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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乾裂的皮膚,本來是麻木了,連痛都感覺不到的,這時,痛的感覺才回來。
  他伸手按住了駱駝的頭,痛得除了大口喘氣之外,什麼也不能做,根本不能動。
  那年輕女人顯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向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留在這裡,斐思慶陡然叫了起來,神情恐怖之極:「不!不要留我在這裡,我不怕,再痛,我也要趕快離開沙漠。」
  他一咬牙,就上了駱駝,駱駝一欠身站了起來,那一下顫動,又令得他發生了一下嗥叫聲——在那一剎間,他以為自己的身子已碎成了幾百塊了!
  可是,他畢竟不是普通人,雖然痛得面上的肌肉歪曲,使他臉上的皮膚又多了一些裂痕,可是他在坐定了之後,還是自然而然,挺直了身子,儘管在那樣的情形之下,他坐在駱駝上,還是有一定的氣勢。
  那年輕女人也上了駱駝,身手十分敏捷,她又發出了一下口哨聲,駱駝向前走去,斐思慶咬緊牙關,儘管痛楚一直沒有減輕,可是他非但不嗥叫,而且連哼也未曾再哼過一下。
  那年輕女人騎著駱駝,走在前面,他緊跟著,還有一匹駱駝在最後面。裴思慶留意到是在向南走,他好幾次啞著聲音問:「我們到哪裡去?」
  可是得到的回答,卻是他聽不懂的話,那使他明白,他和那年輕女人之間,無法用言語溝通。
  那年輕女人一直在回頭看他,她的眼珠十分淺,所以什麼顏色,都能在她的眼珠之中反映出來,藍天白雲的時候,她眼珠是藍色的,當夕陽西下時分,她的眼珠之中,竟然是一片艷紅,奇妙無匹。
  裴思慶知道自己獲救了,他想到是:自己所發的毒誓,竟然沒有應驗。
  他絕不願意再去想那件事,可是,毒誓沒有應驗,他並沒有餓死、渴死在沙漠中,這件事,卻給他一種異樣的喜悅。
  那種喜悅,超過了作奸犯科的人逃脫了法律的懲處——他逃脫的是神明的控制力量。他作了這樣的壞事,竟然不必應誓。
  他甚至進一步想:自己是不是根本沒做什麼壞事,所以才會使得毒誓不應驗呢?
  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張口要笑,可是卻又是一陣劇痛,但是那並不能阻止他在心中大笑。
  那可能是他一生之中,最開懷的一次大笑。他從來沒有那麼輕鬆過。自從做了那件事之後,就算他怎麼強迫自己忘掉它,總是有一個陰影便在心頭,就像是喉嚨裡哽了一根魚骨頭一樣,並不是不去想它,它就不再存在。
  而現在,在那樣的情形之下,他居然都不死在沙漠之中,可知那毒誓是根本不存在的了!
  毒誓既然不存在,殺一個人有什麼了不起?
  裴思慶這時候,神情一定古怪之極,因為他看到,前面那年輕女人回頭向他看來的時候,雙眼之中,有驚訝的神色。
  這時,晚霞漫天,沙漠之上,十分平靜,突然之間,裴思慶看到了一個奇景。
  他看到了一道相當深的深溝。
  在任何地方,看到了一道深溝,都不足為奇,唯獨在沙漠上看到了深溝,才是奇談。
  沙子是流動的,像水一樣,一定是由高處向低處流去,所以,沙漠中不可能有深溝——一有,流動的沙子就會將它填滿了!
  可是,出現在他眼前的,卻又確然是一道深溝,不但是,而且,駱駝已經走進了深溝之中,深溝斜斜伸向下,溝很狹窄,走在溝中,向兩邊看去,可以看到兩壁的沙,都在向上動,竟然在地下有一股力量,把沙子噴向上,逼住了不讓沙子填進溝中來。
  裴思慶看得目瞪口呆,那年輕女人轉過頭來,向他大聲說話,像是在向他解釋這種奇異的現象。可是,裴思慶卻聽不懂。
  深溝越來越深,裴思慶又問了幾次,究竟是到什麼地方去,可是仍是一點作用也沒有。
  這時,天色已漸漸黑下來了,裴思慶雖然從鬼門關中跳了出來,可是身子仍然虛弱之極,他開始要支持不住了,他緊緊抓住了韁繩,使自己不跌下來,可是眼前仍然陣陣發黑。
  他想求助,可是還沒有出聲,整個人就像騰雲駕霧一樣,又進入了半昏迷的狀態之中,他倒十分享受這種情形,因為不少佈滿全身的痛楚,也不那麼明顯,像是漸漸在遠去。
  等到他又有了知覺的時候,他所感到的,當然是遍體的清涼。
  那種涼颼颼的感覺,舒服之極,像是在長安的華宅之中,雖當盛暑,可是柔娘卻用才從深井吊打上來的井水,替他在淋浴一樣。
  一時之間,他想不起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因為這種舒服的感覺,和生死一線的掙扎,相差實在太遠了!
  他知道自己在快死的時候,全身的皮膚,都可怕地裂開,裂縫而且極深,在裂縫中滲出來的不是血,而是一種淺黃色的水。
  這時,那種絲絲的涼意,都正從皮膚的裂縫之中,滲進他的身體之內,使他感到無比的舒適。他甚至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一場夢,所以他不敢睜開眼來,惟恐一睜開眼,夢醒了,他會依然在沙漠之中掙扎。
  他利用這個時間,把一切又迅速想了一遍,直到他肯定,從那場暴風帶來災難之後,他終於獲救,並沒有應了昔年所罰的毒誓,他也記起了自己曾在駱駝的背上,所發出的那一陣狂笑,他緩慢而深長地吸了一口氣,正準備睜開眼來時,就聽得一個相當沙啞,聽來很古怪的聲音,操著長安口音在說:「你醒了?你真是運氣好,聽說,在發現你的時候,食屍鷹的喙離你的頭頂,不到一尺?」
  猝然之間,聽到了這一番話,裴思慶心中的高興,真是難以形容,他還未曾睜開眼來,淚水已疾湧而出。他是響噹噹的好漢,本來是不作興流淚的,可是這時,他完全不能控制。
  他根本不知道說話的是什麼人,可是那幾句話鑽入了他的耳中,所產生的感覺是極度的親切,而那種親切,使得鼻子發酸,也令得淚水泉湧。
  他睜開眼來,雖然淚水令得他視線模糊,可是他還是看到,在他身邊的,是一個形象十分怪的怪人,一臉皺紋,可是身形又矮小得出奇,當他定下神來之後,他立刻明白了,那是一個侏儒——一個天生比常人矮上許多的侏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