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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薔薇下的刺

1

「帶刺的花有多少,你知道嗎?」韓曉婷坐在座位上,慢吞吞地問著劉濤。

劉濤在韓曉婷的辦公室裡嚇得說不出話來。窗外的風忽然吹進來,撥動了劉濤和韓曉婷的秀髮,吹亂了她們的臉頰。她們都很美,只是一個盛氣凌人,一個面露膽怯。

韓曉婷繼續用低沉的聲音說:「我在問你問題時,不允許你不說話。」

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窗簾也沒有拉上,聲音從門內傳到門外,公司其他人都在有意無意地聽著這場領導對下屬的發難。

韓曉婷說:「不說是嗎?那就說說這份文案為什麼寫得這麼有個性吧,準確來說,為什麼寫得這麼爛吧。」

劉濤持續不說話,捏緊了拳頭,低下了頭,然後小聲地反駁著:「不爛。」

「不爛?我看你連基本常識都沒有!你竟然給對方手機發佈會的場地提供薔薇,你是不是有毛病?萬一扎到人怎麼辦?」韓曉婷繼續盛氣凌人地說著。

劉濤把頭壓低,想找個洞鑽進去。

外面的同事顯然都聽了進去,他們有些好奇地抬起頭聽,有些埋著頭偷偷地聽,有些不想聽卻又不得不聽。

韓曉婷起身,把臉貼近劉濤,好像要吃掉她,好像對她工作的不滿已經轉化成了對她的憤怒。她們的恩怨在十年之後被再次激起,她繼續說:「今天我就給你上上課。玫瑰、薔薇、月季花、枸骨、枸橘、皂角、蕁麻,還有仙人掌都是有刺的,以你的智商,至少應該知道仙人掌不是花。」

韓曉婷的桌子上,放著月季花,月季花旁是一沓文案。

這些年,韓曉婷一直喜歡帶刺的植物,尤其是帶刺的花。

劉濤不敢作聲,只是低著頭。此時,門被敲響,韓曉婷的秘書汪苒走了進來,她說:「韓總,抱歉打擾了,有一份文件需要您簽字。」

這暫時解救了劉濤。韓曉婷看了一眼文件,再看了一眼劉濤,接著說:「你走吧,重新寫一份文案!」

劉濤轉身準備走。

韓曉婷頭也沒抬,說:「下午五點前,交給我。」

此時是下午三點,陽光照射到辦公室的另一邊,兩個小時寫一篇文案,肯定是來不及的。

劉濤想了想,轉身走向韓曉婷的桌子,準備拿走文案,韓曉婷依舊沒抬頭,當著劉濤的面將文案全撕掉了,然後對劉濤說:「這種垃圾文案,你別想改一改就拿來糊弄我,不可能!重寫!」

劉濤咬著牙,轉身離開辦公室,眼裡全是委屈的淚水。

「世界殘酷,江湖險惡,人心可畏,我還年少。」

這是劉濤成名後,寫給所有人的一句話。

2

劉濤沮喪地回到家。

所謂家,就是一個被隔出來的單間。整個兩居室被拆分成七戶,她住的隔斷間滿打滿算不到十平方米,上下鋪,兩個人住,自己住在下鋪,上鋪是公司的同事,也是自己在公司唯一的朋友——王薇薇。

王薇薇性格隨和,單純可愛,是公司的老好人。

此時她正在上鋪靠著枕頭,瘋狂地打著當時最火爆的遊戲。她用餘光看到劉濤回到宿舍,頭也沒抬地問:「加班了?」

劉濤沒接茬兒,打開電腦,在自己床上重新開始寫給客戶的文案。

五點前,她確實趕交了一份新文案給韓曉婷,卻被再次否定了,還是公開的。

王薇薇一邊打遊戲,一邊為她不平:「我覺得你寫得挺好的,她說的花帶刺的確是個問題,但也不是主要問題啊,不能把你批評得一無是處啊,而且,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劉濤歎了口氣,盯著電腦,沒說話。

倒是王薇薇關了電腦,像個小孩似的嘰嘰喳喳:「韓總明顯是故意為難你,這是赤裸裸的職場暴力啊,你得罪過她嗎?我怎麼覺得從你第一天進來她就在為難你呢?你跟你叔叔說了嗎?」

劉濤這才說話:「我能怎麼說啊?跟我叔叔說他介紹的工作領導是個暴君?何況……」

王薇薇歎了口氣,說:「所以啊,上大學多學一項技能,畢業就少求一次人啊。」

劉濤也歎了一口氣,繼續打著字:「你不懂,她這麼對我是有原因的。」

王薇薇從床上跳下來,邊對著鏡子化妝邊說:「能有什麼原因,要麼是工作壓力大,要麼就是更年期提前了。」

劉濤看了一眼王薇薇,問:「你化妝幹嗎?」

王薇薇有些羞澀地說:「那傻子約我出去吃飯。」

劉濤笑著說:「看把你高興的。」

王薇薇問劉濤:「你那位呢?」

劉濤繼續打著字,說:「他今天加班,估計要到深夜了。最近他一直在忙,也不接我的電話。」

王薇薇化好妝,看了一眼堆滿東西的衣櫃之後對劉濤說:「這個包借我用用?」

劉濤點頭,說:「那是我最好的包了。」

王薇薇笑著說:「知道你最好了。」接著,王薇薇出門,帶著滿臉的春光。

狹小的房間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外面車水馬龍,偌大的北京城,每個人都顯得如此渺小又無能為力。

孤獨中,劉濤打電話給她的男朋友王橙宇,那邊依舊是忙音,沒人接,她又打了幾次,終於還是放棄了。

他們在一起多年,劉濤就是為了王橙宇才來北京的,可是,她卻慢慢發現他與自己的距離越來越遠,而現在,王橙宇甚至不接她的電話。

此時的王橙宇並沒有閒著,他正在韓曉婷的豪宅裡和她喝著1996年的拉菲。

王橙宇戴著眼鏡,臉上有一塊明顯的醜陋胎記。

韓曉婷坐在王橙宇的身旁,視線嘗試著避開他的胎記。他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準確地說,是王橙宇緊緊抓住了韓曉婷的手。韓曉婷對王橙宇說:「和她分了吧,我和她曾經是同學,太知道她是什麼人了。」

王橙宇一把摟過韓曉婷,笑著說:「我和她分了,那我豈不是單身了?」

韓曉婷說:「那你懷裡摟的,難道只是一朵花?」

王橙宇說:「就算是一朵花,也是最美麗的薔薇。」說著,他笑著吻了過去。

韓曉婷用手擋住他的嘴,說:「你知道我喜歡薔薇,可是你知道薔薇是有刺的嗎?」

王橙宇拿開她的手,說:「就算有刺,我也願意遍體鱗傷。」說著,王橙宇撲了過去,韓曉婷手裡的酒杯摔在了地上,摔得粉碎,伴隨著王橙宇的喘息聲,韓曉婷嘴角上揚。

人生是一場長跑,看誰能笑到最後。

韓曉婷這些天一直在想這句話。並且一邊想著,一邊得意地笑。

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劉濤,在狹小的房間裡翻開了高中時候的合照,她看見照片上的自己笑得很開心,而遠處的韓曉婷卻面無表情,沒有一絲笑容。

照片的背景,是學校那片獨特的薔薇,它們正燦爛地開著。

3

十年前,建國中學高一(3)班的教室裡人頭攢動,剛入學的新生們亂成一團。他們剛剛結束了假期,興奮地回到學校,迎接高中的第一天。

有人說高中生活是蜜,有人說高中生活是藥,無論是什麼,終於該每個人用心品嚐了。

學生們尋找著屬於自己的座位,卻發現班主任沒有提前安排,大家只能隨便坐了。

窗外是知了的叫聲,教室裡是同學們嘰喳的說話聲。

劉濤那年15歲,含苞待放,對高中生活充滿憧憬。

她進入教室時,教室裡已經沒什麼空座了,只剩第一排那幾個和老師幾乎零距離的空座。學生時期,沒人喜歡坐第一排,第一排意味著不自由,意味著上課失去了睡覺的權利,意味著減少了和同桌搭訕的機會,意味著不能回頭和後面的異性聊聊昨天看的動畫片。

劉濤剛進教室,後排的兩個女生就尖叫著打起了招呼,拚命地向她招手。劉濤走到後排,笑著對兩個女生說:「張蓓、張蕾,你們也在三班啊。」

她們拚命地點頭,開心地笑著。

張蓓、張蕾是雙胞胎,蓓蕾,是含苞待放的花朵,出自名篇《追和白舍人詠白牡丹》:「蓓蕾抽開素練囊,瓊葩薰出白龍香。」她們的父母喜歡古詩,也喜歡其中的韻味,於是給她們起了這兩個名字。

她們的母親中年事業有成後竟發現有了身孕,還是一對雙胞胎,欣喜若狂。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兩朵花一直到高中都沒開,不僅沒開,還凋謝得厲害。

她們小的時候沒有太多的陪伴,但凡需要什麼,父母總能及時給予,就算沒有,她們在家哭鬧或者摔東西,總能解決問題。她們的學習一塌糊塗,中考成績更是慘不忍睹,在學校整天惹事,把家裡的壞習慣帶到了學校。

