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中國在梁莊 > 建昆嬸:王家少年強姦了八十二歲老太 >

建昆嬸:王家少年強姦了八十二歲老太

2006年1月23日,縣公安局到鎮上高中把正在上課的王家少年帶走了。就是他,殺害並強姦了村裡八十二歲的劉老太。此時,距劉老太被害已經將近兩年,距公安局駐村調查案件也已經有九個月。那九個月,村裡的氣氛緊張、恐怖,其中幾個重點排查對象,包括村裡的老單身漢錢家豁子、梁家光義因反覆被查問而嚇得神經錯亂,瘋掉了。王家少年,依然每天早晨從家裡去上學,晚上回來睡覺,沒有任何異常舉動。據當時上課的老師講,被抓的時候,王家少年非常平靜,沒有說話,也沒有反抗,還把桌子上的文具、書收拾整齊,好像早就等著這一天似的。

得知這個消息後,梁莊的人們都震驚了,他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咋可能是這個小鱉娃兒[1]?!白白淨淨的小伙子,不多說話,看著挺面善的,也不像村莊其他孩子一樣逃學、上網、打遊戲。他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大家都還想著,王家終於要出個大學生了。

王家,在梁莊第一次成為被關注的對象。而這一案件的曲折判案過程和之後被捲入的其他人更是在梁莊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2004年4月2日,梁家建昆嬸像往常一樣,早晨六點多起來做飯,和兩個孫子吃完後,把剩下的飯焐在爐子上,騎三輪車送孫子到鎮上小學上學,然後到鎮上的女兒家站一會兒。回到村裡,去叫老母親吃飯。建昆嬸是從另一個縣嫁過來的,她的母親劉老太就她一個女兒,老了,成了五保戶,女兒就把母親接過來,住在梁莊。老太太極其要強,不願意住在女兒家裡面,說是怕外孫媳婦嫌棄,怕閨女夾在中間難受,就一個人住在路邊一個小屋裡,那是建昆嬸看菜園時建的一個小屋。

建昆嬸急匆匆地騎著三輪車,想著飯還在鍋上熱著,怕糊了,到路口就喊著:「媽,媽,吃飯了。」沒人應,她想著是不是老太太一個人先回去了,就回到家裡,家裡門也鎖著。建昆嬸又回到小屋,門鎖著,但感覺有些不對頭,雞還在屋裡叫,人要是出去了,雞肯定會放出來的。建昆嬸趕緊找人撞門。門一打開,人們被屋裡的景象嚇呆了:老太太身子朝著門的方向斜躺在床上,腳耷拉在地上,下身赤裸著,地上、床上、身上,到處都是血,頭旁邊有個磚頭,再一看,頭上被砸了一個大窟窿,雞還在旁邊啄來啄去地覓食。

公安局來調查之後,確定為強姦案件,在老太太身上提取了精液,在房間裡還發現了帶血的鋤頭、碎了的骨頭渣子等等。梁莊村像炸開了鍋,人人都義憤填膺,人人都想抓住那個傷天害理的強姦犯。

不久,公安局宣佈這是一起偶發性案件,應該是過路人所為。但是,鄉村臨著公路,又是夜晚作案,怎麼能查出是誰路過村莊?最後,案件成了無頭案,不了了之。建昆嬸到鎮上派出所告狀,到縣公安局告狀,公安局也不說不管,只是證據不足,難以破案。2005年,省公安廳要求「命案必破」,建昆嬸又一次去告狀,很快,縣公安局派駐了幾個人過來,住在村長家裡,並把調查重點集中到村裡。

梁莊村的男人們陷入了恐慌之中。起初,重點排查對象是村裡的幾個老單身漢,他們年輕的時候也常有不軌行為,站在公路邊向過往的女子調笑、騷擾、裸露生殖器等等。他們一遍遍被傳喚,不久,錢家豁子、梁家光義就神經了,一個光著屁股在村裡、鎮上到處跑,一個把自己關在家裡,看見人就嚇得渾身發抖。

後來,警方把調查範圍擴大,開始排查所有十六歲以上的男子,每個人都抽血、做DNA檢驗,看與從劉老太身上提取出來的精液是否相配。直到王家一個老人的DNA驗出來,公安局才把目光集中到了王家人身上。在調查村莊裡的人時,剛開始幾乎沒有人把王家人列入嫌疑對象,他們在村莊裡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王家少年被抓了,他的供詞也很快傳到了村莊裡。那天晚上,從學校上完夜自習回來,王家少年打開電視機和DVD機,從哥哥的抽屜裡翻出了一個黃碟看。哥哥在家買了許多影碟,他知道其中有一些是黃色的影碟,看完之後他就睡覺了。半夜一點鐘起床小便後,他到劉老太所住的小屋,先用磚頭、鋤頭將其殺害,然後,實施強姦。

