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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梅:我不想死,我想活

2008年的夏天似乎特別熱。正是中午時分,和哥哥閒聊了一會兒,我就到樓上房間去整理這些天的錄音。嫂子忽然跑上來說:「快下來看看,春梅服毒了。」然後,又旋風一樣跑了下去。

我摘下耳機,聽到哥哥的前院已經是一片嘈雜,有哭聲,也有人在大聲叫著,「春梅,春梅,你醒醒,醒醒!」我趕緊下去,看到哥哥正拿著工具,往躺在架子車上的女人嘴巴裡灌東西。這應該是在灌腸了。

春梅已經處於昏迷狀態,表情非常痛苦,在拍打聲中,眼皮不時地翻動幾下,好像在回應著大家。一番搶救過後,春梅似乎清醒了一點,她睜開眼睛,四處搜尋,驀地緊緊抓著了婆婆的手,嘶啞著嗓子說:「我不想死,我想活,我不想死呀,你救活我,我一定好好哩。」她斷斷續續地說著,又昏迷了過去,這期間她一直抓著婆婆的手,彷彿抓著一根救命稻草,在短暫的清醒時刻,她還用含混不清的聲音掙扎著吐出幾個字:「要是這次好了,我給你做雙鞋。」

一個小時後,春梅腿腳抽搐了幾下,然後就一動不動了。哥哥查了查脈搏,搖搖頭說:「不行了。」

我默默地退了出來。隨後的幾天,寂靜的梁莊村忽然變得熱鬧起來。村子東頭的春梅家,第一次成為了村莊的中心,人們或圍在門邊,或站在坑塘旁,紛紛議論著這件事。梁家幾個長輩聚在一起,商量了很久,最後派出一個有些威望的中年人去通報春梅的娘家。春梅的丈夫在外地打工,來回得兩三天時間,而夏天高溫,屍體難以存放。春梅娘家爹媽、哥及本家來了二十幾口人,哭著,罵著,拿著棍子、鋤頭、掀把,把春梅屋裡和她婆婆屋裡的鍋碗瓢盆都摔碎了,又上去撕扯堂叔與堂嬸。他們不讓下葬,一定要等著春梅丈夫回來,給個說法。於是,又派人去叫堂哥。我的這位堂哥小名叫根兒,初中畢業,是村裡少有的在煤礦挖煤的打工者。他沒有手機,也沒有留礦區電話,每到農忙、春節的時候,自己就回來了。這時候,大家才突然發現根本無法聯繫到他,於是只好讓一個同門的年輕人坐火車去找堂哥。在春梅娘家哥的「押送」下,堂叔買來了最好的棺材,又買來大量冰塊,放在棺材四周,以壓除日漸濃重的臭味。

春梅是村裡比較漂亮的小媳婦,個子高高的,圓臉上的一雙大眼睛總是流露著好奇和警惕的目光。她在村裡並不受歡迎,太要強,又不會事兒,和村裡大部分婦女都有過矛盾,平時路上見了,還要彼此挖上幾眼。春梅死了,對她們的震動最大,一群群女人圍在一起,議論著什麼。奇怪的是,當我想過去插一兩句話的時候,她們馬上停住了議論,警惕地看著我,並迅速轉移了話題,那曖昧的神情似乎昭示著這裡面還有其他我所不知道的事情。這些年輕的媳婦和我並不熟,在我離開村莊的時候,她們還沒有來這個村莊。後來,聽哥說,春梅與我們自家的一個堂嫂走得比較近,她也是春梅在村裡唯一的朋友。在哥哥的引見下,我和那個堂嫂,一個頗有些見解與現代意味的高中畢業生,進行了一番交談,也大致瞭解了春梅自殺的緣由。

我只給你說這些,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這幾天,我心裡不美得很,可難受,說起來,春梅的死也怨我,與我有關。

春梅和根兒結婚不到一個月,根兒就出門打工了。按說春梅也可以去,可是她暈車,一坐車就吐得死去活來,她說啥也不出門。後來,生下那小閨女,她也就不想著出門了。別看春梅脾氣暴,跟她婆子媽[6]、跟村裡人經常吵架,她和根兒的感情可好著呢,沒見過他們吵架。根兒回來了,經常騎著自行車,前面帶著閨女,後面坐著春梅,去鎮上趕集,回春梅娘家走親戚。有時候把閨女留給婆子媽,兩人到城裡去玩,也是騎自行車,你帶我,我帶你,親得很。

春梅雖說知識少,有點笨,可是人真叫個勤快,乾淨。一天到晚,手腳不停,就兩間小房子,收拾得可乾淨,床上、桌上連個灰粒兒都沒有。下地幹活,捨得出力氣,家裡養有雞、鴨、豬,有段時間還養兔子,忙得不行。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像煥嫂子家那樣蓋大房子,不和婆子媽憋在一個院裡。

