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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疙瘩:領回來的老婆最後還是跑了

準備吃午飯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多了,「農村飯,兩點半」,這已經算是早的了。飯剛端上桌子,一個乾瘦的老頭就從外面走了進來,手和腳都黑漆漆的,沾滿了煤屑,一進門,便高腔闊調地喊道:「咋,不到中午,可都吃飯了!」哥只是淡淡地應了一句,沒有過多話語。父親也一反常態,不甚熱情。

我仔細一看,這不是姜疙瘩嗎?幾年不見,顯老得厲害,腰已經駝了,眼睛也混濁不堪,頭後面的疙瘩更突出了。哥哥讓了座,但沒有讓他吃飯。姜疙瘩干坐了一會兒,一邊說著一些著三不著四的話,一邊拿眼睛巡視著四周,他好像已經不認識我。停了一下,姜疙瘩突然對哥哥說:「志子,昨晚喝酒不是剩個瓶底嗎,拿來叫爺喝了。」哥像是早有準備似的,從桌子底下摸出一瓶酒,果真有個瓶底。哥推讓說太少了,姜疙瘩認真地說:「可不能拆整瓶,我要一點兒就行了。」大約有一兩多酒的樣子,姜疙瘩一飲而盡,抹了抹嘴,咂巴了幾下,問哥幾點了,哥說兩點了,姜疙瘩一驚一乍地:「哎呀,日他媽,可真晚了,你九奶奶肯定等急了。」蹬上他那輛破爛車搖搖晃晃地走了。

我責怪哥哥對姜疙瘩不夠熱情。父親和哥哥都笑起來,說對姜疙瘩可不敢熱情,對他這麼冷淡,他還幾乎天天來,天天都是如此要酒喝。如果你哪天熱情得過了頭了,他保準會中午來,晚上來,有時甚至半晌正幹活,他都會跑來要酒喝。來了不要多,就要喝剩下的瓶底,所以,家裡每天都給他備有瓶底酒。這段時間沒來,也是因為我們的九奶奶在跟他鬧氣,要回娘家,他在家守著九奶奶呢。

其實,「姜疙瘩」並不姓姜,而是姓梁,他是我們的本家,沒有出五服,已經六十多歲了。按照輩分,我還應該叫他九爺。但是,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問父親和村裡的幾個老人,大家也都想不起來。至於為什麼叫這樣一個怪名字,大家倒是都禁不住笑起來,因為從側面看,他的後腦勺極端的不規則,凹凸不平,的確很像老薑的形狀,即使從正面看,也能看到他後面突起的「山峰」。

記憶中的姜疙瘩也是這麼瘦,只是腰不駝,神情也沒這麼疲倦,嘴裡整天哼著小調曲什麼的,偶爾,還扯著嗓子唱幾句信天游。從來沒聽說過他的父母,家裡也只有一間東倒西歪的破土屋。他常年在外面流浪,但隔一段時間,就出現在村裡。自己也不做飯,東家蹭一頓,西家蹭一頓,如果哪家改善生活,他總是及時出現在那裡。他眼裡有活,又有力氣,因此,大家並不嫌他白吃。每逢我家蒸饃的時候,姜疙瘩就哼著小曲來了,他當仁不讓地攬下揉面切面的活兒。他會兩隻手同時揉面,只見那手一繞一繞地,時而揚得老高,時而在案板上快速地移動,像玩魔術一樣,很快,兩個圓圓的饃便出來了。他揉出來的饃總是特別香,饃一揭鍋,那突然躥出的香甜味道,簡直饞死人了。當然,中午,姜疙瘩肯定在我家吃飯,他一口氣能吃三四個,心疼得我們直跳。那時候多窮啊,麵粉都是量著吃的,他一頓飯就吃了我們全家三天的麵粉口糧。

姜疙瘩回鄉是當年村裡的特大新聞,幾年之後,大家還在津津有味地談論當時的情景。據說,那天下著小雨,村裡的單身漢們像往常一樣聚集在公路旁,朝著過往的女人拋著媚眼,說些莫名其妙的黃色笑話,間或莫名其妙地大笑一通。如果有女人走過,他們就「嗷嗷」大叫。黃昏的時候,雨停了。一輛公共汽車突然「嘎」地一聲停在了大家面前,先下來的是姜疙瘩。只見姜疙瘩穿著西服,還打著歪歪斜斜的領帶,接著走下來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子,準確地說,她是被姜疙瘩一手挽著、一手托著腰下來的,「這是我老婆。」姜疙瘩得意地向昔日的同類們介紹。不用說,當時那幫傻瓜們目瞪口呆。這女人長得很清秀,光潔的臉,梳著長長的辮子,只是個頭稍有些小,屁股碩大,腿短而粗,但是一看便知是個老實過日子的女人。姜疙瘩咋咋呼呼地叫大家幫忙從車上搬東西,那天中午,姜疙瘩在鎮上大擺宴席,又是甩煙,又是敬酒,吆五喝六的。

後來聽說這女人還是西安市的市民,大家都說姜疙瘩是騙人家過來的,他的年齡那麼大,相貌又奇醜無比,怎麼能讓一個光鮮的女子乖乖地跟他回來呢?有一些好事之徒向村支書告狀,一句話被頂了回來:「有本事你也領回來一個。」