我回到村莊的時候,案件已經進行了幾個來回,王家少年還被關押在看守所。法院一審已經判王家少年為死刑,王家哥哥和父母回來上訴,認為王家少年在實施犯罪行為時還未滿十八歲,不應當被判為死刑。他們找了錢家人、周家人和張家接生婆作證。於是,案件重審,又在村莊調查取證,遂判王家少年為死緩。建昆嬸認為王家哥哥是在花錢疏通關係,而那些證人做的都是偽證,於是,重又上訴。

而王家少年本人,卻似乎被人們遺忘了。王家少年在我心中成了一個很大的謎。我很好奇,是什麼原因使得一個少年去做如此殘忍的事情?如此安靜,如此淡然,難道真的是本性如此?

懷著這樣的心情,我去王家,找了王家少年的一個本家嬸嬸瞭解情況。王家和梁家就隔著一條公路,每次下地幹活我們都會經過王家,然而,我們對王家卻非常陌生,即使小時候玩耍,也很少跟他們的小孩在一起玩。我不知道小孩是如何有這種區分的,完全是一種無意識的接受與認同。

王家嬸一聽我是來問王家少年的事,非常警惕,顯然,王家嬸不願意講這件事情。我們坐下來拉家常,問王家人的生活狀況,原先曾經二十幾戶的王家人,經過二十幾年的變遷,現在只剩下十來戶,搬走的搬走,絕戶的絕戶。王家少年的事一出,王家稍微大一點的男丁就都出門打工了,哪怕出去搬磚塊,他們也不願意待在村裡,怕被人看不起。

坐了好長時間,王家嬸才開口,要說這娃,很早就有毛病,從不說話,就是一個悶葫蘆。從童年時代起,王家少年幾乎就是一個人生活。1993年,王家少年還只是四五歲的時候,父母到新疆種地,兄弟倆跟著奶奶生活。1995年,奶奶去世了,他們又被托付到了嬸嬸家。哥哥初中輟學後一直在外面跑,據說加入了黑社會,中間幾次回村都是因為逃避抓捕。後來,在外地做網吧生意,生意還不錯。

王家少年性格內向,從不和同齡人玩。學習倒是一直不錯,考上了吳鎮第一中學。上了初中後,王家少年就一個人生活,在學校食堂吃飯,晚上回來住哥哥家。2000年哥哥回村結婚,自己蓋了新房,還有全套傢俱家電。他被抓時,已經上高三了,是學校培養的尖子生。安靜,沉穩,從來沒有惹是生非的傾向。

從王家出來,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些莫名的心痛,從王家嬸的言談中,從和王家少年高中老師的交談中,看不出王家少年有任何犯罪的兆頭。相反,這是一個略微內向、溫文有禮、有上進心的孩子。說實在的,起初聽到這一事件時,我本能地對王家孩子有一種同情的心態,那麼年輕,正值青春,這樣的事情又是在怎樣壓抑和衝動的情況下所做的呀。但又的確是他,以殘忍的手段殺害了一位古稀老人。我在村莊裡轉悠,那一座座嶄新的房子、巨大的廢墟、骯髒的坑塘,還有水裡的鴨子、飄浮的垃圾,組合成了一幅怪異的景象,讓人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找到建昆嬸時,天已經微暗了。她正朝小學方向去,一看見我們,就踅回來,讓我們到她家裡坐,說:「我正說過完年就上北京找你去,我要到北京告狀,我不信我告不贏。」

建昆嬸,皮膚微黑,生有三男一女,我小時候就對她有莫名的親切感。她每次看到我,都會充滿情感地瞅著我,感歎,要是她那個閨女活著,就像我這麼大了。她年輕時候,和我母親極好,我母親生我之後一個月,她也生了一個女兒,可是在五歲的時候那孩子拉肚子死掉了。