事兒出在今年春上,春節的時候,根兒沒回來,在那邊給村裡老支書打了個電話,說礦上需要有人看礦,一天雙倍工資,他就不回來了。春梅也沒接上電話,心裡就一直生著暗氣。你不知道,根兒上次回來是去年春節的時候,中間割麥也沒回來,這再不回來,到夏天割麥子就是一年半沒回來了。春梅心裡不痛快,在家裡打閨女,罵牲口,不給人好臉子。有時,關著門,大半天不出來。在農村,哪有大白天關著門的習慣?婆子媽看不慣,說她離了男人就不能活。春梅也不省心,說她婆子媽:「你可不想男人,天天晚上出去跑。」把她婆子媽氣得直噎氣。實際上,她婆子媽是信主,也是跑得不落家。你說,大過年的,別人都團聚,小兩口一塊兒走親戚,她就剩自己,也怪可憐的。

過完年,春梅來我這兒玩,說起這件事,一開始也是扭扭捏捏,啥也不說。後來說開了,一連聲地罵根兒,我聽出來了,她是想根兒想得很。我就給春梅出主意,給根兒寫封信,說自己生病了,要他趕緊回來。春梅剛開始還不好意思,說寫啥信哩,他們從來沒有寫過信。根兒上到初三,還能寫字看報,春梅是幾乎不識字的,咋寫呀。我說,你不會寫,我替你寫。咱好壞是個高中生,也是好浪漫,你哥在南方當海員,我們倆經常寫信,還相互寄照片,感覺挺好的。每次來信,心裡美得不得了,再累也高興。春梅知道我們經常通信,早就羨慕。最後她答應了。我就以春梅的名義給根兒寫了封信,還加了些抒情話。寫完給春梅唸唸,她聽了,還只罵我,說誰想他了?但也不說讓我再改,我就把信寫好,封好,把地址寫好,春梅拿到鎮上郵局寄走了。

這下可壞事兒了,從寄出去第二天,春梅就開始天天等信,在村口等,有時還到郵局等。一看見郵遞員來,就前後跟著,怕別人看出來,還非得拉上我。我告訴她,信來回得走二十多天,她不聽,等了一個多月,還是沒有信。我就想著,是不是信寄錯地址了?按說不會啊,是按根兒寄錢回來的地址寄的。春梅有事沒事就往我這兒跑,來了就問,咋回事,咋回事?我說,乾脆,再寫封信,上次有可能投錯了。就又寫了一封信,我還讓春梅拿張相片夾進信裡,讓根兒見信回來。現在想想,我有點太急了,那時候應該先勸勸春梅,我這等於是火上澆油,把春梅領到死胡同裡了。

這一等又是二十多天,根兒還是沒回信,更別說人了。春梅也不來問我了,我去看她,她也懶得理我。成天坐在家裡,關著門,辣椒也不摘了,地也不拾掇了。婆子說她幾句,她也不像以前一樣一句不饒。我心裡著急啊,就偷偷又給根兒寫封信,還找老支書,讓他查根兒打過來的電話記錄,老支書的電話沒有來電顯示。我上網去找,根本找不到根兒打工的那家礦。你說這咋辦?

我和春梅去鎮上趕集,原來上街,每一次春梅不是在賣衣服的地方跟人家吵,就是在賣鞋、賣蘋果的地方吵,熱鬧得很。現在倒好,人一聲不吭,眼睛直直的,見啥買啥,溫順得很。我看她的臉,紅得不像樣子,摸她的手,潮熱得很。有一段時間,忽然又狂躁得不行,見人都吵,把她老公公、婆子、閨女吵得門都摸不著,都不知道是為啥哩。

她婆子媽說她是得了「花癡」,想男人想瘋了。倆人吵架,她婆子媽當著村裡人的面這樣罵春梅,春梅臉上掛不住,乾脆鑽到屋裡不出來。還真有點像,最後這倆月,春梅連活都幹不成,神志不清。有好幾次去地裡幹活,把閨女落在地裡,自己回來了。也不燒火做飯,見了村裡的男人就跑,好像誰要抓住她一樣,看著都不正常。村裡也開始有人拿眼看春梅,背過去還議論。我也氣得不行,誰問我了,我都給嗆回去。可有啥辦法,根兒聯繫不上。也沒往壞處想,聯繫不上也正常,平常沒事沒非,誰跟家裡聯繫?到時候,自己回來就是了。

想著熬到割麥時,根兒可該回來了,沒想到,這死勁頭兒,還是沒回來。不過,往年根兒割麥時也沒回來,現在,都機械化了,機械直接把袋子裝好,運到家裡,也不需要多少人手。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春梅眼瞅著都不行了,人都快熬死了,她是一股勁兒憋著,成心病了。