姜疙瘩暫且安身在磚瓦場的破房子裡。第二天,他帶著自己的老婆,辦結婚證,向大隊要地,要糧食,又跑遍了自己的本家,要些傢俱、日常用品,開始扎根過日子了。過了兩年,姜疙瘩的女人居然生了一個大胖兒子,姜疙瘩簡直要喜瘋了。五十好幾的老單身漢,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得個兒子。這時的姜疙瘩,已經差不多把當初帶回來的一點錢花光了。他老婆是個好女人,就是不會過日子,好吃懶做。兒子滿月那天,姜疙瘩沒有擺酒席,而是讓老婆抱著兒子,自己提著面袋子,挨門挨戶地報喜,「你又添一個爺了」或「你又有叔了」。他的兒子年齡雖小,輩分卻極高。大家看他手裡的面袋子便明白了,免不了給糧給錢,或把自家小孩穿過的衣服找出來,還給女人講一些養孩子的常識。有了兒子,姜疙瘩的房子嫌小了,家裡也更窮了,他開始找房子,四處找一些零活做。經老支書說合,村裡有一戶人家長期在外打工,同意讓姜疙瘩借住他們家的房子,四間半新的房,姜疙瘩帶著老婆孩子住了進去,算是有了家了。

幾年前的春節,我回家給母親上墳,剛一打開老屋,姜疙瘩便一晃一晃出現了,後面跟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和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那便是他的老婆孩子。那男孩儼然又是一個「小姜疙瘩」,果然,姜疙瘩一本正經地給我介紹:「這是你九奶奶和你小叔。」那女人雖不漂亮,但是臉盤還挺清秀的,梳著長長的辮子,尤其是眉宇間的溫順和善良,讓人頓生好感。姜疙瘩在屋裡巡視了一圈兒,還倚老賣老地罵我幾句,摸摸桌子椅子,讓我看上面厚厚的灰塵,又把牆上掛著的鋤頭拿下來比畫了一番。「看看,都生銹了,多可惜!」我看他戀戀的樣子,便把這些都送給了他,他高興得不得了,讓老婆扛著鋤頭,自己拎著桌子椅子,胳膊裡夾著我送他的一些零碎東西走了,臨走前還邀請我到他家去坐。看著一家人遠去的背影,我禁不住想笑,又有些說不出的辛酸。

第二天我去了姜疙瘩家,姜疙瘩正在門口磨昨天拿走的那把鋤頭。大概沒想到我真會去,看到我,他顯得很意外,怔了片刻。醒悟過來後,非常高興地大聲招呼女人,讓她給我搬座、倒茶,自己蹲在火爐邊,捲著旱煙吸。這時的姜疙瘩非常安詳沉穩,頗有一家之主的派頭,和平常在外給人的形象簡直判若兩人。我打量著他們的家,收拾得非常乾淨,從我家拿來的小桌子上擺著一個小電視,上面還搭著一塊紅絲絨布。女人坐在床邊織毛衣,和平常人家一樣,牆上掛著成串的辣椒、玉米、大蒜、農具,溫馨,富足,踏實。

姜疙瘩在鎮上的一家煤站打煤球,每打一噸給二十塊。好的時候,一天能掙上三十多塊錢。六十多歲的人了,每天早晨五更便爬起來到鎮上幹活,中午又慌慌張張趕回家吃飯。他從來沒在街上下過館子,只不過添了愛喝酒的毛病,自己又買不起,只好在熟人家混喝。

一天,我在門口閒坐,遠遠看見一個矮胖的身影推著自行車走過去,那不是姜疙瘩的老婆嗎?我幾步跑過去,喊了一聲,果然是我們的九奶奶。她的長辮子已經剪了,車子後面還坐著一個小女孩,噢,又給姜疙瘩添了一個小閨女。小姑娘紮著蝴蝶結,穿著小裙子,頭型非常勻稱,沒有了姜疙瘩的「疙瘩」,九奶奶還在座上支了一把花傘給她遮陽。九奶奶比以前話要多了,不停地叨嘮著她的兒子如何不聽話,不好好學習,計劃生育還追著屁股要罰款,又埋怨姜疙瘩愛喝酒,我聽著,心中竟有說不出的感動。

可是他又能撐多久呢?也許這並不是難題,故鄉的人世世代代面對種種困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切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平平常常的事情,總會過去的。

我在夏天的那一感歎彷彿成了讖言。姜疙瘩年輕的老婆和別人好上了。那人年輕,四十多歲,也是農村的老單身漢,近些年在外面打工,手裡有點錢。不知什麼時候,倆人混在一起,在農村,像姜疙瘩夫妻這種老夫少妻,女性一般都是別的單身漢調戲和覬覦的對象。老婆一直要離婚,姜疙瘩不願意,老婆就跟著那個人跑了。冬天的一個晚上,喝醉酒的姜疙瘩被車撞死了。就在往鎮上走的那個街道拐角處,拐角太陡,幾乎每隔幾年就有村裡人在那個拐角被車撞死。知道姜疙瘩死了,她老婆回來大哭了一場,料理了喪事。家族裡的人告訴她,撞車的人賠償了兩萬塊錢,放在村支書那裡,她想花的時候必須經過家族的同意。後來她帶著兩個孩子走了。

現在,有梁家人商量著把「小姜疙瘩」再要過來,畢竟,那是姜疙瘩的根。但是,要過來誰管?沒有人願意攬這破事兒。於是,也就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