建昆嬸現在住在大兒子萬中家裡,帶倆孫子上學,萬中一家在深圳打工。萬中家的新房就蓋在打麥場上,非常氣派,一個嚴嚴實實的大鐵門,兩層高的樓房。然而進到屋裡卻是另一番光景:牆壁刷的石灰大塊地脫落,就像一個個大瘡疤。屋裡空蕩蕩的,一個長椅,上面放著幾個破布套,一個落地扇,落滿灰塵,好像從來都沒有用過。左邊裡屋是一張大床,放著幾床被子,這是建昆嬸平時睡覺的地方。右邊是一個樓梯,通向二樓。坐在屋裡,有一種莫名的淒涼。建昆嬸倒上茶,又拿出幾個已經發皺的小橘子,熱切地叫我們吃。然後,她坐下來,給我們講她的事兒。

這個事沒有了結,我死都不瞑目。我給那個檢察長說,你要是胡判,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我都六十五歲了,我還往哪兒活,我也活夠了。我死在這兒,你這檢察院也不會安生。

你知道你大外婆死得多慘,誰見誰都哭,罵是誰恁狠心。這個案子拖了一年多,一直查不出來。後來,還是查那個啥DNA才查出來。

街上來人給我說,是王家娃。當時,我聽了心一涼,恁小個娃兒,平時也不說話,咋會去害賤人。你說,他是不是害賤人?多毒,多狠哪。梁莊村那幾個月都不安生,村裡人都嚇得顛三倒四,這小鱉娃兒像沒事人一樣,每天還去上學。

剛開始他媽在村裡找許多假證,找當年的接生婆,又找自家門上人,合夥證明說小鱉娃兒當時不滿十八歲。還找到周家國勝,讓他做假證。開完庭出來,我把國勝擠在牆角,我罵他:「周國勝,你鱉娃兒背良心,你孫兒兒媳婦都叫車撞死了,你還背良心,你不得好死。你們得人家啥東西了,去做這背良心的假證。」後來聽說王家娃他媽送了他們兩條煙、一條褲子。

後來在街上碰到國勝老婆,我攔住她,又罵她,你們要做假證,你們開車出門車翻,娃兒叫車撞死。我連說帶罵,說她一個多小時。村裡人都背地裡罵他們。都說前幾年孫兒、孫兒媳婦叫車撞死是活該。人心不正,就是這結果。

我和王雙天老婆又吵一架,他們也做假證。按他們王家排行,算一下就知道小鱉娃兒殺我媽那天已經滿十八歲。我說,你們閨女在北京無緣無故死了,連屍體都找不著,你還在做假證,你是王家人,你不知道小鱉娃兒排行老幾,多大歲數。你們瞪兩眼說瞎話,會遭雷劈。

2007年11月27日已經宣判了,12月還不讓拿判決書。我去了地區檢察院,我打電話給那個檢察長,他不接,我打手機,也不接,我在檢察院門口一直等到十一點多,他才接電話,進去,他有點生氣的樣子,把判決書蓋個章,然後我又按手印。我不識字,我讓他幫我唸唸。

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個法官以私人身份給我打電話,說:「你看,這是個小鱉娃兒,我媽信佛,我受她影響,得饒人處且饒人,你非要讓他死,多可惜。」我說:「你心真軟,你可不能坐這個位子,他年輕該活,我媽八十歲了就該死?」

我知道,這些人,都是收王家錢了。出事之前王家大娃兒在外地開網吧,賺大錢了。王家大娃兒在家也是光偷人家,那年判十個月,一出來就出去打工了。在外地,也是在派出所幾出幾進。一家根都不正。

法院開庭五次,王家娃兒見我就下跪,想讓我同情他。我看都不看他。

我就不信沒處說理。邪不壓正,要是判不下來,我就在法院跳樓叫他們看。

說到要跳樓,建昆嬸非常冷靜,一直顫抖的聲音也堅定起來。她又進屋拿來判決書讓我看。我翻了翻,看到裡面有王家少年的一段供詞:

今年春上的一天晚上,我在學校上罷晚自習回家睡覺,睡前看了黃色錄像。不知道睡到啥時間,我起來跑到劉老婆兒睡的那個屋裡,從東邊把門弄開進到屋裡,摸到一把鋤頭,聽到老婆兒的呼吸聲,我就用鋤頭砸了好幾下,怕老婆兒不死,就跑到外邊雞籠邊拿一塊石頭,進屋照老婆兒頭那個位置砸有四五下,然後把老婆兒穿的衣服全都脫掉,用手把老婆兒的脖子掐掐,我把褲子脫到腿窩處,爬到老婆兒身上,把我的生殖器插到老婆兒陰道裡弄有一兩分鐘,射精了。把門安上時,我摸到門後掛的鎖,又把門鎖上。

