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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蟲淺唱

北京人喜歡玩兒,也喜歡琢磨玩兒,還能在玩兒的時候琢磨出門道,給玩兒定下規矩。每當小西北風已經刮起來了,老北京人就到了玩兒秋蟲的時候了。

記得去年冬天我坐在自己家窗下看著冬景,天色已是黃昏,這本身就是一個令人容易感懷的時刻,我突然來了感覺,在自己的微博上寫下了這麼一條:「懷裡揣著蟈蟈葫蘆,暖和了它就叫兩聲。屋裡支著銅鍋子,涮著羊肉片兒。CD機裡放著馬連良的《借東風》。天底下還有比這更美的事兒嗎?但是也有美中不足,這要是平房院兒,外頭再下著雪,那得活活美死我!」沒想到有很多人跟帖評論,似乎在北京城胡同裡生活過的人都找到了同感!

北京人的玩兒,不是胡玩兒亂玩兒,玩兒的得有規矩有講究,也許玩兒的東西本身並不是很值錢,但是要合乎了玩兒裡面所有的規矩,那可就值了錢了,鳴蟲就是個很好的代表。蟈蟈是北京人最常養的一種鳴蟲,夏天商販們推著自行車,車後架上掛著兩嘟嚕秫莖桿兒編的蟈蟈籠子,裡面滿是蟈蟈,家大人給孩子買一隻也就幾塊錢,權當是個玩意兒,這多便宜。

但是頭兩年有一部根據老捨先生話劇改編的京味題材電視劇《茶館》,裡邊有這麼一個情節,松二爺看上了別人家的一隻黃金蟈蟈,想要。這蟈蟈也確實好,可是開出的價也好,松二爺雖說是旗人,可這會兒已經沒落了,家裡沒有存項了。人家對方出了個主意,讓松二爺用他那只黃鳥換,可咱都知道啊,那只黃鳥就是松二爺的命根子,松二爺最有名的一句台詞就是「我餓著也不能叫鳥餓著」,可是他又實在捨不得那只黃金蟈蟈,左思右想之後決定用自家祖墳的地契換人家那只黃金蟈蟈,您說這只蟈蟈貴不貴?!可是話說回來了,這蟈蟈就是再值錢也不能活到八十大壽去,頂多了活半年,可是松二爺為了聽這一冬天的蟲兒叫,寧肯押上祖墳!這雖說有點藝術誇張,但我相信這種事情在北京人身上不是不可能發生。您看這蟈蟈可便宜可貴,這就全看是不是合乎玩兒的規矩和講究了。

夏天賣蟈蟈這合乎自然規律,但是大冬天還有賣蟈蟈的,這就得說到它是怎麼來的了。北京人管這叫「份蟈蟈」,賣蟈蟈的人專門有「份房」,以前一般都是帶火炕的屋子,把火炕燒的溫度合適了,上面鋪上乾草、樹枝兒,只要有公有母,溫度濕度合適,給它模擬一個自然環境,它就能甩籽。份蟈蟈說起來不難,但是要想份出好蟈蟈也絕非易事。但總歸份蟈蟈不是玩家該做的事情,怎麼挑到好蟈蟈才是玩家關心的事情。

一隻好蟈蟈從外形看要「全須全尾」,也就是從頭到尾完整無缺,不能斷鬚子斷腿。其實要說斷鬚子對於蟈蟈的壽命或是叫聲一點影響都沒有,但是北京人講究啊!您看這蟈蟈的兩根鬚子就像是京劇裡大武生頭上那兩根雉雞翎一樣,顯得英姿颯爽,鬚子斷了雖不至於殃及性命,但是像個殘兵敗將,看著不提氣。而且蟈蟈的鬚子是極易斷的,要是哪位買了一隻全須全尾的蟈蟈,養到死的時候這蟈蟈都沒斷鬚子,那絕對是高手了。再看蟈蟈的頭和翅子應該飽滿,翅子略高於脊背,翅子要厚,對著光看應該不透亮兒,而且兩個翅子的疊縫不能太大。其實說起來挑蟈蟈的講究還挺多,如果是初級玩家大可以買只二十塊錢的蟈蟈先練手兒。

