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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水利局副局長:我管水,我也只能讓孩子站在岸邊

路過縣城北邊的橡膠壩,那裡圍站了許多人,我以為是當地人開發的什麼娛樂項目,卻馬上聽說,那裡淹死了一個年輕人。中午最熱的時候,三個年輕人來游泳,其中一個年輕人一下去就不見了。我去的時候,消防隊已經在水裡撈了六七個小時。河岸兩邊有人在斷斷續續地哭泣。

岸邊的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這裡每年都會淹死四五個人,多是些年輕人。去年有兩個高中生淹死了,剛高考完,從外地來這裡走親戚,才只有十七歲。前些年,這一河段聚集了大量挖沙的人,在這一段的河底留下很多很深的沙窩。現在,這裡已經被挖沙廠遺棄,因為河底已經挖到黃泥層,沒有沙了。

在和旁邊兩位五六十歲的老人攀談時,我問到,有沒有人想到應該追究挖沙廠的責任,或找河道管理部門問問。這兩位看起來像是幹部的老年人想了想,說,倒也是,可是人家都不在這兒了,再說,河底的事兒,誰能說得清?沒有人去追究挖沙廠的責任,多是說:「這有啥辦法,你找誰,誰會負責?」任憑哭得傷心欲絕、天昏地暗,也沒有動一下去追究的念頭。而圍觀的人通常的議論也是:「這娃們不懂事,明知道這裡有漩渦,還要往水裡跳。」

暴雨漸小,天已將黑,河邊的哭聲突然大了起來,女性的聲音,如裂帛般撕裂陰暗的天空。我也跟著人流,踩著泥濘,往河邊跑,第一次充當了這樣的圍觀者。

人已被撈了上來,一名女性緊緊抱著屍體,一邊用手捏青年鼻子裡不停冒出來的白沫,一邊撕心裂肺地哭著。青年瘦長個,眼睛緊閉著,臉部、身體已經發青,從眉眼來看,是一個相當帥氣的小伙子。一個男性不顧人們的阻攔,拚命地按壓青年的胸部,做人工呼吸,發現無望之後,哭了一會兒,又繼續做,彷彿是為了安慰自己內心的傷痛。陸續又有許多人跑了過來,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一些圍觀者也悄悄地擦著泛紅的眼睛。

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就被稱為「尿泡眼」,並且至今為止一聽到哭聲就忍不住流淚的我,當時卻沒有眼淚。有些麻木,有些疼痛,也有說不出的苦惱,彷彿有一層迷霧遮住了我通往鄉村的道路。

回到哥哥家裡,和哥哥的幾個朋友說起橡膠壩淹死人的事兒,大家說了好多例子。每年,就家鄉這一段河流,都有數十起淹死人的事情發生。家長屢次威嚇孩子不許去河裡洗澡,但是有一條河,又是在炎熱的夏天,怎麼可能管住一群小孩不受水的誘惑呢?

四個少年,都是十一二歲的樣子,趁著爺爺奶奶睡午覺的時候,偷偷溜到河裡去洗澡,結果,四個孩子,兩個沒了。其他兩個孩子回來也不敢說,過了一天,才將這事告訴家長,結果淹死的其中一個小孩連屍體都沒找著。王家去年還淹死一個大人。大人帶著小孩兒去河裡洗澡,大人脫光衣服,跳進河裡,「哧溜」一下,人便不見了。小孩在水邊哭,大家才知道淹死人了。

沿著河道慢慢行走。不管怎樣,有河流的地方,哪怕是千瘡百孔,總是美的。河坡新栽的楊樹已經長到了碗口粗的樣子,一片鬱鬱蔥蔥的新綠,這是新縣委書記來之後發展的楊樹經濟,能不能賺錢還不知道,但確實是改善了生態。潔白的路,蜿蜒起伏,在樹林中延伸。緊臨著河道是一叢叢蘆葦,間或還有挖沙遺留下來的一個個大型不規則的沙窩,大部分都浸滿了水,和河流兩岸白色的鵝卵石、沙灘映襯在一起,沿著路綿延下去,竟有意外的風情。當然,這裡的沙、水都物有其主,被不同的沙廠老闆分治割據。夏天來臨,水位上漲,這些沙窩就形成無數的大漩渦,或者是表面很平靜的深流。人一下水,通常都是被深水激死,或者被漩渦捲走。

挖沙機橫在水裡,吊機懸在空中,黝黑,有立體感,從遠處看,甚至是一道不錯的風景。機器旁邊是一堆堆沙子,拉沙的卡車「隆隆」地來去,一派繁忙的景象。寬闊的河道被挖掘出許多雜亂的小支流,河水也隨意漫流著。有些地方清淺無水,有些地方水流卻非常急。

我略數了數,大約五里的路程,竟有將近二十個挖沙機,平均一里地就有四個,有些地方更集中。兒子和他的小表哥早就按捺不住,撒腿就往河裡沖,被大家齊聲制止了。我快步衝過去,把他倆拖離水邊,命令他們只許遠遠觀望。我為自己反應的迅速感到慶幸,但同時,卻更加感到悲哀。平靜的河流暗藏凶險,隨時都可能吞噬人的生命,雖然天空乾淨,有鳥飛過,清流緩緩,但想要去河裡洗澡、在河邊玩耍,卻已經成為不可能的事情。我們的孩子,該到哪兒去玩呢?那無比親切的水流下面,到底蘊含著多少危險?