如此冰冷,又如此殘忍。我不知道這是法院的轉述,還是王家少年本人的陳述,但這冰冷的描述恰恰把一些情感因素剝離開來,譬如王家少年在實施殺人過程中的害怕、軟弱、慌亂等等。從本質上講,這就是一起毫無人性的殺人案。我無話可說。我自己也很迷惑,我不知道我是抱著什麼目的來調查這件事情。

在村莊的這些天裡,只要說起王家少年殺劉老太的事情,大家都激動無比,對王家人花錢跑關係改年齡也異常憤怒。在問起五奶奶這件事時,五奶奶「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說:「要是我是他媽,就直接讓公安局把他槍斃了,要他幹啥,太壞了,太殘忍了。」言語非常激憤,和父親、老支書的語氣一模一樣。這超出我的預想。我原想會有人同情這個十八歲的少年,雖然手段殘忍,但他畢竟剛剛成年,也挺讓人可惜。我很微弱地提及,他也挺可憐的,一個人在家,沒人管,但是,話剛開頭,就被五奶奶和父親擋了回來,有那麼多小孩都是這樣,也沒見出什麼事!壞成這樣的人,還不槍斃,這社會成啥樣了?我才意識到,大家對這個少年的看法基本上都是以一種道德態度,道德敗壞、手段惡劣,不可能讓人原諒。

道德感在鄉村深深地埋藏著,他們對王家少年的態度顯示了鄉村對原始古樸道德的尊重,因為這與他們善良的本性不相符合,與鄉村基本的運行方式也不符合。因此,當我又試圖說中國的死刑好像太多、太隨意,而在國外有些地方並沒有死刑,或有些國家已經廢除時,他們都很驚異。在他們的觀念裡面,那麼殘忍的行為只有判死刑才能達到懲罰的目的。

沒有人提到父母的缺失、愛的缺失、寂寞的生活對王家少年的潛在影響,這些原因在鄉村是極其幼稚且站不住腳的。而鄉村,又有多少處於這種狀態中的少年啊!誰能保證他們的心靈健康呢?

在言談之中,建昆嬸很容易就把角度轉換到道德上。殺人償命固然是法,但在深層思維裡,人們對這件事的判斷仍然是從道德的角度去審判。譬如在講到做假證的幾個人時,建昆嬸很自然地講述了這幾家的其他遭遇,以此來印證道德敗壞所帶來的後果,是一種報應。另外,也作為支撐判斷他們錯誤的理由。在聽到這裡的時候,我有一種非常緊張的感覺,彷彿一種最古老的東西仍然存留在鄉村的大地上,那就是原始正義。它隱藏在日常生活與所謂法律時事的背後,人們依據這些來進行基本的判斷。好有好報,壞有壞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

我不僅懷疑起我自己來,也許,只是因為王家少年殺害的是八十二歲的老太,她行將就木,不值得搭上一條年輕的生命,所以我才本能地產生同情。如果他殺害的是一個十幾歲的青春少女,我的心態也許會是另外一種。在根本上,我也是輕視生命的。

通過重重關係,我終於獲得見王家少年的機會。我很緊張,有很多的疑問想問他。鐵柵門打開,一個少年從門裡走出來,帶著手銬,單薄,瘦弱,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裡面似乎沒任何感情。他坐到對面的凳子上,又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又低下頭去。那是怎樣的眼神呢?害羞?寂寞?絕望?我說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少年——或者,已經是青年了,卻仍然是一張少年的臉,連鬍髭都沒有——還是一個孩子,一個單純、善良、內向的孩子。甚至,還有些教養。

我忽然無法張口,眼淚模糊了我的雙眼。回到村莊那麼久,聽了那麼多悲痛的故事,我都沒有哭出來,可是,在面對一個殺人犯時,我一下子崩潰了。看著他,一切的原因都不是原因,而所有不是原因的因素又導致了最終的悲劇。我無法想像他揮動著鋤頭、磚頭殺人的場景,那樣的殘忍和眼前這個少年完全不符合。

我又能問些什麼呢?一切的詢問都是蒼白的,誰能弄清楚,那一個個寂寞的夜晚在少年心裡鬱結下怎樣的陰暗?誰又能明白,那一天天沒有愛的日子彙集成怎樣的吶喊,而又有誰去關注一個少年最初的性衝動?我該以什麼樣的情緒去面對他呢?我不清楚。我很迷惑。同情?憤怒?心痛?當面對這樣一個罪犯時,這些都是太過簡單的詞語。

2009年4月,終審判決書下來:王家少年因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