借助父母的強大關係和財力,她們以低分進入了建國中學的高中部。

劉濤和她們初中就在一個班,雖然交流不多,但關係還算不錯。看見熟人,劉濤喜出望外,笑著說:「後排都成你們的寶座了?」

張蓓嬉皮笑臉地說:「要不你也趕緊加入我們?」

劉濤看了一眼前排,說:「我也不想坐第一排,可是後排沒位置啊。」

張蕾指了指旁邊的那個女生,劉濤轉過身,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這個女生。

她很瘦小,戴著一副鏡片很厚的眼鏡,衣服上還有沒洗淨的油漬。她正拿著一本書,看得入神。雖然沒怎麼打扮,但依舊能看出是個美人坯子,在青春的夏日裡,格外顯眼。

張蓓和張蕾一起給劉濤使了個眼色,劉濤點點頭,然後走過去,先是禮貌地說:「同學,你能坐到前面去嗎?我看你戴著眼鏡,在後排不太方便看黑板。」

女生抬起頭,沒有正眼看她。

劉濤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重說了一遍剛才的話。

女生冷冷地回答:「不用,謝謝,我就想坐在這裡。」

劉濤有些尷尬,但卻無能為力,她看了一眼張蓓和張蕾。

張蓓忽然站起來,拍了一下桌子,衝著女生喊了一句話:「你坐前面去!這個位置是我們的。」

女生抬起頭,有些不服氣地看了她一眼,說:「誰說這是你們的了?」

張蕾也站了起來,說:「你是在建國附中上的初中嗎?我們三個都是。」

張蕾一旦開始用「我們」,說話的聲音也就大了一倍。

女生有些不懂,還是沒有抬屁股起來的意思,她說:「那又怎麼樣呢?」

劉濤也被點燃了情緒,說:「不怎麼樣,前面不是有位置嗎,你為什麼不坐前面去?」

女生說:「因為我先來的,你為什麼不到前面去?」

劉濤說:「那我跟你好好說話,你憑什麼不理我?」

女生說:「我為什麼要理你?」

張蕾走了過來,一把把那個女生的書包從抽屜裡抽出來了一半,說:「我看你是有點兒敬酒不吃吃罰酒啊。」

女生一把拉住了書包,書包飄蕩在空中,被兩邊拉扯,女生說:「你們真是不講道理!」

劉濤在一旁看呆了。

張蓓看張蕾憤怒了,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勇氣,也跳了出來,拍了一下女生的桌子,說:「我給你三秒鐘,你到前面去,要不然後果自負。」

說完,張蓓開始倒計時,張蕾跟著一起數,劉濤在一邊,惡狠狠地看著這位女生。當她們喊到「一」時,班主任王老師走了進來,看著亂哄哄的班級,大喊了一聲:「幹什麼啊?上天了?這才第一天,這麼囂張?準備上課!」

張蓓憤憤不平地回到座位上,張蕾也撒了手。女生書包裡的文具和書一下子撒了一地。女生立刻蹲下來撿,劉濤故意用腳踢了一下落在地上的雜物,女生一把抓住了劉濤的腿。

劉濤死命踢了她一腳,掙開了她的手,這時王老師在一旁喊著:「劉濤在那兒站著幹嗎?你到前面來坐!」

劉濤憤憤地拿著書包,走到了第一排,先給雙胞胎做了個鬼臉,然後瞪了一眼身旁的那位女生,賭氣地坐下了。

王老師開始說話:「位置先這麼坐,以後再調整。上課不要交頭接耳,有什麼事下課解決,好,咱們開始上課。」

正在此時,上課鈴響了,清脆的鈴聲讓大家肅然起敬,卻讓張蓓、張蕾、劉濤三人咬緊了牙關。

那是個炎熱的夏天,炎熱容易讓人浮躁,青春容易讓人浮誇,軟弱容易讓人憤怒,無知容易讓人產生攻擊性。

從老師的點名中,大家知道了這個姑娘叫韓曉婷。

4

韓曉婷家庭不幸。她父親在一場車禍中去世,母親從車裡被救出來時,重度昏迷,懷裡還抱著一直在哭的她。幾天後,醫生說手術成功,可惜母親卻從此失去右臂,而且此後母親話也很難說清楚,變成了口吃。

幸運的是,韓曉婷自己沒事。

從此,韓曉婷成了母親的全部。

隨著韓曉婷慢慢長大,她逐漸發現了自己和別人的不同,別人的家長會都有父親參加,而自己的從來都只有母親參與,為此經常被班上的同學笑話。

但韓曉婷沒有感到羞恥,她開始明白,母親養育自己不易。她告訴母親,自己一定要好好學習,永遠不讓母親失望。等她大學畢業找到好工作後,賺到錢,一定要讓母親過上好日子。母親說話結巴,加上手臂缺失,不得不辭掉穩定的工作,做一些小本生意,艱難地過日子。

母親不太願意見人,因為表達能力不好,除了做小本生意,剩下的時間就在家裡照顧韓曉婷。

她時常鼓勵女兒,讓女兒一定要好好學習。女兒也爭氣,沒有桌子,就在門外的石頭上寫作業;沒有燈,夜裡就打著手電筒看書。經過初三一年的努力複習,中考她拿了全班第一。

韓曉婷考上建國中學那年,母親激動地拿著錄取通知書在村裡跑了起來,一邊結結巴巴地表達著,一邊流著激動的眼淚,直到全村的人都清楚了她想表達的意思。

一些人為她高興,一些人笑她一個結巴終於看到曙光了,總之,她確定大家都知道了這件事之後,才開心地回到家。

接著,韓曉婷去了縣城,進了縣城最好的建國中學。

韓曉婷不太懂得如何與別人交流,好在十分能吃苦。高一那年,人人都很懵懂,老師輪番轟炸,不停地講述著高考的重要性,講述著他們的學長學姐們成功與失敗的案例,借此激勵和警醒在座的每個人,大家目不轉睛,一直看著老師,生怕落下了什麼重要信息。

知了天天叫,太陽想要曬化每一個人。一到中午,大家就困得一塌糊塗,張蓓、張蕾坐在最後一排,她們永遠躲在一堆書的後面,要麼趴在桌子上流著口水,要麼倒在桌子上看著漫畫,學習從來都是三分鐘熱度。一段時間後,大家也就習慣了。

全班只有韓曉婷認真地看著黑板,時不時還舉手發言,她記得自己的使命,知道知識可以改變命運。

每次舉手,張蓓、張蕾都用鄙視的眼神看著她,好像她們上課所做的才是應該的。

韓曉婷喜歡一個人待著,每次下課,她都會獨自走下樓,去看看學校裡的那片薔薇。那片薔薇很美,香味撲鼻,每次聞到,她都會想:自己好不容易才考到了這裡,因為努力,才能看到這美景,那麼就繼續努力爭取看到更大的世界吧。

她給自己加完油,洗把臉再回到教室繼續上課。有時,她還把自己想說的寫在日記本中。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終於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來了,經過三天如火如荼的考場廝殺之後,老師拿著厚厚的卷子走進教室,全班都目不轉睛地看著老師莊嚴地走上講台,像是盯著自己的未來。

老師從最後一名開始念成績,他大聲地念著,彷彿想讓每個人都記住這一刻:「今天念成績,是想讓你們記住自己的排名,如果下次還是沒有進步,不好意思,我就會讓你們坐在第一排——我的眼皮底下,我看你們還敢不敢不好好學習。」

說完,老師瞪了一眼張蓓、張蕾,然後念出了她們的名字:「第五十四名,也就是倒數第一名——張蕾!第五十三名,張蓓!你們還真是雙胞胎!」

兩人低著頭上台拿卷子,面面相覷。老師看著她倆同時走上來,有些分不清,就問:「誰是張蕾,誰是張蓓?無所謂了,反正都是倒數,名次你們自己回家分吧。」

忽然,全班開始哄笑。

老師不好再多說什麼,畢竟誰都知道她們來學校就是為了一個學歷。兩人不好意思地回到座位上,斜眼一看,發現韓曉婷也在笑。

張蓓提醒張蕾看了看韓曉婷,張蕾故意一腳踢到了韓曉婷的凳子上,韓曉婷看了她們一眼,假裝什麼也沒發生,收回了笑容。

名次念到後面,老師口乾舌燥,開始放慢速度:「第三名劉濤,第二名肖帥。肖帥和劉濤都不錯,從初中到現在成績一直很穩定。第一名……」老師故意停頓了一下,慢慢念出,「韓曉婷。」

老師念完名字,全班都朝那個方向看,看著那個女生。

老師繼續說:「曉婷這次的作文是全班唯一的滿分,寫得非常好,一看就知道她讀過很多書,引經據典,十分動人,得到我們幾個老師的一致好評,大家要向她學習啊。」

全班鼓掌時,韓曉婷上台,肖帥轉過身,仔細看了看她,目光逼人,這引起了韓曉婷的注意,她低下了頭,偷偷看了一眼肖帥。

而肖帥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韓曉婷身上,坐在第一排的劉濤,把這兩個眼神看得一清二楚。

肖帥是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家庭的孩子,中考結束後,就留在了建國中學。他不僅會打球,學習成績還非常好,重要的是,十分討女孩子歡心。

老師繼續說:「那麼今天先請韓曉婷同學讀一下自己的文章。」韓曉婷重新起身,拿起試卷,準備上台,張蕾伸出腳,使勁絆了她一下,韓曉婷像一張沒有重量的紙,輕輕地飄了起來,然後重重地跌倒在地。

忽然,全班爆發出快活的笑聲。

老師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剛準備說話,卻看到張蕾立刻起身說:「不好意思,我沒看到你過來。」

老師礙於張蕾父母的情面,只是說:「快站起來,要注意安全,來,讀吧。」

韓曉婷忍住眼淚,在台上讀出了自己的作文。

優美的語句,像盛開的花,且是夏天最香的那一朵。全班同學都在仔細聽,尤其是肖帥,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直到她讀完。

讀完作文,她回到座位,一下子哭了出來。

5

韓曉婷的眼淚其實很複雜:一方面是因為委屈,畢竟誰遇到這樣的事情,都會委屈;另一方面是因為激動,這是她在高中第一次獲得第一名,她用事實證明了從小村莊裡出來的學生也能考到縣城的第一名,她證明了自己能在不遠的將來給母親一個她想要的生活。