蟈蟈養著其實主要是為了聽叫,蟈蟈的叫聲也有標準,聲音渾厚像人類的男中音或是低音的為上品,要是「叫鼾兒」的蟈蟈就更值錢了,這「叫鼾兒」到底是什麼聲音我還真不好形容,您只有聽了才能真切地感受那音兒。即便是「叫鼾兒」也分「本叫兒」和「點藥兒的」,所謂「本叫兒」就是天生的好音兒,「點藥兒的」就是在蟈蟈的翅子裡點上一種特製的藥,點過藥的蟈蟈雖說也能「叫鼾兒」,但是價錢就便宜多了。因此由於利益驅使,也有不少商販把點了藥的蟈蟈當本叫兒的賣,而且現在的藥還有暗藥,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來是點過藥的。其實點藥的原理很簡單,這個所謂的藥並沒有任何真正的藥效,之所以點在蟈蟈的翅膀上說白了就是增加配重,翅膀的份量一加重,蟈蟈叫起來自然就厚重而緩慢了。不過別看點藥有的時候有坑人之嫌,但這也得算是一門手藝,藥需要點多少要會把握份量,點少了沒用,點多了太沉,這蟈蟈叫不起來了;還有這藥都是烤化了點在翅膀上的,咱形容一個東西薄都說——薄如蟬翼,但您想想,這蟈蟈的翅膀可也不厚,藥化了之後如果點得慢了,藥涼了粘不住,如果點得太快了,藥太燙把蟈蟈翅膀燙穿了,這只蟈蟈就徹底廢了。

那為什麼寧肯點藥,北京的玩家也要追求「叫鼾兒」的蟈蟈呢?有人曾經給我舉過一個例子我覺得很有意思,不妨在這兒和大家分享一下。他說這蟈蟈就跟人一樣,一個人要是有派頭兒有身份,說話的時候一定是聲音渾厚、慢條斯理、擲地有聲;這人要是身份低賤,說話一定是水平不高、喋喋不休。蟈蟈也如是,一隻好蟈蟈叫起來要聲音渾厚、節奏分明,這叫派頭兒。我一聽,這倒似乎有些道理。

挑著好蟈蟈還得配上好蟲具,北京人養蟈蟈一般用葫蘆。要說葫蘆最有名的莫過於三河劉,所謂三河劉,就是河北三河縣一個姓劉的種的葫蘆,這應該是清朝的手藝人了。行裡有句話叫「官模的不素、三河劉的不花」。王世襄先生在《說葫蘆》一書中解釋到:「三河劉一律光素,未見亦未聞范有花紋者。自晚清以來,身價最高。」一把沒有任何花紋的素葫蘆為什麼價格還這麼高呢?因為三河劉的葫蘆能讓鳴蟲在裡面叫出的聲音更洪亮,不發悶。換句話說就是,一隻好蟲就像是一位歌唱家,而三河劉的葫蘆就像是好的音樂廳。不過現在市面上真的三河劉葫蘆已經是鳳毛麟角了,即便是見到了也都價格不菲。

蟈蟈這東西其實在鳴蟲裡算是最好養的。說說我個人的經驗:餵食都是隔一天喂一次,每次切一塊小指甲蓋大小的胡蘿蔔就可以了,不用單餵水。一禮拜給蟈蟈洗一次澡,方法也簡單,用溫水投一塊毛巾,擰乾後帶著水汽兒鋪在桌子上,把蟈蟈放在毛巾上,它就會自己捋鬚子、舔爪子了。蟈蟈屬於陽蟲,所以養的時候要注意葫蘆裡要保持乾燥。記住以上這幾點可以說誰都能養蟈蟈了。

