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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會:在棺材裡把骨灰撒成人形

「老道義」是我的一個大伯,沒有出五服。他為什麼叫「老道義」,說起來也頗有意思。大伯可以算做是我們村最早的大學生,先是在縣城裡的高中教書,後來為支援家鄉建設,被請回來到鎮上高中當了教務主任。雖然頗受學生喜愛,但卻並不受領導的歡迎。他特別喜歡「論理」,倔強耿直,口頭禪就是「做人要講道義」。學校食堂飯菜不好,學生哪一項收費不合理,甚至,學校中間的路被一些老師的菜地侵佔了,他都會去管。如果領導不管,他就直接去教辦室,或到鄉里去找,不厭其煩,直到問題解決為止。時間長了,人們就背地裡叫他「老道義」。

大伯和他兒子的關係並不好,三個兒子,小兒子考上大學,其他兩個兒子高中畢業後都做了民辦教師。20世紀90年代初,民辦教師轉正的非常多,他們的條件也都夠。但是,每年名額有限,要排名評比,這裡面,講究很多。因為要講「道義」,大伯不去找人說,更不送禮。兒子一說要怎樣,大伯就大罵,說憑良心幹活,該是啥是啥。到最後,倆兒子都沒評上。後來,民辦教師轉正取消了,我的倆本家哥又都成了農民。幾年時間裡,倆本家哥和他父親一直不說話。後來,大伯退休回到村裡住,父子關係才又好一些。

我去大伯家的時候,我的本家哥萬會正在看電視。他家還在村裡面,三間青磚瓦房,大前簷,院子裡鋪的是磚,這在當年也是村裡數一數二的房子。現在,看起來卻有些低矮破敗。大伯的相片供在堂屋的正中間,黑框,上面搭著一個黑綢的花結。

你伯是2004年死的,肺氣腫,要是不死現在多好,還能給我看個門,我好出去幹點活。病了六七年,以前身體就不好。死後在屋裡放了兩天,等你萬安哥回來,為咋出葬,火葬還是土葬,我和你大娘發生了矛盾。

我咋都可以,只要生前孝順就行。可是你伯他不想火化,一直嘮叨著怕疼。村支書來看他,他還給人家講,不要火化他,哪怕出點錢也行。農村人怕成灰,希望有完整的屍首,見不得燒那樣子。

現在偷著埋的多了,出錢就可以完整地埋。一種是把錢直接交給支書,但也不能太明目張膽,另外一種是半夜偷偷埋掉,也不敢哭,閨女來了都不敢哭。本來可以熱鬧一點,請響器,吹吹打打送葬的。這是給了支書一些錢,支書點頭了,半夜抬著棺材,孝子跟在後面,傷心得很了,捂著嘴硬憋氣,就是不敢哭出聲。實際上村裡人也知道,大家心裡都明鏡似的。你說,誰沒有往土裡埋的那一天?

也有背時[6]的,咱們村周家保良,他們沒有火化,把錢給了支書,說可以埋了。棺材剛下到墓坑裡面,還沒有扔土,民政的人去了,也不敢說把錢已經交給支書了,只好又交一千塊錢,算了了。說難聽話,也就是為那倆錢。啥政策不政策,經是正哩,關鍵是唸經哩。

我一說火化,你大娘就哭。可是那段時間管得嚴,咱們村成了典型,都在盯著哩。支書也不敢答應,只說,火化也沒啥。最後,你萬安哥回來,他在外面工作,也算是個面上人物,縣裡一些人知道了,也跟過來。這下不火化不行了。

咋辦?又不能違背你大伯的遺願,後來,就想了個辦法。沒火化以前,就讓陰陽先生把手上指甲、腳上指甲剪掉,保存起來。火化回來後,把骨灰按人形撒在棺材裡,指甲放在四肢旁,還做一個完整的軀體形狀,這也算是一個囫圇人。實際上棺材一抬,肯定形狀散了,但又能咋辦?只能是去去心意。

拉你大伯去火化的時候,女婿們請了響器,離開村的時候,也放鞭炮,孝子還下來磕頭,也算送行了。現在農村興這樣,火化也擺排場,有錢人家還開一長溜小汽車,把親戚們都拉去。回來再埋,再請吃飯。等於是花兩回錢,費兩回事。

我現在想想心裡都不美氣。心裡明知道,人死了啥都沒有,但一想著要去火化,心裡就難受。後來,到了火葬場,你大伯在床上躺著,頭上蒙著農村用的那種黃紙,不知道為啥,它只往下掉。我拾起來蓋上,一會兒它又掉了。後來才發現,你大伯胳膊壓住了,是不是他嫌疼啊,所以提示我。我就哭了,你大伯是不情願啊。我把他胳膊重又放好,說:「爹,我也是沒辦法,現在政策這樣,你多諒解。」