那天放學,她擦乾了眼淚,興高采烈地回家,想給母親報喜,只是沒想到自己的噩夢就此開始了。

她走到校門口,背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韓曉婷!你站住!」

韓曉婷轉身,看到劉濤、張蕾和張蓓走了過來。

此時,放學已久,周圍稀稀拉拉沒有幾個人。

韓曉婷推著自行車,轉過頭,問:「你們有事情嗎?」

劉濤嚴肅地說:「今天上課張蓓、張蕾拿卷子的時候,你是不是笑話她們了?」

韓曉婷沒有反應過來,於是不吱聲。

劉濤繼續說:「不就考了個第一嗎?有必要嘲笑同學嗎?」

韓曉婷有些不滿,說:「我沒有笑。」

張蓓狠狠地說:「我明明看到你笑了。」

韓曉婷反駁道:「可是大家都在笑。」

張蕾的聲音忽然提高了幾分貝,說:「我不管大家笑沒笑,反正我看到你笑了。」

韓曉婷知道被找了碴兒,不客氣地回復:「我沒有笑,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我笑了呢?」

張蕾逼近幾步,鼻子差點兒貼到了韓曉婷的鼻子,說:「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嗎?」

說著,劉濤與張蓓也走了過去,此時,肖帥從學校裡推著車走了出來。

肖帥看到她們四個忽然說:「哈嘍各位,曉婷也在啊!」

肖帥衝著韓曉婷說:「你住哪裡?咱們一起走。」

劉濤接過話,說:「好啊,肖帥,咱們一起走!」

肖帥好奇地問劉濤:「劉濤,你搬家了?」

劉濤回答:「沒有搬家,還住在西邊。」

肖帥笑著說:「那咱們不順路啊,哈哈,咱們一年前不就聊過這個問題嗎?」

劉濤笑得有些尷尬:「也是,哈哈。」

肖帥再次發出了邀請:「曉婷,你呢?」

韓曉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知道,自己不排斥肖帥,和他一起走也沒問題。可是,韓曉婷剛準備說話,張蓓一把摟住她,像是閨密一般,說:「肖帥,你趕緊走吧,別老想著追姑娘!我們曉婷才不和你一起走呢,她和我們一起住在西邊。」

肖帥有些不好意思,說:「我追什麼姑娘啊!我們是朋友。」他撓撓腦袋,「這樣啊,那我走了,對了曉婷,你的文章寫得特別好,有機會向你請教。」

說完,肖帥看了一眼韓曉婷,韓曉婷趕緊低下了頭。韓曉婷眼神裡透著恐懼,但肖帥完全沒有察覺,他微微一笑,推著自行車走了,他的背影很瀟灑,像是一陣風。他剛走遠,張蓓就轉身對劉濤說:「咱們換個地方吧,別在這裡了。」

劉濤跟韓曉婷開了口:「韓曉婷,你跟我們去操場吧。」

韓曉婷轉身推著車就走:「我不去,我要回家。」

張蕾一把從背後掐住韓曉婷的脖子,把韓曉婷和車分開,張蓓趁勢搶走她的車,然後推著朝另一個方向走了,她說:「走吧,幾分鐘就完事。」張蕾掐緊她的脖子說:「你沒有選擇的權利。」

6

天色還早,天邊殘留一抹夕陽。

她們四個人,一路跌跌撞撞、推推搡搡地走到了西邊的一個廢舊操場,接著,韓曉婷被推到一個堆滿廢磚的角落。

剛停步,張蕾就回身一腳,踢中了韓曉婷的肚子,韓曉婷慘叫著摀住肚子,蹲坐在地上。

劉濤有些驚訝,她沒想到張蕾會下手這麼重,但她很快鎮定下來。

張蓓在一旁大笑,笑聲感染了劉濤,讓她瞬間麻木,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這一切,就像早被設計好了一般。

張蕾向前一步,說:「你不僅賤,還敢跟肖帥眉來眼去,你知道肖帥是誰的嗎?」

韓曉婷抬起頭,對著她大喊:「我沒有。」

張蕾一把托起她的下巴,問:「你沒有什麼?」

韓曉婷咬著牙,瞪著張蕾,狠狠地說了三個字:「你等著。」

張蕾又是一巴掌打了過去,接著在慣性的作用下,又連續打了幾個巴掌,好像正在揮舞一把扇子,啪啪打在韓曉婷的臉上。

韓曉婷用手擋著,一些巴掌落在她身上,一些落在她手上,幾巴掌過後,張蕾邊說邊笑:「我們等著,我們怕什麼?哈哈哈哈。」

張蕾看著張蓓,說:「你也來試試,我手麻了,哈哈!」

張蓓走過去,看了看韓曉婷,說:「你說說,我們今天上台時你為什麼笑?」

韓曉婷抬起頭,狠狠地說:「我笑你們這群社會渣滓。」

張蓓抓住韓曉婷的衣服,一巴掌打了過去。

那片空地上,除了她們沒有別人。那幾個翩翩少女一邊揮舞著巴掌一邊大笑,好像在做遊戲。

天開始黑了,黑夜遮住了邪惡,讓一切都不為人所知。人心在黑夜中最邪惡,尤其是一群人一起施惡時,群體能讓人更有膽量。

張蓓打得興起,索性抓起韓曉婷的頭髮,韓曉婷發出痛苦的呻吟聲,張蕾也撲過去,又是連珠炮般的拳頭,打到她的頭上。韓曉婷咬緊牙關。

張蕾一邊打,一邊問:「你錯了沒?錯了沒?」

張蓓也時不時揮著手,一邊的劉濤,沒有動手,只是滿意地笑著。

張蕾、張蓓打累了,於是鬆開韓曉婷,韓曉婷的嘴角多了一絲血色。劉濤微笑著走過來,對韓曉婷說:「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們的威力,今天先讓你看看,在班上給我學乖點兒,我們還要相處三年呢。」

韓曉婷抬起頭,用充滿紅血絲的眼睛瞪著劉濤,劉濤微笑著貼近她的臉,這個動作,十年後被反了過來。

看著狼狽的韓曉婷,劉濤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莫名其妙地感到興奮,而這種興奮,明顯是從恐懼演變而來的。當雙胞胎動手,韓曉婷無力地嘶喊時,她在心裡暗暗竊喜。

此時,天已經黑透。黑透的天,是群體作惡的好時機,因為在她們眼中,沒有天沒有地,沒有鬼神,只有她們,或者說,只有她們這個團伙。

劉濤滿意地說了聲「走」,忽然又回頭補了一句:「記住,給我離肖帥遠一點兒,你要是敢和老師說,我們下次弄死你!」

說完,她才滿意地轉身離開。

她們三人騎著兩輛自行車嘻嘻哈哈地遠去了,韓曉婷起身,直到她們離開很久後,才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操場上空無一人,哭聲在黑夜裡顯得格外淒涼。