要說,這還沒事,說句難聽的,春天貓都叫春,人也正常,熬一下,就過去了。可是,前幾個月咱鄰村王營出一個事兒,春梅又上心了。王營一個小媳婦上吊自殺了。為啥哩?她丈夫回來,倆人好得不行,一塊同進同出十幾天。後來丈夫走了月把天[7],這媳婦一直下身發癢,她忍著,不好意思去看,最後開始發燒,才不得不去醫院,一看,說是得性病了。醫生還問她丈夫接觸過什麼人,要抽血查艾滋。村裡人都知道了,這媳婦又羞又氣,上吊死了。春梅一聽說,瘋了一樣來找我,逼我,問我是不是根兒也在外面壞了,不敢回來了。我說這哪兒知道,再說,礦上挖煤的,都是男的,根本沒有女的。春梅說,她看過電視,礦上周圍都有女的,專門幹那事兒,肯定都有病。我咋解釋也解釋不清,我說:「乾脆,你帶著閨女去找根兒,現在,大礦不都有家屬區嗎?租個房子也能住下。」這一說,春梅又洩氣了,她從來沒出過遠門,暈頭轉向的,嚇都嚇死了,再說,她不年不月地去找根兒,村裡人肯定會笑話她。家裡的地,她捨不得給別人,她好不容易種的辣椒、綠豆,她還要撒肥料種蘿蔔、白菜。根兒掙的錢到現在還不夠蓋房子,她咋能把地丟了呀?

後來,春梅也不提去找根兒的事兒了,只是有事沒事就到王營去轉悠,打聽那個男的在哪兒打工,女的啥樣子,咋染上這病的。回來還問我,是不是一跟別的女人在一塊兒,男的就會得病?一驚一乍的,問得我心裡也難受得很。你想,你哥也在外面呢,當海員的,到哪一個地方不靠岸,哪一個岸邊沒有那樣的地方?我先前從來沒想過這事兒,掙個錢多不容易,誰有那閒錢去幹那事?可是也架不住那麼多人去呀。

大前天,不知道為啥事兒,春梅跟她婆子媽大吵了一架,吵完架之後,春梅上地裡去撒肥料,回來才想起來撒錯地了,把整整兩袋化肥撒到別人地裡了。她又跑回到地裡,在地頭轉了好多圈,我看她神情不正常,一直跟著她。回來,眨眼不見,就喝敵敵畏了。你說,傻不傻,村裡有幾個男人不是在外面,都像她這樣,大家還活不活?

我都不敢跟你哥提我寫信給根兒的事兒,你哥非罵死我不可,閒得沒事招啥風哩?!

三天之後,派去的人和根兒哥一起回來,春梅的娘家人又來鬧一番。娘家哥在衝動之下,上去打了根兒哥幾巴掌,根兒哥直挺挺地站著,也不還手,也不抹淚,甚至連淚都沒流,好像麻木了一樣。或者,他始終處於詫異之中。他似乎不明白,他們的日子越過越好,他的老婆春梅怎麼會去自殺呢?我沒有走過去,儘管我很想問他,是否收到春梅的信?如果收到了,為什麼沒有回來?現在通訊這麼發達,為什麼不配手機?難道他不想念春梅嗎?不想念她那年輕的、仍然圓潤的身體?

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對於鄉村人來說,沒什麼事兒,不年不節,又不是春忙秋種,回家一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那絕對是浪費錢。而情感的交流與表達,更是難以說出口的事情,他們已經訓練出一套「壓抑」自我的本領,性的問題,身體的問題,那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事情。中國有幾億這樣的流動大軍,如果要考慮這些「小」問題,那不是太麻煩了嗎?

改革開放,「勞務輸出」一詞成為決定地方經濟的重要指標,因為出門打工農民才能掙到錢,才能拉動地方經濟。但是,這背後有多少悲歡離合,有多少生命被消磨殆盡?男子離開家鄉,一年回去一次,至多兩次,加起來時間不會超過一個月。他們都正值青春或壯年,也是身體需求最旺盛的時期,但是,他們卻長期處於一種極度壓抑的狀態。即使夫妻同在一個城市打工,也很少有條件住在一起,因為建築工地、廠家並沒有義務給他們提供住宿,而他們的收入又很難租得起房,往往都是各自住在廠家。至於週末怎麼相聚,怎麼進行性生活,則是難以想像的黑暗問題。即使這樣,能在一個城市,經常會會面已經是很幸運的了。由於性的被壓抑,鄉村也出現了很多問題。鄉村道德觀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農民工通過自慰或嫖娼解決身體的需求,有的乾脆在打工地另組建臨時小家庭,由此產生了性病、重婚、私生子等多重社會問題;留在鄉村的女性大多自我壓抑,花癡、外遇、亂倫、同性戀等現象時有發生。這也為鄉村的黑暗勢力提供了土壤,有些地痞、流氓借此機會大肆騷擾女性,有的村幹部擁有「三妻四妾」,婦女們為其爭風吃醋,衍生出很多刑事案件。

人們在探討農民工的問題時,更多地談及他們的待遇問題,卻很少涉足他們的「性」問題。彷彿讓他們多掙到錢就解決了一切問題,彷彿如果待遇好些,他們的性問題就可以自覺忽略不計。可是,難道成千上萬的中國農民,就沒有權利過一種既能掙到錢、又能夫妻團聚的生活嗎?

春梅終於下葬了,就埋在沒有撒肥料的那塊地裡,她最終以自己的身體給這塊地施了肥。頭七那天,根兒哥到墳上給春梅放了鞭炮燒了紙,又出去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