苦之中。不過,一旦剝奪了克萊頓的爵位和財產,她就可能離他而去,只是泰山一次也沒有這樣想過。因為他認為別人也像他一樣,生來就只有這種忠誠。老實的品質。即使在這樣關鍵的時刻,他也沒有絲毫的狡詐。如果再發生什麼事情,使珍妮·波特被她對克萊頓的允諾進一步約束,泰山也還只能逆來順受。
  泰山的思想從過去漂流到未來。他竭力讓自己懷著一種快活的心情,展望回到出生和度過少年時代的叢林之後的情景。他22歲,在那嚴酷、凶殘的莽林裡就度過了2O年。然而,在那廣闊無垠的密林裡,有誰,或者有什麼會歡迎他的歸來呢?沒有,只有坦特,那頭大象,可以稱之為朋友。別的動物都會像過去一樣,追捕他,或見他就逃。
  甚至他自己那個部落的猿也不會向他伸出友誼之手。
  文明雖然沒有給人猿泰山帶來什麼,但使他懂得了友誼的叫貴,懂得了懷著真誠的快樂,去體味夥伴情誼的溫暖。相比之下,別的任何生活都一概變得淡而無味。很難想像連一個朋友也沒有、連一個泰山已經這麼喜歡的說新語言的人也沒有的世界,會是個什麼樣子。因此,展望未來,泰山心裡實在沒有多少樂趣。
  他坐在那兒抽著香煙沉思默想的時候,目光落在前面的一面鏡子上。從鏡子裡,他看見一張桌子,有四個人正圍坐在桌子旁玩牌。不一會兒,有一個人站起來,離開牌桌,另外一個人走了過去。泰山看見他很有禮貌地提出填補這個空缺,這樣遊戲不至於中斷。他就是泰山剛才在吸煙室門外看見說悄悄話的那兩個人中的那個小個子。
  泰山頗感興趣,心裡驀地亮起一朵小小的火花,一邊想像未來的情景,一邊望著在他身後那張桌子周圍玩牌的人們在鏡子裡的映像。除了剛坐下打牌的那個人以外,其餘幾個玩牌的人,泰山只知道一個人的名字,就是坐著新來玩牌的那個人對面的那位——羅爾·德·考德伯爵,一位過分慇勤的服務員曾經把他作為乘客中的名流之一指給泰山看,說他是法國軍機大臣內閣成員中一位職位很高的官員。
  泰山的注意力突然被鏡子裡的畫面吸引過去。那個皮膚黝黑、鬼鬼祟祟的傢伙走進來,站在伯爵的椅子後面,泰山看見他轉過頭,朝屋子四周偷偷瞥了一眼,目光從鏡子裡一閃而過,沒有注意到泰山那雙警惕的眼睛。這人從他的口袋裡悄悄掏出一樣東西,到底是什麼,泰山沒有看清楚,因為他用一隻手擋著。
  那隻手向伯爵慢慢地靠近,然後,非常敏捷地把手裡的東西塞進他的口袋。之後,像沒事兒人一樣依舊站在那兒,看法國人手裡的紙牌。泰山大惑不解,越發全神貫注了;他不能讓這件事情的任何一個細節逃脫他的眼睛。他們又玩了十來分鐘,伯爵贏了最後加入這場遊戲的那個人為數相當可觀的賭注。這時,泰山看見站在伯爵椅子後面的那個傢伙朝他的同夥點了點頭,那個傢伙立刻站起來,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伯爵:
  「我要是知道這位先生是個職業賭棍的話,就不會這麼輕易被拉入這場遊戲。」他說。
  伯爵和另外兩個玩牌的人立刻站了起來。德·考德臉變得煞白。「你這是什麼意思?先生。」他叫喊道,「你知道你是跟誰說話嗎?」
  「我知道得太清楚了,我是跟一個在牌桌上搗鬼的人說話。」那傢伙問答道。
  伯爵把身子探到桌子那邊,照那人臉上打了一記耳光。旁邊那幾個人趕緊擋在他們中間。
  「這是誤會,先生。」另外那兩個玩牌的人中的一個說道,「這位是法國德·考德伯爵。」
  「如果是找的錯,」那人說道,「我會高高興興地道歉。不過,道歉之前,首先要讓這位伯爵先生解釋一下,有幾張牌怎麼跑到他的口袋裡了?」
  這時,把牌偷偷塞到伯爵口袋裡的那個人掉轉身,想從屋裡溜走,但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灰眼睛陌生人擋住他的去路。
  「對不起。」那人粗暴地說,想從旁邊繞過去。