燒完我去拿骨灰,都是白色的,就像屋裡燒的那種豆稈灰一樣。雖說人埋在地下,也是慢慢朽了,但總想著還是好好的人。現在可好,成了一把灰了,你大娘都哭暈過去了。

這又回來,還得偷偷埋。墳頭是已經挖好了,親戚們也都來了,孝子們跪在那裡,也還有支客[7],招呼著親戚,來磕頭上禮,但是聲音都很小,孝子們也不敢哭,都憋著,只是抹眼淚。想想你大伯也是可憐,辛苦一輩子,走的時候子女、親戚連送個行都不敢。

啥時候火化能實行開?真是不好說。就現在看,墳地其實跟原來一樣多,只算是裡面人燒了。原來大隊部說,找一片地,蓋個房,按村組來分,骨灰盒拿回來,按死的順序埋,一人一個小格子。但是,這麼些年了,在哪兒哩?在農村,這根本推行不開,猴年馬月也不行,沒這個風俗習慣。

你說那幾年燒墳,事可多哩。咱們村裡你華嫂子,得了失心瘋,這你估計都不知道,華在外邊跟其他女人胡混,把你華嫂子氣傷了。後來掉到坑裡淹死了,偷偷埋了,不知道咋被知道了,墳就被扒了。當時埋了有半個多月,屍體都快化了,執法隊的人用鐵鉤子拉出來,屁股都劃爛了,拉出來人都走樣了。扒的時候,華不在屋,兄弟也不管,沒門了,執法隊只好拉到城裡燒了。後來娃兒回來,才把他媽的骨灰收了。動靜大得很,開車的人都停下來看。

萬會哥坐在椅子上,聲音越講越低,完全沒有了當年給我們講課時的風采。那時候,他,還有萬明哥都是鄉里有些名氣的民辦教師。老高中畢業生,風華正茂,意氣風發,會教學,又負責任,正是他們的努力,才使得梁莊小學的畢業班成績一直在鄉里名列前茅。他對現在的葬喪制度及農村現狀非常不滿,但同時,也只是一種說法而已,他非常消沉,甚至不願意更深地想問題。可以看得出,當年被踢回農村,重又成為農民,對他的打擊非常大。

回到縣城,在和大姐單位的一個人聊天時,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這可是真事兒。那是1994年、1995年的時候,一天我突然接到個通知,叫我帶個口罩下鄉。那次可能有萬把人圍觀,人頭攢動,俺們到一個村裡去挖墳,那時候是剛開始實行火葬制度,有點兒殺雞給猴看的意思。在農村,挖人家祖墳是晦氣事,多少也有點不道德,一般人都不幹這個事。所以,都找那種痞子、無賴,或勞改釋放犯,他們動手,一個政府人員看著。俺們那一組的五個人就是這樣的一個組合,我是組長。

扒的那個墳埋的是個女的,剛死沒多長時間,挖出來的時候,屍體剛腫脹起來,臉腫著,虛白胖大,還有蛆在爬。真是嚇人。屍體就趴在墓坑沿上,沒有人願意再動。然後,澆上汽油,誰去點,是事先說好的,就是那幾個二流子。結果,澆的油太少,人燒了一半,不著了。你不知道那形狀有多難看。就又點一次。那個墳園裡有七八個剛埋的人,都是在那個下午燒的。狼煙四起,那味道,現在想起來,還噁心,想吐。點完之後,又燒了一會兒,我們這些人就走了,也不管燒成什麼樣子。

那真是場面大,人山人海。燒著之後,有些人嫌味道難聞,就跑了。過一會兒,又回來,都想看看是什麼樣子。那些家屬,剛開始哭著、罵著、攔著,被警察擋住了。其他一些地方因為燒墳,還發生了警民衝突。我們那次派去的警察多,沒有鬧起事兒。後來,味道實在難聞,連家屬都堅持不下去了,哭著哭著,都跑了。過一會兒,回來,接著哭,又跑。

現在想想,真是對人不尊重。那幾年為扒墳、燒墳,打架被抓的多得很。這幾年也不嚴了,就罰錢,特別有錢的,直接埋,也是偷偷的。一般都是先火化,再埋。只要你火化了,罰完錢,埋個墳頭也沒人管,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1] 輕省話:不關自己的事,站著說話不腰疼。

[2] 聖劇:根據聖經故事改編的短小戲劇。

[3] 明太:即上文提到的「明太爺」,大嫂與明太爺是同輩,因此這裡稱為明太。

[4] 背背他們眼:他們沒有看到。

[5] 潑煩:麻煩,纏。

[6] 背時:倒霉。

[7] 支客:北方農村喪禮或喜宴上安排來往親戚座次的人。在葬禮上要特別講禮數,安排座次是一個很有講究的活兒。因此,一般做「支客」的人都是那些在村莊有威信的、能夠服眾、對村裡各家的遠近親戚也比較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