忽然,她的電話響了,電話那頭是她口吃而且只有一隻手的母親,她擦乾眼淚,忍住哭腔接了電話。

母親焦急地問:「怎麼還沒回家?」

她忍著眼淚,說:「媽,今天補課了。」

母親聽出了不對勁,急問:「怎麼了?」

韓曉婷說:「有點感冒,鼻子齉了。」

母親寬心道:「那就好,回來一定要注意安全,我做了你最愛吃的紅燒魚。」

韓曉婷破涕為笑:「真的啊,我都餓死了。」

母親也笑了,說:「快回來吧。」

掛了電話,韓曉婷的眼淚再次流了下來,她擦著眼淚推著自行車,知道自己該回家了。

此時,縣城的路燈剛亮,她騎著自行車去公交站,把車鎖在離公交站最近的車棚裡,從公交站還要坐一個小時的車才能到家。

她蹲在公交車站等了足足半小時才坐上最近的一班公交。車上人很少,路上人也不多,空空的街道,空空的心,她從反光窗戶裡看到了自己充著血的臉,再次淚如雨下。

7

太陽依舊升起,鈴聲還在繼續響著。

昨天的事情,埋藏在她們心中,所有人繼續投入到學習中。

不一樣的是,韓曉婷開始無法集中注意力上課,她不太敢看旁邊的張蓓、張蕾,而對方卻一直在強勢地盯著她。

她的餘光,總是不聽話地停留在她們身上,容易走神。老師偶爾點名,讓韓曉婷起來回答問題,她總像放空了一樣,看一眼張蓓、張蕾,然後使勁地說不知道。

她開始無心聽講,時不時開小差,作業出現明顯問題,像丟了魂似的。

在一個下午,王老師找到韓曉婷,讓她去了辦公室,問她:「你是不是驕傲了?」

韓曉婷回答:「老師,沒有。」

王老師說:「那為什麼總是心不在焉呢?作業也寫得不走心了。」

韓曉婷腦子裡回想起劉濤的話,被警告不准告訴老師,於是她說:「沒有,只是最近有些不舒服。」

王老師問:「是病了嗎?」

韓曉婷搖搖頭說:「沒有,就是不舒服。」

王老師笑了笑,好像懂了點兒什麼,說了句讓韓曉婷覺得奇怪的話:「青春期來了。」

韓曉婷有些沒弄懂,可還是點了點頭。

王老師繼續說:「行吧,但你還是要多學多寫,你是個寫作天才,一定不要放棄,有空的話,多寫寫日記,可以給我看。」

韓曉婷點點頭,想說什麼,又戛然而止。

韓曉婷回到教室,班裡亂成一鍋粥。肖帥看見韓曉婷進來,起身走到她的座位旁。他的手裡拿著一杯剛買的奶茶,對韓曉婷說:「看你最近狀態不好,請你喝杯熱奶茶吧。」

奶茶裡的珍珠還在跳躍著,好像肖帥怦然而動的心。

韓曉婷接過奶茶,又看了一眼旁邊的雙胞胎,尷尬地說:「謝謝你。」

張蓓在一邊陰陽怪氣地說:「喲,挺慇勤的啊。」

肖帥看了看張蓓:「我們就是普通朋友,你瞎叫什麼啊?」

張蕾也加入了話題,說:「還捍衛起來了,我們能說什麼呢?哈哈哈。」

肖帥沒有理她,只是拿出一個本子,遞給韓曉婷,他蹲了下來,說:「曉婷,這是我昨天寫的作文,你幫我看看寫得怎麼樣,跑題沒。」

韓曉婷打開本子,一行行清秀的字映入眼簾。

忽然,上課鈴聲響了,肖帥說:「你先看,對了,晚上放學我們一起走吧?我今天也往西邊走。」

韓曉婷沒說話,點了點頭。

當一個人心裡藏著事,若是好事,時間就會走得很快,因為那種期待是無與倫比的;若是壞事,時間就會走得很慢,因為那種恐懼會拉長時間,讓人感到度日如年。

總之,那個下午,時間被拉得很長。

放學後,肖帥在門口等韓曉婷,韓曉婷推著車,恰好看到肖帥,膽怯地打了個招呼,就低頭向東走去。

肖帥追上她,驚訝又高興地說:「怎麼今天向東走了?」

韓曉婷說:「我本來就住在東邊。」

肖帥忽然明白了什麼,笑著說:「哦,這張蓓,滿嘴都是胡話。」

韓曉婷推著車,認真地說:「肖帥,你有事情嗎?」

肖帥回答:「哦,剛好我今天也向東走,咱們路上聊聊。」

韓曉婷跨上車:「好。」

肖帥在一旁,問:「曉婷,你看了我寫的那篇文章嗎?」

韓曉婷答:「嗯。」

肖帥繼續追問:「你覺得怎麼樣?」

韓曉婷說:「挺好的,就是最後一段有點跑題,如果能結合上下文寫那個例子會更好。」

肖帥笑了笑說:「還真是!對了,曉婷,你是怎麼把文章寫得這麼好的?」

韓曉婷騎著車,時不時地看一眼身邊這位翩翩少年,說:「我就是喜歡讀書,讀完想想怎麼用在作文裡。並且我喜歡一個人待著,思考的時間比較多,不太合群。」

肖帥說:「合群幹嗎啊,你這樣多好,你看張蓓、張蕾,多合群,也就那樣了。」

韓曉婷說:「她們……是你的同學嗎?」

肖帥說:「是啊,她們的父親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董事長,公司好像就叫蓓蕾集團,他給學校投資了一筆錢,現在是學校的股東,所以她們倆才整天無所事事、無惡不作。」

韓曉婷忽然問:「無惡不作?」

肖帥說:「對了,你不是我們初中的。我們班那會兒有個姑娘長得特別胖,她們兩個就帶頭叫她『豬媽媽』,一開始那姑娘也覺得是開玩笑,跟著一起笑,但後來她們總是這樣叫,全班也跟風這麼叫了。」

韓曉婷認真聽著,肖帥繼續說:「她們還經常刁難她,有時候把她的東西搶了讓她在後面追,她太胖追不上,要麼放棄要麼摔倒。還有一次更過分,她們直接把固定凳子的釘子拔出來,她一坐凳子就垮了,那天啊,大家真是笑慘了。」

韓曉婷追問:「然後呢?」

肖帥說:「我記得這種欺負持續了一年,大家已經習慣在學習壓力下一起調侃『豬媽媽』了。」

韓曉婷問:「那這個女生後來怎樣了?」

肖帥說:「直到有一天,『豬媽媽』忽然在做課間操的時候暈倒,被送去醫院,發現是因為低血糖。她為了減肥,已經三天沒吃飯,之前是因為身體有病,才不停地長胖。」忽然一輛車飛快駛過,風刮進韓曉婷的衣服裡,她打了個寒戰。

肖帥繼續說:「她的肥胖是一種遺傳疾病引起的,不是因為吃得多,可是,當時大家都不知道。」

韓曉婷停住了車,轉頭跟肖帥說:「那為什麼沒人制止這種行為呢?」

韓曉婷那時還不知道,這就是欺凌或者變相暴力。

肖帥也停住了車,說:「當時大家都只覺得好玩啊。」

韓曉婷有些不滿:「好玩?」

肖帥聳聳肩,說:「這是無聊生活中的一道甜點啊。」

韓曉婷咬了咬牙,問肖帥:「然後呢?」

肖帥淡然地說:「後來她轉學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韓曉婷不說話了,肖帥看著韓曉婷,說:「好了,不說這些無聊的話題了,說說咱們。」

肖帥沒想到的是,韓曉婷低著頭說:「這些無聊嗎?」

說完,韓曉婷逕自騎著車走了,留下肖帥一個人一頭霧水地待在路邊。

8

夕陽西下,暗示著一天的結束,也預示著青春的流逝。

學校裡的花朵和樹木光合作用減弱後,少了許多活力。那片薔薇花懶懶地低下了頭。

韓曉婷回到家,母親已經做好了一桌菜。聽到了腳步聲,母親立刻起身,用一隻手熟練地推開了門,然後緊緊地抱住了回來的孩子,她的臉上帶著笑容,結結巴巴地說:「曉婷,回……來了……」

韓曉婷看著一桌菜,說:「媽,你怎麼又做了那麼多,說好我來做的嘛。」

母親說:「你……你的學習……太、太……忙了……我來做就好,這些都是你喜歡吃的。」

韓曉婷聽完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

這些年,母親不容易,她一直沒來得及孝敬母親。她時常想,自己有時候甚至忙到沒空給母親做頓飯。

韓曉婷有些哽咽地說:「媽媽,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的,你放心。」

母親不明白發生了什麼,趕緊說:「孩子,怎麼了?」

韓曉婷本來想說自己在學校被欺負的事,可是,她看了看母親,放棄了。

她淌著淚說:「媽,沒事,就是學習壓力大。」

母親摟著韓曉婷,幫她擦掉眼淚,說:「別哭……咱們……都會……會……越來越好的。」

那頓飯很香,撲鼻的香氣裡,都是母親的愛。她知道,自己除了堅強,別無選擇。

那天夜裡,韓曉婷失眠了,她不知道肖帥口中那個被欺負的女生轉學後在做什麼,後來過得怎麼樣,會不會留下心理陰影。

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

為什麼張家的兩姐妹可以為非作歹?為什麼沒受到懲罰?

她想起了那次自己被欺凌的感覺,憤怒湧上心頭,可是這憤怒無濟於事。

她如果告訴老師,姐妹倆會怎麼對她呢?會變本加厲,還是會被制止?

也是在這天深夜,在一家大排檔裡,張蕾、張蓓和劉濤坐在室外,桌子上擺放著幾瓶啤酒,這是父母不在家時姐妹倆的生活。劉濤在一旁張羅著,要了幾串烤串,今天她的父母也不在家:「我不喝啊,你們多喝點。」

張蕾給劉濤也倒了一杯,說:「先倒著,你不想喝就不喝。」

張蓓很快進入正題,氣憤地說:「劉濤,我不服氣,肖帥就這麼被她搶走了?你看他今天來找韓曉婷那個諂媚樣兒,真噁心啊。」

張蕾接了話,說:「我查過了,她是單親家庭,在她小的時候她爸就死了,只有媽媽,媽媽還是個斷手。」

張蓓喝了一口酒,說:「就這麼個玩意兒,還能跟我濤姐搶男人啊?」

劉濤說:「你可別折我的壽。對了,肖帥怎麼說?」

張蕾說:「他還能怎麼說,他今天都跟韓曉婷一起回家了。」

劉濤歎了口氣:「只是順路。」

說這話時,劉濤眼睛裡透著些許傷感。

張蓓看出她的失落,轉身對張蕾說:「也就是說,我們的警告對她一點兒用都沒有,是嗎?」

張蕾點點頭。

張蓓這話看似拋向張蕾,其實是說給劉濤聽的,多激怒一個人,她們作惡的團隊就越龐大。

劉濤很快被點著了,她舉起杯子,轉過頭對張蕾說:「那我們就警告到她記得為止。」

說完,從不喝酒的劉濤,喝完了滿滿的一杯酒。

雙胞胎笑了,聲音很大,她們明白,又有好玩的了。

青年人愛賭氣、愛自誇、愛自大,分不清自己和世界的關係,總把自己當世界的中心,認為外界所有不合自己心意的,都必須被消滅,必須被打擊,直到符合心意為止。

第二天上課,一夜沒睡的韓曉婷走進教室,剛準備坐下,就發現椅子被動過,果然,椅子上的釘子被拆掉,一碰就散架,旁邊的兩姐妹一直盯著她,隨時準備爆笑。韓曉婷想起昨天肖帥說的話,警覺地避開了。

她把這個凳子搬走,換了班上的備用凳子,坐了下來。

一夜無眠,讓她有些咳嗽,她拿出早上母親給自己準備的藥,放到抽屜裡。

張蓓看到自己的第一個計謀失敗之後,又心生一計。

下課以後,韓曉婷有下樓看薔薇的習慣。在韓曉婷出教室門時,張蓓在她的藥丸裡裝上了粉筆灰。

韓曉婷回到教室,咳嗽開始加劇,於是找到藥丸,準備服用。可是,這一切全被肖帥看得一清二楚,在韓曉婷準備服下的瞬間,肖帥從前排跑了過來,衝著張蓓喊了一句:「過分了啊。」然後他搶走了韓曉婷的藥丸。

肖帥對韓曉婷說:「別吃這些了。」

張蓓有些尷尬,說:「開個玩笑怎麼了?」

肖帥嚴肅地說:「有這麼開玩笑的嗎?」

劉濤在不遠處盯著,再次握緊了拳頭。

肖帥說完,上課鈴聲響了,他回到座位上。

韓曉婷也握緊了拳頭,這時的張蓓臉紅到了脖子根兒,她沒想到,肖帥會揭穿她。

晚上,劉濤就給張蕾使了個眼色,讓她尾隨韓曉婷。

這一天,劉濤的心情算是跌到了谷底,韓曉婷到底對自己的男神做了什麼,才讓他如此念念不忘?