  「等等。」泰山說。
  「為什麼,先生?」那人很不高興地說,「讓我過去,先生。」
  「等一等,」泰山說,「我想,毫無疑問,只有你才能解釋清楚這件事情。」
  那傢伙發脾氣了。他低聲罵了一句,抓住泰山,推到一邊。人猿泰山微笑著,把這個塊頭很大的傢伙扭得轉過身來,抓著衣領揪回到桌子跟前。那人掙扎著,咒罵著,毫無用處的爭辯著。尼古拉斯·茹可夫第一次嘗到了這個彪形大漢的厲害。他那身發達的肌肉曾經和雄獅奴瑪、巨猿特岡茲搏鬥,並且給未曾開化的他帶來勝利。
  那個向德·考德發難的人和那兩個跟他一起玩牌的人,都站在那兒,眼巴巴地望著伯爵。還有幾位乘客被這場爭吵吸引過來,等著看個水落石出。
  「這傢伙發瘋了,」伯爵說,「先生們,我請求有誰能來搜搜我。」
  「這種指責簡直太荒唐可笑了。」一個玩牌的人說。
  「只要把手伸進這位伯爵的外套口袋裡,就會明白,這指責還相當嚴肅認真呢!」那個斥責伯爵的人堅持說。然後,因為別人都猶猶豫豫不想搜查,他自個兒走到伯爵跟前,說:「好吧,要是別人不搜,我自己來搜。」
  「不,先生,」德·考德說,「我只允許一個體面的先生對我搜查。」
  「沒有必要對這位伯爵搜查。牌就在他的口袋裡,這是我親眼所見。」
  人家聽了都驚訝地轉過身來,看見一個非常壯實的年輕人,一隻大手掐著一個拚命掙扎的人的脖子,向他們走了過來。
  「這是一個陰謀,」德·考德生氣地喊道,「我口袋裡根本沒有牌。」他邊說邊把手伸進口袋。這當兒,一種令人緊張的寂靜籠罩了這一小群人。伯爵突然變得面無人色。他非常緩慢地抽出手,手指間捏著三張牌。
  他默默地看著那三張牌,完全震驚了,一張臉慢慢地變得通紅。那些親眼看到伯爵將因此而名譽掃地的人的臉上也現出憐惜和輕蔑的表情。
  「這是一個陰謀,先生。」灰眼睛的陌生人這樣說道。「先生們,」他繼續說,「這位伯爵先生並不知道這幾張牌在他的口袋裡,是他坐在那兒打牌的時候,別人偷偷塞進去的。我就坐在那邊兒那張椅子裡,這過程全都讓我從前頭那面鏡子裡看到了。是剛才要逃跑時被我攔住的這個人把牌塞進伯爵口袋裡的。」
  德·考德看看泰山又看看被他抓著的那個人。
  「我的天!尼古拉斯!」他喊道,「是你?」
  然後,他回轉身,面對向他橫加指責的人,直盯盯地看了一會兒。
  「還有你,先生。剃了鬍子,我就沒認出你來。你這裝化得不錯呀,鮑爾維奇。現在我都明白了,這事很清楚了,先生們。」
  「怎麼處置他們?先生。」泰山問,「把他們交給船長?」
  「不,我的朋友,」伯爵忙說,「這是樁私事兒,請您不要再提它了。我已經從指控中解脫出來,這就足夠了。和這種傢伙打交道越少越好。不過,先生,你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找該怎樣感謝您呢?請允許我把名片留給您,一旦有我可以為您效勞的時候,記住,我樂意聽從您的差遣。」
  泰山已經放開茹可夫。他和他的同謀鮑爾維奇趕緊溜出吸煙室。臨離開的時候,茹可夫向泰山轉過瞼來,說:「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有你後悔的時候!」
  泰山微笑了一下,然後,朝伯爵鞠了一躬,遞上他的名片。
  伯爵讀道:
  M·約翰·G·泰山
  「泰山先生,」他說,「我真希望您不曾幫助我。因為我可以向您擔保,您已經被全歐洲兩個最貨真價實的流氓恨上了。要躲避他們,先生,盡一切努力。」
  「我曾經有過比他們更可怕的敵人,親愛的伯爵。」泰山平靜地微笑著回答道,「可是我還好好地活著,而且一點兒也不為這種事兒著急。我想,這兩個傢伙誰也不會想出能夠加害於我的辦法。」
