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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立:無論走到哪兒,刀不能離身

夜裡下了一場大雨,清晨起來,村裡人都出來查看房前屋後的情況,害怕有地方存水太多,泡到地基。鄉村的下水道一直是一個大問題,沒有統一的排水管道,都是各自為政,一到下雨,村裡的水流縱橫交錯,前後鄰居為排水打架的事情時有發生。

我和哥哥也到老屋去查看了一番,東西屋的兩個水坑裡儲了好多水,但還沒有漫到前後地基的地方,不會造成老屋的倒塌。我們準備回去吃早飯,走到青石橋的地方,清立挎著籃子出現在路的那頭。他的上衣敞著,露出滾圓的肚子,褲子用一根草繩繫住,一隻手拿著一把長約八九寸的砍刀。看見哥,老遠就笑瞇瞇地打招呼,「叔回來了。姑啥時也回來了?」他的聲音很低,有些沙啞。我低聲對哥說:「看著怪正常啊,怎麼都說他神經了?」哥說:「說兩句話你就知道了。」然後大聲對清立說,「清立,起恁早,幹啥呢?」清立說:「河裡漲水了,5點多就起來,到河裡逮魚了,逮住條大鯰魚。」說話間,走到我們面前,把籃子伸到我們面前,只見小籃子裡臥著一條大魚,有四五斤重的樣子,鬍鬚還在微微地動,我和哥都讚歎起來。清立一聽,非要把魚送給哥。他把籃子放在青石橋邊,到處找繩子,想把魚穿起來。

我說:「清立,給你照張相。」他好像不相信的樣子:「真的?」我說:「是真的,你站好,擺個姿勢。把手裡的刀先放一邊兒,不好看。」清立卻說什麼也不願意,一定要拿著刀。我說:「你把它先放籃子裡,等照完相再拿上,不就行了嗎?」說著,我就很自然地去拿他的刀。清立的臉色突然難看起來,非常緊張,手裡的刀握得更緊了,眼神裡露出些凶光。哥看見這情勢,趕緊上來攔我:「你照就是了。」

清立好像忽然醒悟過來,掀開衣服,把刀插在褲腰裡,然後放下衣服,從外面幾乎看不到刀了,只有一個很淺的輪廓。我說:「開始了。」清立卻又跳起來,說:「別慌,我還沒擺好姿勢。」他跑到一棵樹旁,倚在旁邊,腿交叉著,大概覺得這姿勢很美,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照完之後,再三囑咐我洗出來一定送給他一張。

我很想和他聊會兒天,瞭解一下他的精神狀態。九年前,清立突然神經了,拿著刀到老支書梁興隆家裡行兇。梁興隆嚇得滿村跑,清立滿村地追,把梁興隆的頭、手、腿幾乎都砍斷,胸部也挨了一刀,肋骨都露出來了。梁興隆老婆的手和腰也被砍傷了。這件事成了當年轟動方圓幾十里的新聞,有好事者還編了一個順口溜:「梁莊出新聞,清立砍興隆,胳膊斷了線,刀往肚裡捅。」

我問他日子怎樣,他卻反問我:「你從北京回來,那奧運什麼樣?」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說到奧運很了不起,我心中還暗自吃驚,覺得清立並沒有真正傻。再往下,就不知所云了。清立說話聲音很低,嘟嘟囔囔的,聽不清楚。一會兒糧食政策,一會兒治安管理,一會兒又哪個地方死人什麼的,思維很亂,沒有完整的表達,但幾乎全是國家大事。他雙手抱在胸前,眼睛看著天,還有點沉思的狀態。

臨走的時候,清立一定要我們拿走他拎著的那條大魚,他已經在地上找到一根細繩,把魚串好,非讓哥哥拿著,哥哥推說拿著不方便,但怎麼推讓也不行,最後哥哥只好拎著這條五斤的大魚回家了。路上,哥哥說:「你那會兒去拿清立手裡的刀,你知道有多危險?自從出了那件事之後,他在村裡,刀是從來不離身的。有時候,走著走著,他就會拿著刀亂舞一陣兒,誰也不敢攔他。你想,出了砍人的事兒,誰還敢上他跟前?」他為啥非要把魚送給哥哥?因為當年打官司,哥幫他請律師,找精神病院作鑒定。他心裡還是明白的。

吃完早飯,我讓哥給我講講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清立,今年可能四十四歲吧。原來做過小生意,很精明,幹活也出力,干瓦工。他們家在梁莊也屬於被欺負的對象,他爹屬於腦子特別死的那類人,沒有一點正義感,沒團結住人。想巴結村幹部,但又巴結不上,村裡人都看不起他。「文革」時曾經得勢幾天,但也只是打手,那時候咱爹受批判,他也跟著別人,上去又踢又打。在村裡沒一個朋友,很少有人到他家去串門,幾乎沒有擺過酒場。清立,在農村屬於能幹人,但為人處事也和他爹有點相似,性格孤僻,很少交到朋友,但見人說話打招呼比他爹強。