張蕾尾隨韓曉婷出校時,周圍空無一人。為了在教室裡多看一會兒書,韓曉婷總喜歡比較晚回家。

張蓓負責盯著老師,而劉濤則負責支開肖帥,跟他一起吃晚飯。

天逐漸黑了下來,張蕾從背後貼近韓曉婷,挑釁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韓曉婷剛放下手中的鎖車鏈,回頭看到張蕾,又馬上警覺地將它拿了起來。

張蕾沒有韓曉婷高,卻有著強大的氣場,嚇得韓曉婷不敢直視她。

張蕾看了一眼韓曉婷手上的鏈子,說:「喲,拿鏈子,還想打我啊?」

韓曉婷握緊鏈子,藏在身後,說:「你又要幹什麼?」

張蕾說:「你不記得劉濤跟你說過什麼嗎?」

韓曉婷回答道:「我沒有跟老師說,你們別再干擾我了,我不能再因為你們而耽誤學習了。」

說完,她推著自行車,轉身要走。

張蕾搶先一步,攔住了她:「你別走啊,劉濤還跟你講了件事兒,你忘啦?」

韓曉婷愣住了。

張蕾繼續說:「她讓你離肖帥遠一點兒,想起來了嗎?」

韓曉婷低下頭,彷彿在思考著什麼,最終,她扒開張蕾扶著她自行車的手,轉身就走。

張蕾從後面大聲喊道:「一個沒有爸爸、媽媽還是個殘廢的人,真不自量力!」

這句話刺痛了韓曉婷,她推倒自行車,拿起鎖車的鏈子,大喊一聲,轉身衝了過去,像一隻被激怒的母雞,拚命衝向一隻老虎。

張蕾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鏈子擊中,臉上瞬間開始流血,再想反擊時已經來不及。韓曉婷連續開弓,大聲喊著,拳腳和鏈子並用,張蕾體力不支倒地,韓曉婷抓住她的頭髮,把她拉起來。這次是張蕾哭了出來,她捂著臉,韓曉婷對著她怒吼:「不准說我父母,聽到了嗎?你再敢說我父母,我就殺了你!」

張蕾膽怯地點點頭,平日裡那股囂張的氣焰蕩然無存。

「我」從「我們」這個群體走出來時,才發現自己這麼懦弱。

張蕾忽然發現,自己一個人時,竟這麼不堪一擊。

韓曉婷轉身離開,她的背影被燈光映射成了一位女俠,雖然她沒有披風,但走路帶風。

周圍的知了繼續叫著,薔薇還一直妖艷地開著,香氣瀰漫在整個校園中。當一隻母雞衝向一隻老虎時,它才發現那不過是只紙老虎。

所以,凡事為什麼不試試呢?

不久,張蓓和劉濤趕來,看見滿臉血跡的張蕾,嚇了一大跳,趕緊把她送到醫院。路上,張蕾咬著牙說了四個字,它們一個個地從牙縫裡蹦出來:「血——債——血——償。」

9

夏季的薔薇花開得很茂盛,鳥兒在樹上歌唱,像在看一場好戲。

建國中學的辦公室裡,坐著一群成年人,一個個面色凝重。有兩個小孩坐在這些成年人中間,顯得格外不協調,壓抑而凝重的氣氛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老師先開了口,有些怯弱地問對面那個穿著西裝、戴著大金鏈子的男人:「孩子沒事吧?」

話音未落,坐在「大金鏈子」身邊的女人就跳了起來,大喊:「孩子臉上這麼大一個傷疤,都毀容了,你說有沒有事?」這女人穿著浮誇,炎熱的夏天還戴著一雙絲手套,氣勢凌人。

張蕾捂著臉上的紗布,一些血跡在紗布上若隱若現。

「絲手套」繼續說:「我們投了這麼多錢,還把孩子送到這學校,就是因為相信你們!你們就這麼管教的?連起碼的安全都不能保證?」

老師趕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們管教不嚴格。」

「絲手套」說:「必須嚴查,小孩子打打鬧鬧可以理解,但是不能下手這麼重,我孩子要是毀容了,以後怎麼辦?」

老師轉向韓曉婷,說:「你解釋一下,這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下手這麼重?」

韓曉婷瞪著張蕾:「她先動手的。」

老師說:「無論誰先動手,你也不能把別人打得滿身是傷啊!」

韓曉婷有些憤怒,說:「是她先動手的!」

老師直接發了話:「那你把她傷得那麼重,也是你不對!」

韓曉婷剛準備接話,她母親艱難地張口了:「老……老師,我……覺得……還……是是……調查一下……吧,孩子……回到家……有些……心事……」

老師不耐煩地打斷她:「曉婷家長,學校已經調查清楚了,無論是誰先動的手,曉婷拿車鎖砸傷張蕾,就是不對。」

韓曉婷還想說點什麼,卻始終沒有張口的機會。

老師語重心長地講述著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好像在講一道難解的題,張蕾的父母滿意地點點頭,老師說的每一句話,都明顯偏向張蕾那方。

最後,老師說:「曉婷家長,你賠償一下他們的醫藥費,再讓曉婷公開道歉吧。」

韓曉婷的母親說:「可……可是……我的女兒……也是受……害者,她回到家……茶飯不……」

老師再次打斷了她:「曉婷家長,您就別說了,這是學校的決定,您執行吧。」

接著,老師有些諂媚地轉向張蕾的家長,問:「學校這樣處理,兩位覺得滿意嗎?」

「大金鏈子」看了一眼「絲手套」,又看了看只有一隻手的曉婷母親,說:「醫藥費就算了,我看她們家應該也不容易,道個歉吧,希望以後不要再出現這樣的事情了。」

老師說:「您真是寬宏大量,好吧,曉婷,那你就道個歉。」

在老師的再三勸說下,韓曉婷站了起來,走到張蕾的面前,大氣地鞠了個躬,說:「對不起,我不應該下手這麼重。」

張蕾把頭側了過去,看都不看她一眼,老師趕緊打圓場:「行了,這件事情就這樣了。」

韓曉婷一轉身,委屈的淚水一湧而出。

母親給她遞上紙巾,一把摟著她,老師看到韓曉婷在哭,趕緊打圓場:「行了行了,都是孩子,曉婷、張蕾你們快去上課吧,別耽誤學習。家長們有事也先去忙吧,我們一定會跟進,不會讓類似的事情再次發生。」

韓曉婷的母親起身,鞠了一躬,拉著韓曉婷走出辦公室。

辦公室裡,「大金鏈子」看著她們走遠,對老師說:「後面我們公司還會給學校撥一筆建設費,到時候還希望你們好好用於教育建設啊。」

老師的笑容變得更加諂媚,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一定,一定。還要感謝您對我們工作的大力支持,您喝茶,喝茶……」

從辦公室到教室的直線距離不到三百米,但對於韓曉婷而言卻特別漫長。她昨天一回到家就告訴了母親事情的前因後果,可母親也無能為力,兩人一路無話。母親知道世間險惡,自己只是一介平頭百姓,她能做的,只有用唯一的手緊緊地握住自己的寶貝閨女。韓曉婷也用力握住母親的手,她們像相濡以沫的兩條魚。

快到教室時,韓曉婷跟母親說:「快回去吧,媽。」

母親點點頭,也沒說話,轉身離去。

韓曉婷望著母親的背影,突然喊了一聲:「媽。」

這聲「媽」,喊得有些撕心裂肺。

母親轉身。

韓曉婷想說:「我能不上學去打工嗎?」

可是,看到母親的樣子,出口的話卻變成:「媽,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母親笑了一下,說:「傻……傻女兒,加……加油。」

數年後,當韓曉婷事業有成,有了自己的別墅,自己在別墅裡喝香檳、品茶時,她總能回想起這個場景,然後歎息一聲:「可惜媽媽走得太早了。」

那是她最後悔的一件事:沒有親手為母親做一頓飯。

可從那以後,事情也變得不一樣了——張家的雙胞胎不再欺負韓曉婷了。

與此同時,班裡忽然傳出一個消息,說韓曉婷在校外被「黑社會老大」包養了,還打過胎。

這個世界好消息傳播得慢,壞消息卻像病毒一樣,傳播得飛快,讓人措手不及。等當事人反應過來時,早已滿城風雨。

後來,越來越多的壞男生開始用異樣的眼光看韓曉婷,有些人甚至調戲她,說些惡毒、猥瑣的話,每每提到她,總會爆發出異樣的笑聲。

每個消息都有它的起源,但在傳播途中總會被扭曲。

壞消息後來傳到肖帥的耳朵裡。當然,是劉濤在一次晚飯中告訴他的。

得知韓曉婷被包養的消息時,肖帥有些憤怒,失態地說:「怎麼可能!」

劉濤吃著飯,沒抬頭,繼續煽風點火:「我一開始也不相信,可是越來越多的人說這件事,還有人親眼看到了……」

肖帥放下筷子說:「看到什麼?」

劉濤湊到肖帥耳邊,小聲地說:「看到韓曉婷和那個人進了賓館。」

肖帥瞪著劉濤:「哪家賓館?」

「不知道,我也是聽人說的……」

肖帥坐到了劉濤那一邊,嚴肅地問:「聽誰說的?」

劉濤有些接不住話,於是說:「大家都這麼說。」

肖帥走過來抓住了她的胳膊:「大家是誰?」

劉濤顯然被弄疼了,大喊:「你弄疼我了,她對你很重要嗎?」

肖帥起身說:「當然重要!」

說完,他離開食堂,轉身走向教室。

那是一個炎熱的中午,知了在叫著夏天,貪睡的學生們,趴在書桌上。

肖帥看見正在桌子上趴著睡覺的韓曉婷和周圍一群議論紛紛的同學。他性格一向直率,逕直走到後排,拍醒韓曉婷,把她叫了出去。

此時,張蓓和張蕾還在酣睡,口水流了一桌。

韓曉婷跟著肖帥走出教室,這些被劉濤看在眼裡。

他們來到教學樓前的薔薇旁,肖帥拉著剛睡醒的韓曉婷,久久無法開口。

韓曉婷掙脫了肖帥的手,問:「肖帥,你有事情嗎?」

肖帥不知如何開口,忽然看到韓曉婷臉上午睡時壓出的印跡,他說:「你最近是不是特別累,課間也不下來走走了?」

「是的,最近一直很累。」

「你最近在忙什麼?」

韓曉婷好奇地問:「跟你有什麼關係嗎?你不是正忙著跟劉濤一起吃飯嗎?」

肖帥有些不知所措:「她……她是我妹妹啊。」

韓曉婷簡單回答了一下:「哦。」

肖帥趕緊轉移話題:「是我在問你,不是你問我。」

韓曉婷說:「你問我什麼?」

肖帥看了看她,咬了咬牙,還是決定說出來:「曉婷,最近有一些流言,你應該聽說了,說你被……」

韓曉婷說:「聽說了,可我管不了別人的嘴巴。他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你願意相信,我也沒辦法。」