  「但願如此,先生。」德·考德說,「不過,提防著點兒,明白今天您至少給下一個冤家,總沒有壞處,這個人永遠不會忘記這事兒,永遠不會原諒別人。他那邪惡的頭腦裡,總在策劃新的陰謀,迫害妨礙這或者得罪過他的人。就說這個尼古拉斯·茹可夫吧,簡直是個魔鬼。他敢當眾蠻橫無理的侮辱魔王撒旦。」
  這天晚上,泰山回到他的臥室,發現地板上有一張折疊起來的字條,顯然是從門下面塞進來的,他打開,上面寫道:
  泰山先生:
  毫無疑問,你沒有意識到冒犯本人的嚴重
  性,否則,你是不會幹今天這種事情的。我非常
  願意知道,你是出於無知才幹此事的,而並非有
  意冒犯一個陌生人。因此,我將高高興興地允許
  你來道歉。在接受你的保證,再不干涉和你無關
  的事情之後,我就不再計較此事了。
  否則……不過,我相信,你會明白,聽從我
  的建議,才是上策。
  尊敬您的
  尼古拉斯·茹可夫
  泰山唇邊現出一絲冷笑,很快就把這樁事從心頭丟開,上床睡覺去了。
  在不遠處的一間小屋裡,德·考德伯爵夫人正和她的丈夫談話。
  「你怎麼這樣悶悶不樂,親愛的羅爾?」她問道,「一晚上你都鬱悶得不能再鬱悶了。是什麼使你這樣憂慮重重?」
  「奧爾加,尼古拉斯在這條船上。你知道嗎?」
  「尼古拉斯!」她驚叫起來,「這個可能!羅爾。不會的,尼古拉斯在德國坐監獄呢!」
  「在今天親眼看見他和那個狡猾的流氓鮑爾維奇之前,我也是這麼想的。奧爾加,我不能再忍受他的迫害了。不能,哪怕僅僅是為了你,我也遲早要把他交給當局。其實,我差不多已經拿定主意,我們上岸之前,對船長解釋清楚這一切。在一艘法國輪船上,這是樁輕而易舉就能辦到的事情。奧爾加,把我們這個『復仇女神』1永遠解決了算了。」
  1復仇女神(Nemesis):希臘神話中的復仇女神,報應女神。
  「啊,不,羅爾!」伯爵夫人喊著跪在他的面前。他低著頭坐在那張可作床用的長沙發上。「別這樣做,記住你對我的允諾。答應我,羅爾,你一定不要這樣做。甚至不要威脅他,羅爾。」
  德·考德把妻子的一雙手握在自己的手裡,開口說話之前,直盯盯地望著她那張蒼白的、憂慮重重的瞼,就好像要從那雙美麗的眼睛裡找到促使她庇護這個人的真實原因。
  「就按你的願望辦吧,奧爾加。」他終於說,「不過我沒法兒理解。他根本沒有權利要求你對他忠誠和尊敬。他是你的生命和榮譽的一個威脅,也是你丈夫的生命和榮譽的威脅。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因為曾經庇護他而後悔。」
  「我不是庇護他,羅爾。」她很激動地打斷他,「我相信,我像你一樣地恨他。可是……羅爾,血濃於水。」
  「我今天真想見識見識他有幾斤幾兩。」德·考德很冷酷地咆哮著,「這兩個人竭力想玷污我的名聲。奧爾加。」然後他把吸煙室發生的事情對她講了一遍。「要不是那個陌生人,他們就得逞了。因為該死的證據——那幾張牌就藏在我的口袋裡,誰還能相信我蒼白無力的辯解呢?連我都要懷疑自己了。正在這時,泰山先生把尼古拉斯揪到我的面前,才算把這種只有膽小鬼才玩弄的鬼把戲說個一清二楚。」
  「泰山先生?」伯爵夫人問,她顯然吃了一驚。
  「是啊,你認識他?奧爾加。」
  「我見過他。一位乘務員曾指著他給我介紹過。」
  「我不知道,他也是個名人。」伯爵說。
  奧爾加·德·考德換了話題。她突然發現,連她自個兒也說人清楚,乘務員為什麼偏偏要把這個年輕英俊的泰山先生指給她看。她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伯爵——她的丈夫在用一種探究的目光凝視她時,自己居然會臉紅。後來她才認識到,這是因為她心裡懷著對丈夫的歉疚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