但是要說鳴蟲裡不太好養而且樂趣無窮的還得說是油葫蘆和蛐蛐,這都是陰蟲。那這蟲子怎麼分陰陽呢?很簡單,您就看它在自然界生活的習性:蟈蟈都是生活在地面上,趴在玉米秸上,這為陽蟲;而蛐蛐和油葫蘆都是生活在地底下的洞穴裡,環境潮濕,這為陰蟲。

好多不養鳴蟲的人也問過我:蛐蛐不就是油葫蘆嗎?怎麼說呢,也許在生物學上可以這麼說,它們都是蟋蟀;但是在老北京玩家的眼裡可不一樣,北京人養蛐蛐有為斗的,也有為聽叫兒的,而養油葫蘆純粹是為了聽叫兒,再有就是蛐蛐個小、油葫蘆個大,不知道這麼解釋您能不能明白。

我每年入冬除了蟈蟈也要再養兩條油葫蘆的,養油葫蘆就更加講究了,首先養油葫蘆的器具傳統的有「黑蟲墩」,也是葫蘆,但是和蟈蟈葫蘆在形制上不一樣。蟈蟈葫蘆一般有雞心和棒子兩種:雞心,顧名思義形似雞心;棒子,就是上下幾乎一邊粗形似棒子。而黑蟲墩是細脖兒平底兒,葫蘆底部還要用三合土砸底,養蟲兒的時候要用水涮底。好的三合土砸出的底沾水之後水會慢慢地滲下去,既不會汪著水也不會滲得太快,行話管這叫「慢吃水兒」。這砸底是個技術活,如果砸不好的話,用水一涮底很可能葫蘆就陰皮了,這如果是一把好葫蘆那損失就大了。其實三合土砸底是為了讓葫蘆裡保持濕潤,來模擬油葫蘆在自然界的生存環境。

油葫蘆的餵養也比蟈蟈麻煩,一般可以泡點黃豆嘴兒餵它,講究的可就麻煩了,用羊肝蒸熟打成泥,再把胡蘿蔔蒸熟也打成泥,混在一起喂油葫蘆。養油葫蘆要每天餵食、每天一涮底,保持濕潤,如果太干會看到油葫蘆的鬚子打卷兒了,這就說明它上火了,還要給它弄點綠豆湯喝。

餵養好了還要聽它的叫兒,它之所以叫油葫蘆,是因為它叫起來會發出「呦……呦……呦……」的聲音。養蟈蟈如果讓它叫簡直太容易了,就記住一點——溫度,蟈蟈是冷了不叫熱了叫,而且越熱叫得越歡實。油葫蘆則不然,它是太冷不叫、太熱也不叫,溫度必須在二十七八度它才叫,所以您留意一下生活,夏天的時候,中午最熱您聽不見蛐蛐叫,都是晚上氣溫降下來了蛐蛐才叫,對不對?所以我們要訓練油葫蘆叫,行話叫「倒叫兒」,因為油葫蘆大多是晚上叫白天不叫,「倒叫兒」說白了就是給它倒時差,讓它白天叫。倒叫的方法有很多,比如有「冷倒」,就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把油葫蘆放在冰箱的冷藏室裡,凍它一宿,第二天白天揣在懷裡溫度回暖它就會叫了;還有人晚上把油葫蘆從葫蘆裡裝到紙筒兒裡,因為空間狹小,它伸不開翅膀所以無法鳴叫,第二天白天再把它裝到葫蘆裡,被壓抑了一宿的油葫蘆自然就叫了。但是以上兩種方法我從未試過,覺得過於殘忍,養蟲是一樂兒,蟲讓人樂,人得對蟲好,所以我選擇的是「熱倒」,所謂「熱倒」就是每天睡覺的時候把油葫蘆放在被窩裡,咱前邊說了,溫度一高油葫蘆也不叫了,等第二天白天出門,把油葫蘆揣在懷裡,溫度降下來了自然它就開叫了,但是切記不可以把油葫蘆放在暖氣或爐子邊熱倒,那地兒溫度太高會烤死蟲兒的。