肖帥說:「所以,這事是真的嗎?」

韓曉婷說:「肖帥,如果你還沒瞎,就不要從別人的嘴裡認識我。去陪你的劉濤吧!」

說完,韓曉婷扔下肖帥,向教室走去。

肖帥待在原地,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似懂非懂地摸著腦袋。

那天放學後,他跟著韓曉婷,看她騎著車離開了學校。在一家縣城賓館門口,他看到韓曉婷和一個中年男子碰頭,那男子和她神情曖昧,不時地摸摸她的頭,手還搭著她的肩膀,男人身上有文身,想必就是大家所說的「黑社會老大」。

後來,他們走進了賓館的一個房間。肖帥在他們身後,看到了一切。

那一夜,肖帥失眠了。

第二天,肖帥起了個大早,在這家縣城賓館的門外等了許久,看到韓曉婷從賓館裡面出來,背著書包,騎著自行車去上學。

經過這一晚的親眼所見,肖帥突然明白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自己喜歡的女生,竟然如此骯髒。

他氣憤、難過,更覺得噁心,自己一個儀表堂堂的男子漢,竟比不過那個油光滿面的中年大叔。「是啊,大叔的確比我有錢,可是他有未來嗎?有青春嗎?有夢想嗎?我這麼喜歡你,你竟然跟一個大叔做那麼噁心的事情,你就是一個妓女、一個婊子!」

肖帥心不在焉地回到學校,吃午飯時,他認真地跟劉濤說:「是真的,我看見了。」

劉濤激動得像中了彩票一樣,說:「我告訴過你吧,她就是這樣的人。」

從此,肖帥不再和韓曉婷來往,這個傳言也越傳越真。直到三個月後,這個中年男人來到建國中學,手捧韓曉婷母親的照片時,一切才真相大白。

真相往往很簡單,也很容易猜到,只是人們不願相信而已。

人們更容易相信謊言,因為那些故事更刺激,更容易讓人浮想聯翩。

原來那個中年男人是韓曉婷的大伯,家住縣城,韓曉婷為了好好學習,想省去回家路上來回兩個小時的車程,就在縣城賓館租了個房間。可她未滿十八歲,沒有身份證不能開房,就請大伯用自己的身份證把房開好,自己再進去住。

真相太過平淡無奇,在無聊的學生生涯裡,誰會當真呢?大家當然喜歡那些聽起來更有戲劇性的故事,來為乏味的生活增添一些調味品。

謠言一直在傳,笑聲一直不斷,韓曉婷只裝作不知道,忍辱負重地寒窗苦讀。

有一天,班裡有個男生找韓曉婷借作文參考,被她拒絕了,那男生竟然在教室裡大喊了一句:「你一個妓女,還有拒絕的權利嗎?」

韓曉婷面紅耳赤,顫抖著,然後一字一頓地說:「你再說一遍!」

那男生一字不落地重複了一遍後,韓曉婷趴在書桌上痛哭起來。周圍的同學爆發出陣陣笑聲,而韓曉婷,卻一直哭到放學。

這個男生,就是肖帥。

10

得不到的東西,就必須毀掉,否則看著別人擁有它,整天覺得自己無能,是一件非常難受的事。

得不到,必摧之。這是肖帥從小到大的人生信條。

他在當眾羞辱了韓曉婷之後,就再也沒有跟韓曉婷講過話。韓曉婷變成全班的笑料,經常被一群男生圍堵在廁所門口,推推搡搡,有些男生還拉她進男廁所。她所在的地方,處處都是刺耳的笑聲。

體育課上,她總是一個人,沒有人願意帶她玩,更沒有人願意和她交朋友。所有團體比賽,都沒有人願意和她合作。有時,就算老師強行要求她加入一個團隊,她也無法合群。

她獨自走在校道上,坐在教室裡,去食堂吃飯,遊蕩在操場的各個角落,久而久之,她習慣了獨來獨往的生活。

語言暴力往往比身體暴力更能摧殘人,尤其是一群人一起施暴的時候,威力便更加強大。

長期的壓抑和孤獨,讓韓曉婷變得沉默寡言。

她越孤獨,就越容易受到排擠,越被排擠,就越孤獨。

她在日記裡不停地鼓勵自己:我要努力學習,要考上好的大學,賺更多的錢,讓媽媽過上好日子。

欺負她的人越來越多,許多人甚至一提到她就躲得遠遠的,她的日記有時會被同學當著全班的面讀出來,讀到那些自我激勵的文字時,全班哄堂大笑。

十年後,那些恥笑已經被人遺忘,但卻刻在韓曉婷的心裡,無法抹去。這也是她從來不喜歡笑的原因。

這種暗中的排擠,在持續了幾個月後,演變成赤裸裸的攻擊。

那個下午,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毀掉了大家心心唸唸的體育課。

老師說了句「上自習」,就離開了教室。

教室裡亂哄哄的,有人大聲說話,有人唱歌,有人聊著昨天晚上看的電視劇。

只有韓曉婷在默默看書,專心做著筆記。

韓曉婷這兩天心情低落,可能是因為陰雨天氣,也可能是因為女生的特殊時期。

在一聲聲尖叫中,韓曉婷的注意力一次次被擾亂,很難進入學習狀態。

她拿起筆,逐字逐句地看,可還是看不進去。

她抬頭看了看亂成一鍋粥的班級和怎麼都讀不進去的書,終於忍無可忍,轉身走進了老師的辦公室。

幾分鐘後,老師從後門露出腦袋,先是偷偷地看了看,然後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吵鬧的學生都沒有注意到教室後面那張臉。

王老師走上講台後,教室裡安靜了下來。

老師大發雷霆:「我在走廊那邊都聽到你們的聲音了,那幾個男生,給我站到後面上自習!張蕾,你是要上天嗎?給我站起來!班集體的榮譽讓你們丟光了!」

老師一串連珠炮後,教室裡更加安靜了。好事者看見韓曉婷默默地跟在老師身後走進教室,她的手上還拿著那本沒看完的書。

那個陰雨綿綿的下午,老師懲罰了違反紀律的同學,幾乎全班同學都挨了罵,反正老師也不清楚誰鬧得最凶,乾脆把所有同學都教訓了。

放學後,大家都被扣留下來上自習,補上那節「體育」課。

韓曉婷也不例外,被留了下來,不過也好,反正她也不想早回家。

可是這次,她算是和全班同學為敵了。自習課時,她讀完了那本書,對周圍殺氣騰騰的眼光渾然不覺。

張蕾故意清清嗓子,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音,韓曉婷卻冷靜地讀著書,記著筆記,裝作什麼也沒聽到。

放學時,天已經黑了,老師剛走,張蓓走到前排叫劉濤,然後一起走到後排對韓曉婷說:「你,跟我們去趟廁所。」

許多人發出起哄的聲音,他們知道,事情開始變得有趣了。

韓曉婷抬起頭,禮貌地說:「我很忙,不好意思,不去。」

張蕾有些激動地說:「你向老師告狀的時候怎麼不忙呢?」

韓曉婷說:「你們太吵了,影響到我了。」

張蓓說:「那你向老師告狀,也影響到我們了!跟我們走!」

韓曉婷冷靜而倔強地說:「我不去。」

張蕾暴躁地一巴掌拍在韓曉婷桌子上,大喊:「你有沒有種出去?」

韓曉婷也有些憤怒,她看著張蕾臉上那道疤,把筆狠狠戳進筆帽。在眾目睽睽之下,她不想承認自己沒種,於是站起來,跟她們走進廁所。

班裡的同學都在看熱鬧,起哄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他們忘記了回家,彷彿要圍觀一場鬥牛比賽。

剛進廁所,張蕾就喊了一句:「廁所裡的人都給我出去!」

廁所裡的女生趕緊提起褲子,沖了水,一路小跑出去了。

廁所裡滿滿的惡臭味,正如她們幾個女生身上濃重的戾氣。張蕾率先走過去,韓曉婷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在廁所門口圍觀的同學爆發出快活和滿意的笑聲與尖叫聲。

韓曉婷剛準備還手,張蓓衝了過去,用手卡住她的脖子,扯著她的衣服,使她無法動彈。劉濤在不遠處看著她們兩個人毆打韓曉婷。

周圍的笑聲、叫聲越來越大,男生們焦急地在女廁所門口觀望著,生怕錯過一場好戲。有些膽大的男生甚至衝進了女廁所圍觀,引起更多女生尖叫、大笑,這些聲音,像是在加油和打氣,張蓓、張蕾打得更加起勁,不一會兒,已經上腳了。

韓曉婷還不了手,一直被打,直到高年級晚自習鈴聲響起,她們才收手作罷。圍觀的同學卻依舊不肯散去,害怕錯失更好看的片段。

這時,有位老師走來,看到大家都在女廁外面圍觀,知道出了事情,立刻驅散人群,並大喊著:「這是哪個班的?怎麼都擠在這兒?」

大家一聽到喊聲,立刻散開了,離開的離開,回家的回家。

老師探身看向女廁,看到韓曉婷一瘸一拐地走出來,她的鼻子和嘴巴上都是血。

老師知道發生了校園暴力,立刻掏出手機,打給正準備離開學校的王老師。

王老師大吃一驚,趕緊說:「您千萬別告訴校長,我馬上回來。」

接著,他一路小跑,跑回班級。

教室裡的人都已經走了,只剩下韓曉婷一個人在抹眼淚。

他把韓曉婷帶往辦公室。

韓曉婷一邊用手擦拭鼻血,一邊踉踉蹌蹌地跟著老師的步伐。走到辦公室門口,老師觀望了一下辦公室裡的情形,看到還有幾個老師沒有回家,逕直走過了辦公室。

韓曉婷很不解,也很無奈,仰著頭,跟著王老師到了二樓的檔案室。

王老師用鑰匙打開檔案室的門,擺出兩把椅子,讓韓曉婷坐下。看到她的鼻子在流血,這才想起從口袋裡拿出紙巾,讓她趕緊擦擦,生怕她的血滴到檔案室。

王老師警覺地看了看已經關緊的門,迫不及待地問:「誰打的?」

「張蕾、張蓓。」

「為什麼打你?」

「不知道。」

王老師歎了口氣:「只有她們倆嗎?」

韓曉婷說:「嗯。」

王老師義正詞嚴地說:「你先別和別人說,我去找她們談談,尤其別和其他老師說,說了咱們班的流動紅旗可就沒了啊。」

韓曉婷有些驚訝,她沒有說話,仰起了頭,生怕鼻血滴到地上。

王老師再次環顧四周,說:「你去洗一洗吧,我去找她們談談。記住,千萬別跟別人說。」

11

可是,事情並沒有因為王老師的介入而得到解決,相反,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

王老師害怕流動紅旗被別的班拿走,害怕事情鬧大影響自己的業績,更害怕得罪張家,於是他決定,讓弱者閉嘴,大事化小。

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老師豈能偏袒得這麼明顯呢?