清立沒掙來多少錢,娶個老婆卻很逞強,老是吵他沒本事。其實當時,整個社會環境都沒錢,清立分家後,日子在村裡過得不算最差,可他老婆不願意,倆人為此常吵架、打架。清立吵不過,也打不過。可能那時候性格都有點壓抑,村裡的人感覺到他神經有點不正常,但也沒出過啥事兒。

清立和梁興隆的矛盾根源在於房子的問題。清立的房子在坑塘邊,離興隆家比較遠。但是,興隆家的下水道被擋住了,其實不是個大問題,下水道都是自己挖的,怕下雨了排水不暢,稍微改一下就行了。但是,興隆當支書那些年,習慣了以勢欺人,就直接跑去罵清立,清立還了幾句嘴,還把興隆推倒在地。後來,興隆的幾個兒子認為非得治清立一次不可,敢欺負到太歲爺頭上,那還了得?興隆的仨兒子跑到清立家裡,把清立揍了一頓,打得不輕。到大隊那兒評理,村裡治安主任是興隆二兒子的親家,你說,清立能說贏嗎?把清立定為沒理,因為打了梁興隆,又給賠了五百塊錢的醫藥費。從此之後,清立種下心病,徹底神經了。

一天夜裡,梁興隆的兒子在周家看完電視回去,正準備開門,有人拍拍他肩膀,他一回頭,就被戳了幾刀。有人懷疑是清立干的。他們去找清立的事兒,清立說他沒有,大家都不信。又打了一架,這次,清立更吃虧了。這中間,清立的老婆也帶著兒子走了,找不著,可能出去打工了,連個信兒都不給清立留。

有幾個月的樣子,大概是1999年的夏天,具體哪一天忘了。清立手裡拿把砍刀,不知道是為啥,跑到興隆家裡,先打興隆老婆,把他老婆手指砍斷,頭上還弄個窟窿。梁興隆嚇得滿村跑,清立拿著刀滿村追,興隆的脖子被清立用砍刀割了一下,肩上、腿上也砍了幾刀。旁邊的人去拉,清立拿著砍刀滿村追,嚇得也沒人敢上來拉架。人們說,興隆這次肯定是活不成了。

興隆和他的老婆都住進了醫院,清立被抓到了派出所,興隆花了一萬六七,弟兄幾個為誰出多少錢吵得像鱉血[1]一樣。倆人都是重傷,後來還作了傷情鑒定。按法律規定,可以把清立判刑,至少十五年。

這時,不知誰出個主意,說應該給清立請個律師,作個精神鑒定。他爹來找我,開始我想著不能管,興隆跟咱們家有仇,別想著我是公報私仇。後來,我又想,我這是堅持正義哩,萬一清立是真有病呢?一個病人,也不能這麼冤枉他。我這才幫他聯繫律師,找醫生作鑒定。一鑒定,確定清立為躁狂型精神病。

開庭時,法官問清立:「梁清立,你為什麼要殺梁興隆?」清立說:「我日他姐,我就是想把他弄死。弄他弄得還嫌輕了。」問了好幾次,清立都是這句話。法官審不成,開庭沒多長時間,就宣佈休庭,又讓清立去作精神病鑒定。後來,在地區作了鑒定,確實是精神病人。幾個月後,清立被無罪釋放。

回來之後,也不知道是害怕,還是為了嚇人,反正無論走到哪兒,他總是刀不離身。

我黯然。古老的鄉村故事仍在延續,即使現代之風已經吹了幾十年,仍沒有改變鄉村內部的生存結構。當然,對於清立來講,法律的公正已使得他逃離了刑罰的苦難,但是,他精神內部的崩潰又有誰能負責呢?哥哥一定要讓我看看清立的房子,可能會更有啟發。吃完午飯,我和哥哥到清立家。清立的房子其實就在一進村的那個坑塘邊,我一直沒有在意。房子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蓋的那種青磚混泥瓦房,牆一半是磚,一半是泥。不知道為什麼,他把東屋和西屋的兩個窗戶全部用磚砌了起來。

清立看我們來了,非常高興,把我們讓到屋裡,屋裡光線非常暗,能聞到一股腐敗的垃圾場的氣息。進門的正屋還算有點光線,可以看到家裡的擺設。其實,也沒什麼擺設,中間一張破舊、低矮的小桌子,兩個凳子,桌子上落滿了灰塵,估計好久沒有人來了。後牆是用泥砌的一個長條凳,上面放著各種雜物,物品上面掛滿了蜘蛛網,有著塵封的感覺。西屋裡面幾乎是黑的,支著一張床,床上一張破席,幾件衣服,沒有枕頭。那把砍刀赫然放在床上,在微黑的光線中閃著亮光,讓人有些莫名的心驚。

屋裡的味道讓人無法忍受,我們急急地退出。本來想照張相,又怕清立不高興,我就沒有提出這個要求。哥哥給我示意了一下,讓我看看院子裡的豬圈。豬圈裡也是漆黑一片,沒有豬,但是,裡面卻鋪滿了長長的蒿草。從清立家出來之後,哥哥說:「現在,清立每天的工作是去河裡砍蒿草,鋪在裡面。再去砍,過一段時間,滿了,弄出來扔了,再砍再鋪。」問他幹啥,說是磨刀,清立說:「日他姐,長時間不用,刀就鈍了,那會行?萬一要使可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