我想瞭解河裡挖沙和河道的情況,於是就和縣水利局副局長進行了一次深度對話:

采沙對當地的建築業有貢獻,現在國家在大力搞建設,哪一個建築項目,民用的、公用的,不需要沙子、混凝土?燒磚也需要,土,國家不讓挖了,只有燒石灰磚,必須得挖沙挖石子。這些從哪裡來?只有河裡產這些東西。

采沙對河的生態會有影響,但影響不大。采沙戶每年換證,對采沙的範圍、寬度、深度、方式都核定過的,不影響河水的走勢,而且采沙廠也不是什麼時候想挖就挖的。譬如,水利法規定,主汛期就不允許采沙。汛期采沙船一定要上岸,不得采沙。但是,這是屢禁不止。政府要採取果斷措施。不上岸不靠岸,帶著機械手,去切割他的船,弄一個,嚇唬嚇唬就好了。

采沙是水下作業,很難把握,你說只允許采一米五至兩米深,都會往深處采,只能現場估計,不很準確。另外,水流來流去,自己也在不斷變化,河道本身就高低不平,你不可能在每一家挖沙廠開工之前都量一量,也量不出來。

而且,從客觀上講,河水深很難確定是因為采沙造成的,在水下,操作係數很難,沒法管。既然采沙,肯定有所影響,只是大小問題。如果挖得深些,有可能形成潭,河底高低不平,人走著走著,忽然有個潭,一個大漩渦,下去肯定不見了。

反過來說,你就是不挖沙,不管它,河水也在演變,水力的沖刷,都會改變水下的情況。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果僅僅歸結到過度開採上也是不合理的。再說,原來沒有大量采沙的時候,河裡不也常淹死人嗎?

你看河裡的水質好像稍好了些,清了許多,但是上游的造紙廠又要開工了,這個造紙廠是鄰縣的支柱產業,它停了,縣裡少了許多稅收。所以,一直是開開停停。這是典型的地方保護主義。你也沒辦法,每個縣都是這樣。那些治污設備也進了,根本不用。設備運行費用太高了。上面檢查了,開幾天,排污達標了,走了,又停了,檢查團心裡也像明鏡似的,看透不說透。

實際上,這幾年環保力度在加大,咱們縣化肥廠不也停了嗎?也是因為排污的問題。上面對環保要求越來越高。水污染防治法,主體是環保局,水利局配合。排污口的設置需要水利部門安排,根據污水量的大小,還要保護水源地。現在體制改革,按功能管,大部委,統一化,一體化,從整體看是好的,方便了許多,減少了職能重疊和交叉。

但是,河水污染並不意味著地下水的污染,地表水和地下水並不一定就直接聯繫。農村地下水污染問題並不嚴重。但咱們這裡是含氟量比較高的地區,原有的地下水形成過程中含氟量比較高,容易黑牙根,骨質疏鬆。還有幾個地方的地下水含砷,含氟多,還是高鹽。我們縣前年普查,一百五十萬人中有五十三萬人是氟齒。

這幾年縣裡開展農村飲水安全項目。去年解決三萬五千人的農村飲水安全問題。打井比較深,地下兩百多米,在村裡辦自來水廠,把管道拉到各家各戶。城裡的水都加氯,但是到兩百米就不需要加氯。

我管水,但是我也只能讓孩子站在岸邊。我們局裡有一個同志的小孩,十六歲,就是前幾年被淹死的。現在農村家長,包括城裡家長絕對不讓小孩去河裡洗澡。像原來,洗澡是每天晚上的樂事。城區這一河段人口比較密集,一直到鐵路橋那地方,水也比較深,每隔一段,我們就放一個警示牌。但是,沒用。小孩子不聽話,一到夏天就往河邊跑。

河流,一個國家的生態命脈,一個民族未來的保障,但是,在過去十幾年中,我們卻把它提前終結了。我們生活在乾涸、散發著臭味、充滿詭異氣息的河岸兩旁,懷著一種絕望、暗淡和說不出的恐懼,如果這一切再不改變,大災難要來了。或者,其實已經來了。


[1] 吹豬:非常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