於是第二天,王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就這件事展開批評,看似每句話都很嚴厲,其實都是在開脫,他講得很擰巴,像在說事,又像在說人,可就是沒有提到張蓓和張蕾的名字。

同學們只知道老師生氣了,卻不知道老師是否知道事情的全過程。

最後,王老師以一句「再也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收尾,雖然沒有點名,但全班都知道,這十多分鐘的批評,是針對雙胞胎的。只不過批評點到為止,也沒有明確的懲罰。誰也不知道,這件事情有多嚴重。

沒想到,這次的「點到即止」激化了矛盾。

下課後,張蓓、張蕾拉著劉濤走出教學樓。在那片薔薇花前,張蕾氣憤地說:「老師剛才不就是在說我們嗎?」

張蓓點點頭:「不是我們還有誰呢?」

劉濤在一旁,沒作聲。

張蕾繼續說:「我能再給她個教訓嗎?」

張蓓又點點頭:「別再讓老師知道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劉濤依舊沒說話,默默地聽著。

就這樣,她們的欺凌,從明處轉到了地下。

最後,劉濤開口說:「別太過分了,小心惹火上身。」

張蓓笑了笑:「能怎麼樣,罵一頓?你是不是談戀愛以後,就變成慈母心態了?」

劉濤不再說話,她的確剛剛接受了肖帥的表白,她也很清楚,肖帥只不過是想戀愛了,才跟她在一起,他心裡還是有些放不下韓曉婷。而今天這件事,劉濤深知打人不對,但事情因她而起,卻無法因她結束。說一句「別打了」可能很簡單,但雙胞胎已經習慣把快樂建立在韓曉婷的痛苦之上了,如果她選擇結束韓曉婷的痛苦,就相當於終止了雙胞胎的快樂。雙胞胎對她是仗義的,而她也不想忘恩負義。可是,自從和肖帥在一起後,她也就不再討厭韓曉婷了,更不想把事情鬧大。她想得到的,已經都得到了,要是她說了制止的話,雙胞胎會不會開始針對她?她會不會成為下一個被施暴的對象?

總之,說一句「別打了」風險還是太大。於是,她說:「一定要注意分寸。」

張蕾接話:「我一定讓她身體的每一寸都覺得爽!」

當天放學,韓曉婷再次被堵在校門口,這一次堵著她的,不僅有她們三個,還有兩個男生。

劉濤不認識那兩個男生,雙胞胎只告訴她,今天有驚喜,於是她就去了。

不遠處的肖帥看到了,卻只是站在那裡張望著。

肖帥公開攻擊過韓曉婷之後,不但不再和她講話,還經常和劉濤討論韓曉婷的種種不是。

兩個人共同討厭一個人,也是很容易滋生出感情的。劉濤和肖帥就是這樣,日久生情,肖帥跟劉濤表白,劉濤當場答應。

天色漸黑,天氣漸涼,他們圍住韓曉婷,韓曉婷低著頭,不敢說話。

張蕾對著身邊一個黃頭髮的男生說:「哥,就是這個婊子,今天告我的狀。」

張蓓在一旁添油加醋:「就是她,平時可囂張了。」

劉濤也在一旁,她的目光掃過韓曉婷低下的頭,這個眼神,和十年後韓曉婷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樣。她沒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麼,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黃毛走到韓曉婷面前,問:「你叫韓曉婷?」

韓曉婷顫抖地看著這個比自己高一個頭的黃毛,點點頭。

黃毛說:「聽說你很囂張?」

韓曉婷搖著頭,害怕地說:「我……我沒有。」

黃毛笑了,露出一口黃牙,說:「我和我兄弟最喜歡征服囂張的姑娘!」說完,他摸了一下韓曉婷的頭髮。

韓曉婷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說:「你要幹什麼?」

黃毛抓住她的手,一邊把她往身上拉,一邊說:「不幹什麼,去我家做做客吧,我家天台上可以看月亮。」

韓曉婷反抗著,喊著:「你要是再往前,我就喊人了。」

黃毛笑了笑,喊叫聲反而讓他更興奮,他笑著說:「你喊唄,你看看周圍有沒有人?」

張蓓也笑著說:「讓你每天回家這麼晚,還裝愛學習,其實你就是個婊子,誰他媽都能上你,讓我哥上你一次怎麼了?」

此時,韓曉婷一把推開了黃毛,往後狠狠地退了一步,轉身時,卻被另一個男生攔住。

張蕾對被推開的黃毛說:「哥,你別跟她廢話了,教訓一下她!按你的規矩,給她拍點兒照片。」

黃毛笑著說:「好啊。」

他的哥們兒把韓曉婷往前推了一把,黃毛一把抱起她,她開始大喊,卻被一把摀住嘴,抱上了一輛麵包車。

不遠處的肖帥感到事態嚴重,立刻轉身去叫學校教務處的老師。

黃毛上了車,車輛啟動的一剎那,韓曉婷咬破了堵住她嘴的男人的手,從車門跳下,飛快地跑了出去。

後座的男人反應快,一把抓住韓曉婷,韓曉婷使勁地掙脫,卻又被緊緊地抓住了。

張蕾和張蓓也用力地扯韓曉婷的衣服,掙扎中,教務處的兩個老師從校門口出來,劉濤最先看到,大喊一聲:「快走,老師來了!」

那個男生嚇得趕緊鬆了手,韓曉婷撒腿就跑,撞上了迎面跑來的肖帥和老師,她一邊哭,一邊奔跑。

身後是一陣陣叫罵聲,那輛麵包車也消失在學校門口。

兩個老師下意識地追了兩步,轉身回了學校。

此時的韓曉婷,只是玩命地跑,不停地跑,直到跑到一個電話亭,確認後面沒人,才喘著氣,撥通了110。

深夜,在警察局她講明白了所有的事情,甚至說到他們想拍照的惡行。

一位警察做完筆錄,然後抽了一根煙,問:「得手了嗎?」

韓曉婷有些沒聽清:「什麼?」

警察說:「就是他們對你的行為,得手了嗎?」

韓曉婷說:「沒有,我跑掉了。」

警察翻了翻資料:「姑娘,是這樣的:第一,我們現在沒法確認這兩個男生是誰;第二,因為他們確實沒有得手,所以我們無法立案。」

韓曉婷有些憤怒:「什麼意思?難道非要我被強姦了,你們才會管嗎?」

警察說:「小姑娘,話不能這麼說,我們不是不管,我這不是在給你做筆錄嗎?」

韓曉婷懇求道:「那您要救救我啊!」

警察說:「小姑娘,現在都一點多了,我不救你怎麼會在這個時候還『加班』啊。這樣,你留個監護人的電話,我們調查清楚後,會第一時間跟你的監護人聯繫,明天我們去你們學校調查取證。」

說完,警察遞過來一張紙,讓韓曉婷填寫電話號碼。

韓曉婷在紙上猶豫半天,最終沒有動筆。她忽然想到,不能讓母親為自己擔心,母親已經很累了,身體還不好,不能讓她操心,絕對不能。

於是她說:「叔叔,我們家……沒有電話。」

警察歎了口氣,又點了一根煙,說:「那這樣吧,我們明天去你們學校調查一下。你放心啊,今天,你先回家休息吧。」

說完,警察起身,暗示韓曉婷可以離開了。

韓曉婷欲言又止,最終放棄了。

她背著書包從警察局走出來,忽然發現自己的自行車不見了,她歎了口氣,有些自嘲地說:「在警察局門口,自行車被偷了,這是什麼世道?」

她不想再回去報案了,因為她不想再麻煩警察叔叔,而且她也清楚地知道,自行車每天都在丟,卻幾乎沒找回來過。

她一個人走在路上,縣城的餐館都關門了,只有幾家大排檔還冒著煙,幾個人喝得酩酊大醉,在街邊畫著圈。

幾輛卡車,成了這個地方唯一還在高速行駛的東西。

夜裡開始降溫,可她忽然覺得好熱。她知道,雖然沒有自行車,但自己必須抓緊時間走到賓館,她不知道大伯今天有沒有等自己。如果沒等,他會在哪兒?如果等了,那他一定很辛苦,還沒吃飯吧。

她就這麼一步步走著,直到感覺越來越熱,頭變得沉重起來,眼皮也開始打架。

她堅持走著,告訴自己不遠了,肯定能走到賓館,大伯就在那裡等著她,他給她做了一頓晚餐,吃完就可以睡覺,明天天依舊會亮,太陽依然會升起,她的委屈都會消散。她還要繼續學習,考上大學,賺好多錢給母親花。

