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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故鄉!再見,媽媽!

獨自來到墓地,與母親告別。

大地,總是永恆。在母親的墳地附近往遠處看,左邊是綠色的田野,一望無際,非常平坦,低矮、新鮮的莊稼充滿著生命力,灰藍、微暗的天空,天邊是暖紅的彩霞;右邊往下看是寬廣的河坡,樹林鬱鬱蔥蔥,粉紅色的合歡花在樹頂連綿起伏,隨風起舞,如同精靈的舞蹈;圍繞著樹林,籠罩著一團團淡白的輕霧。不知為什麼,那一刻,覺得母親仍與我同在,她躺在這片土地中,而她的女兒用她的靈魂與精神在感受著這片土地。有一種溫暖慢慢進入心間,是的,媽媽,我來看您了,雖然次數越來越少,但每當想到這一方土地,想到在這一方土地上,仍然有您,就覺得我們心意相通,我總相信,您還在注視著我們。

少年時代失去母親,是我永遠說不出的痛。想起母親躺在床上,只能發出「啊、啊」的哭聲,我就無法抑制自己的眼淚,那是一位失去行動、失去語言的母親的絕望,她無法表達她的愛,也為自己給這個家庭帶來深重的災難而歉疚。這哭聲猶如長久的陰影跟隨著我,我的軟弱、自卑、敏感、內向,通通來自於此。

我無法想像母親在骨灰盒裡,尤其是當我站在她的墳前的時候。如果沒有這象徵性的墳頭,我無法想像,我是否還能如此深刻地感到和她心意相通。每次家裡有大事,都要來到這裡,燒紙,磕頭,然後,坐在墳邊絮絮叨叨地和母親說一說話。

少年時代,哥哥與父親吵架,深夜裡,他拿著刀往墓地跑,我跌跌撞撞跟在後面,心裡害怕極了,不只是害怕哥哥會死掉,而是害怕母親知道家裡出了這麼可怕的事。那一刻,我真的希望時光永遠停下來。至今還能回憶起哥哥的哭聲,聲嘶力竭,那委屈,那依賴,是只有在母親面前才可能有的。哥哥躺在母親的墳前,在那裡翻滾著,傾訴著,似乎渴望母親能抱住他,安慰他孤獨可憐的心靈。這次回家我才知道,當年父親手術成功,幾個姐姐專門回家,到母親墳邊哭了一場,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這樣大的事情必須告訴母親,才算達到真正的隆重。

記得一個南方朋友給我講她們家鄉憑弔親人的方式,清明的時候,早晨起來,一家人帶著吃的、喝的東西來到親人墳邊,燒紙,放鞭炮,磕頭,然後在那兒吃飯、說話、聊天,待上整整一天,天黑以後才離開。當聽她這樣講時,我的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溫暖與辛酸,多麼溫馨而又自然的紀念方式,陪上親人一整天,和他一起生活,就彷彿他還在我們身邊。我無法判斷農村土葬能浪費多少土地,但是,如果真的以一種強制性的手段讓民眾失去這樣的文化習俗,對於民族心理、民族性格也是一種傷害。

鄉村,並不純然是被改造的,或者,有許多東西可以保持,因為從中我們看到一個民族的深層情感,愛、善、純厚、樸素、親情等等,失去它們,我們將會失去很多很多。也許正是這頑固的鄉村與農民根性的存在,民族的自信、民族獨特的生命方式和情感方式才能夠有永恆的生命力。

而在啟蒙者和發展論者的眼光裡,這是農民的劣根性,是農民不肯接受新的生活方式、文化方式的落後表現。是不是我們自己的思維出現了問題?我們對自己的民族過於不自信,一切都想連根拔起,直到面目全非。曾經有一位學者說過:「現代化是一個古典意義的悲劇,它帶來的每一個利益都要求人類付出對他們仍有價值的其他東西作為代價。」回望還並未遠去的歷史,我們付出的代價難道還小嗎?

不知道為什麼,當故鄉以整體的、回憶的方式在我的心靈中存在,我想回來的慾望就非常強烈,對它的愛也是完整的。然而經過這幾個月深入肌理的分析與挖掘,故鄉在我心中已經變得面目全非。當愛和痛不再神秘,所有的一切都成為功利的東西,再回來的願望與動力就沒有了。或許,是我的功利破壞、褻瀆了對它的神聖情感,我對五奶奶,對清道哥,對我故鄉的人們的感情不再純潔。說不清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但是我知道,我終究還是會回來,看看這一片土地,看看這一個村莊,看看那些人、那些事……

再見,媽媽!

再見,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