很多人即便是這麼倒叫兒依然是不見成效,所以還要注意兩點:一來是油葫蘆要天天揣在身上,讓它熟悉你的氣味和走路的頻率,放下戒備心;還有就是油葫蘆的餵食,我基本都是選擇在晚上,白天把殘食倒掉,因為如果白天餵食,葫蘆裡擱著黃豆嘴兒,人走路時黃豆嘴兒在葫蘆裡滾動難免會碰到油葫蘆,這種蟲兒的警惕性極高,一碰立刻就不叫了。

就因為油葫蘆難養,所以講究玩兒的北京爺才特別喜歡,調教好的油葫蘆能一下子連續叫出十三個「呦……」北京話管這個叫「十三呦」,您要是揣著這麼一條蟲,那是特別有面子的一件事。

您看!雖說都是鳴蟲,但是蟈蟈和油葫蘆從養蟲的傢伙事兒到餵養的方法截然不同,這是不能亂了規矩的。養蟈蟈一般用雞心或是棒子葫蘆,養油葫蘆的用黑蟲墩兒,而且還得三合土砸底。蟈蟈葫蘆有硬木圈口也有象牙圈口,但是蓋兒,如果講究的一定是瓢蓋兒,一來份量輕、葫蘆不容易一頭沉,二來出音兒好。養油葫蘆的黑蟲墩兒倒可以是象牙的圈口配雕工細緻的象牙蓋兒,因為黑蟲墩底部有三合土砸底,所以配重穩當。

曾經我就見過這麼一檔子事兒。那是一年冬天在十里河,一位大哥和一個賣葫蘆的商家興沖沖地展示自己的葫蘆。那大哥掏出的是一把養油葫蘆的黑蟲墩兒,商家一看,東西確實還可以,等大哥把蓋一打開,在場的老幾位都愣了,只見從裡邊晃晃悠悠地爬出了一隻蟈蟈,商家趕緊說:「大哥!您這葫蘆是養油葫蘆的!」大哥先是一愣,為了找回面子說道:「我願意這麼養!」商家也損,緊跟著說了一句:「大哥!這新買的尿盆也不能蒸飯!」這番對話透出了北京人的嘴茬子厲害,也透出了北京人處處都講規矩。

言歸正傳,其實無論是蟈蟈還是油葫蘆,叫聲都不小,如今的上班族不比當年泡茶館的旗門兒大爺,所以養這兩種的以退休的或是自己開公司的人居多,要是在單位上班的基本不養,想想也是,領導開會發言,您這蟈蟈叫喚上了,這還了得。所以這幾年在鳴蟲市場,蛉子備受年輕人的青睞,以前這種蟲兒都是南方人養,但是因為它體型小,叫喚的聲音也不大,在辦公室裡不吵人,而且養蛉子有用葫蘆的也有用蛉子盒兒、蛉子筒兒的,傢伙事兒體積也小,揣在身上不漲懷,所以這幾年北方市場,蛉子在年輕人中是大行其道。

喜愛養蟲的人都有幾大共同的樂趣,把自己的蟲兒調教得好是露臉的事兒。數九寒冬大雪紛飛可以聽到鳴蟲淺唱,這是玩兒的意境。養蟲的器具堪稱雅器,大家湊在一起不免掏出自己的寶貝互相品評一番,器雖不大,可是樂趣不小,若是做工精細出自名家之手那也價值不菲。更有人戲言,其實一把好葫蘆是能傳家的玩意兒,也是能保命的玩意兒,怎麼講呢?您想啊!懷裡揣著一把幾萬塊錢的葫蘆,出門摔一跟斗把葫蘆壓碎了,那得心疼死,所以身上有了一把好葫蘆連走道兒都得加著小心,這不是保命的玩意兒嗎!

當然,北京人的玩兒更多的是門道而不是無知的炫富,昂貴的鳴蟲和蟲具背後凝聚的是幾輩人傳下的北京特有的玩兒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