她一邊想,一邊拖著越來越沉重的步子移動,忽然,她重重地倒在了地上,瞬間眼前一片漆黑。

12

韓曉婷再次醒來時,是在醫院的病床上。手上掛著點滴,高燒未退。

周圍站著她的老師、大伯和母親,母親焦急地看著她,一隻手緊緊握著她的手。

大伯憤怒地質問王老師:「孩子為什麼成這樣了?你們是怎麼照顧學生的?」

王老師有些無辜,說自己不知情。

大伯的聲音很大,身上的文身都在顫抖,他說:「去上學的時候還好好的,現在又是外傷,又是發燒,你們學校要負責!」

王老師勸道:「您別著急,她走的時候也是好好的,我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學校一定會調查的。」

其實王老師清楚地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不想把事情鬧大,就一直裝糊塗,裝作一無所知。

韓曉婷的母親看到孩子醒了,趕緊湊過去,結巴地說:「孩子……你……你醒了,到底……發生什麼了,曉婷?」

韓曉婷看著母親,突然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說:「媽媽,我不想上學了,我去打工吧,我給你賺錢好嗎……」

母親用一隻手抱住她,說:「到底……怎……怎麼了,跟媽……媽說。」

韓曉婷一直哭,什麼也沒說,倒是王老師開始打圓場:「曉婷,別瞎說,書還是要念的,你見過哪個大老闆沒有受過教育的?好好養病,趕緊回班集體,大家都想著你呢。」

大伯看了一眼老師,說:「王老師,您必須和學校一起,給我們家長一個交代!」

王老師說:「什麼交代啊?」

大伯的聲音又高了八度,說:「身上的傷怎麼來的,為什麼會暈倒,必須給我們一個交代。」

王老師嚇了一跳,趕忙說:「好,好,我們這就調查。」

韓曉婷的大伯原來是縣工廠裡的工人,現在自己開了個小賣部。他曾經是縣裡出了名的小混混,後來結了婚,也就不再混了。他力氣大,以前和人打架總是衝到最前面,後來用文身掩蓋了身上的傷疤。現在,他的脾氣越來越好,但遇到自家孩子出事,還是沒控制住脾氣。

大伯起身洗了一個蘋果,削完皮,遞給韓曉婷。韓曉婷沒有接,只是緊緊地摟著她的母親,一直在哭。

與此同時,張蓓、張蕾和劉濤在教室裡如坐針氈,下了課,她們在廁所旁小聲討論著,想著應對辦法。今天早上,警察剛剛來過,好在只是走了個過場。

劉濤問:「你們昨天叫來的那個黃毛到底是幹什麼的?」

張蕾說:「是我哥,也是這一帶扛把子的。」

劉濤問:「什麼是扛把子?」

張蓓說:「大姐,你沒看過《古惑仔》嗎?」

劉濤說:「沒有。」

張蕾說:「哎呀,就是這個地帶的老大。」

劉濤問:「『黑社會』嗎?」

張蕾說:「差不多吧。」

劉濤嚇了一跳,說:「你們怎麼把他們捲進來了,怪不得昨天韓曉婷報警了,你這樣做也太嚇人了,找『黑社會』幹嗎?」

張蕾趕緊拉了劉濤一下,示意她小點兒聲:「還不是為了嚇嚇她,給她拍幾張裸照,捏在咱們手上,讓她以後不要再囂張就好。」

劉濤畢竟是讀過書的,她意識到了這件事的嚴重性:「裸照,有點兒過分吧?」

張蕾說:「劉濤,你真的是談戀愛談出母性了啊!」

張蓓打斷了她們的爭論:「別說這些了。分析一下,警察來了又走,估計沒多大的事,現在我們要趕緊想想,如果老師問起來該怎麼辦,警察不可怕,可怕的是老師。」

張蕾笑了笑,說:「我們肯定沒事的,我們還未成年,還在受保護。就算警察把我們抓進去,關三天,出來之後我們還是英雄好漢。」

張蓓說:「唉,你以為關三天好受啊?」

劉濤說:「這樣,誰問我們都說不知道黃毛是誰,打死我們都說昨天誰也沒見到她,畢竟我們三張嘴,她勢單力薄,只要我們統一口徑,誰也沒辦法。」

張蓓、張蕾同時回答:「太好了。」

她們的這次談話從某種意義上救了她們,因為王老師下午回到教室,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她們一個個都叫出去談話。王老師沒想到,三人竟口供一致,都說自己沒有欺負韓曉婷,也都不認識黃毛。

老師總是怕麻煩,畢竟就算懲罰了三個人,也不會得到任何嘉獎和獎金,相反,如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己班上就不會有任何過錯,下個月的流動紅旗還有可能是自己班的,工資待遇還可能提高。

想到這裡,老師決定,把精力放在攻克韓曉婷上,讓她不要過分,不要把事情鬧大。

幾天後,韓曉婷退燒了,還是決定去上課。母親身體不好,所以她沒有跟母親說,也沒有跟大伯說發生了什麼,只說是自己摔的,因為她不想把事情弄大。畢竟她花了那麼大力氣才考到這所學校,不能出任何意外。

母親多次詢問,韓曉婷都守口如瓶。她臨去學校前,告訴母親:「我都好,您放心。」

韓曉婷病好上課後的第一天,老師把她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問:「你確定是她們三個人嗎?」

韓曉婷點點頭。

老師說:「可是,她們都說那天晚上沒見到你。」

韓曉婷本不想再繼續這件事情,但一聽她們顛倒黑白,十分憤怒。她說:「老師,怎麼可能呢?她們還叫了兩個男生,把我拖上麵包車,有個男生的頭髮是黃色的,臉上有一顆痦子,穿著斑馬色的襯衫……」

老師打斷韓曉婷:「曉婷,你想想,還有誰看到了?」

韓曉婷有些著急,但還是想到了,她說:「肖帥也在現場,您可以問他。」

老師點點頭:「好,我今天去問肖帥。但是曉婷,無論有沒有發生,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有時候要學會原諒,不能小心眼,你知道嗎?」

曉婷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她們在過去幾個月把自己欺負成這樣,老師還讓她原諒,還說她小心眼。

最讓她難過的是,明明是發生過的事情,怎麼就變成沒有了呢?難道就因為自己只有一個人,所以空口無憑嗎?

她急得說不出話,索性哭了起來。

老師一看到她哭,也嚴肅了起來,說:「不准哭,先去上課,順便把肖帥叫過來。」

韓曉婷紅著眼睛,把肖帥叫到老師辦公室,自己坐回了座位。座位旁,是吊兒郎當的張蕾和張蓓。

她拿出書,想打開看,卻發現自己的書被膠水粘住了,打不開。於是,她趴在桌子上,再次哭了出來。此時此刻,班上再次爆發出快活的笑聲。

肖帥到了辦公室,發現老師十分嚴肅,他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但又擔心著他現在的女朋友劉濤。

老師問他是否知情。

他愣了一下,不敢回答。

他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是他叫來了教務處的兩名老師,於是他故意問:「老師,怎麼了?」

老師回復道:「是我在問你,不是你問我。那天晚上,你是不是看到她們三個欺負韓曉婷了?」

肖帥明知故問:「哪三個?」

老師說:「張蓓、張蕾和劉濤!」

肖帥想了想,回答道:「張蓓和張蕾我不知道,那天,我和劉濤一起回家了。」

老師點點頭:「行,你走吧。對了,注意一下男女關係,不要早戀。」

肖帥摸了摸腦袋,尷尬地說:「我沒有。」

老師也笑了笑,說:「作業有很大進步,走吧。」

肖帥笑著離開了辦公室。

一周前,在劉濤的猛攻下,肖帥和劉濤確認了戀愛關係,原來寫給韓曉婷的日記,現在都給了劉濤。

劉濤也很喜歡肖帥,她喜歡肖帥成績好,喜歡他的白襯衣,喜歡他在籃球場上飛馳。

其實她更喜歡的,是肖帥罵韓曉婷的樣子,就像肖帥也是因為這個而喜歡她的。

劉濤為了肖帥,每天都和他一起讀詩歌、散文,每天都背誦詩詞,然後摘抄到作業本裡,久而久之,兩人的成績都有了提升,老師雖然知道他們早戀,但看在他們都在進步的分兒上,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劉濤一輩子都會感謝肖帥,因為沒有他,她永遠不會明白,自己在文學領域還能有所造詣。

韓曉婷知道他們在一起後,難過了好幾天,但她很快又進入學習狀態,繼續沉默寡言,挑燈夜讀。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她要的是給母親和自己更好的生活,而不是一段過早的戀情。

因為沒人承認,便無法調查,而且韓曉婷也希望趕緊投入學習,這件事情很快就被人遺忘了。

老師的介入加速了大事化小的進程,他也知道一定發生過校園暴力事件,但事情就這麼不清不楚地過去了。

隨著老師的介入,以及劉濤和肖帥關係的穩定,張蓓、張蕾也不再對韓曉婷使用暴力,只是繼續製造謠言,在言語上繼續攻擊韓曉婷,比如說她生活不檢點,說她家裡窮,說她媽媽是個白癡……當然,這些都是在背地裡說的。

久而久之,只要老師一提到韓曉婷的名字,全班同學都會爆發出笑聲。大家把她當成一個異類,一個和所有人不一樣的怪物。

韓曉婷不在意這些,只是默默地看著書,在書裡尋找慰藉。

直到有一天,一場簽售會打破了所有錯誤的平衡,事情也從此發生了改變。

13

貝殼安靜地活在海底,海面波濤洶湧,潮來潮去。倘若一粒沙子進入貝殼的身體,貝殼先是會非常難受,難以適應,然後分泌出大量的珍珠質,逐漸包圍由外竄入的沙粒,久而久之,就成了美麗的珍珠。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沙粒如果太大,貝殼會很容易被殺死。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當錯誤顯得正常,就像沙粒和異物忽然闖入生命,讓整個環境變得難受,之後會產生兩種可能:要麼生命中會出現珍珠,要麼生命會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