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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貴叔:磚廠是老百姓遭殃的鐵證

走進北方村莊,對這散落於平原之中的村莊細細觀察,你會發現,這裡有許多廢棄的磚窯,磚窯四周是深深淺淺的大坑。不用說,這肯定是20世紀70年代中後期開始建造的磚廠,是改革開放、中國經濟重新復甦的標誌之一。

梁莊的磚廠背靠村莊,前靠河坡。80年代初期,村裡有許多人都在這個磚廠幹活,從早晨一直幹到晚上八九點鐘,掙得一家大小的日常支出和孩子的學費。

小時候,為抄近路去河裡洗澡,我們一群孩子常常從磚廠中間的大磚窯旁穿過去,陷入那隱蔽的土堆和草叢的深坑裡面。磚廠是一個神秘並讓我們感到害怕的地方。我曾經做過噩夢,現在還隱約記得:磚廠成為一個城堡,門緊閉著,吊著索橋,想要衝進去,必須得經過無數的機關和陷阱。

梁莊磚廠到底挖了多少土,挖有多深,只要看看磚廠旁邊的那根電線桿就明白了。從電線桿的底座到它裸露出來的根部約有三丈深,四面的土全被挖走,電線桿成了一個孤零零的旗桿。電線桿前是一片離地平線三丈深的整齊的凹陷地,足足有上百畝,一眼望過去,非常平坦。對面凹陷地的邊緣有一個廢棄的機井,圓形井身的一邊也深深地裸露著,和電線桿遙遙相對。父親說,連上磚廠,這兒原來共有兩三百畝地,典型的黑老土,地肥得不得了。五六月份麥黃梢時,一片金黃,那真是漂亮。現在這地,已經沒法種了,因為沒有任何營養了。

環繞著磚廠的是無數不均勻的大坑,它們或在樹林旁邊,或在房屋後面,或是緊靠河坡。因為挖土時太靠近樹,有些樹已經歪斜了,盤曲的根部裸露著。曾經像城牆一下擋住洶湧的河水的河坡,如今已經被削得幾乎和地平線一樣了。

我們在機井那兒查看的時候,老貴叔遠遠地看見了,趕緊往這邊跑,一看是我和父親,笑了,說:「我還以為是誰又來調查呢。」老貴叔的腿有點拐,他患風濕病好多年,皮鞋的後跟已經快被踢掉了,沾著些泥。身上還穿著薄裌襖,黝黑的裌襖髒得有些發亮。老貴叔也是梁莊有名的「刺頭兒」,脾氣火暴,看不慣歪風邪氣,看見當官的罵當官的,村裡有啥不道德的事他也會跑去罵一通,他的輩分高,誰也沒辦法,和誰都合不來。所以,當年他承包磚廠的時候也沒有人幫他。我讓他講講關於磚廠的事情。站在那個機井旁邊,老貴叔一手舉著煙,一腳踏在那廢機井的水泥座上,開始了他的講述:

這個磚廠是啥,典型是老百姓遭殃,當官的取利。

1975年夏天開始,建輪窯。地是村裡的,鄉里來建設,占耕地兩百多畝,利潤全給鄉里。合同上寫著每年一畝地免四十塊錢,免兩百斤公糧,從來沒有兌現過。也不知道村裡到底要到了沒有,反正老百姓從來沒有見過。年年都有人為這事去鬧。1985年周貴天半承包經營,鄉政府投資,他交利潤,干了三年。咱梁莊人擠對他幹不成,因為公社過去承諾的一直沒兌現。俺們隊裡那年交公糧,差九千多斤,都不交了。為啥?目標是為磚廠合同這麼多年沒有兌現,我趁機把村長梁書定整下來。

大隊部欠你老五爺(老貴叔的父親,曾經是村幹部)的工資,到你老五爺不幹,一直不給。當時正打麥,我見書定時說:「你爹干的時候不給,你幹的時候可應該給了吧,你們能欠我們幾輩人?!」他傲慢不得了。我罵他:「日你媽,你娃子能吧,你喝的還是老百姓的血,你等著吧,我非給你告下來。」我就告到鄉里,鄉里成立一個專案組專門來調查磚廠的事。他跑到鄉里給專案組說,梁莊麻煩事多,可不敢去。專案組一聽覺得有事,就來了。結果是書定被整下來,為這事,他恨死我了。

我是1988年開始干的,干了三年。1989年的時候,就幹不成了,跟大隊幹部弄不到一塊,老來查我,想等著我送禮,我就是不送,到最後都不送。頭一年承包費四萬。後來我親兄弟也整我,真是四面楚歌,走到死胡同了。看不住,我兄弟背著我賣磚給當官的,我出去一趟,回來磚就少了,問我那個四弟,說被人拉走了,回頭給錢。給他媽那個腳,要都要不回來。有一天,我拿著賬本去找拉走磚的人,當著他的面算賬,讓他給錢,把他給氣得像吹豬[1]哩。估計也是從來沒人敢這樣。當個小官,就把自己當回事了。那算啥人!

後來王西挺承包三年,也是賠錢。他也背時了。那幾年雨也多,磚根本曬不成。咱們鄰村承包窯的,最後想不開,跳井死了。後來,宋承信接手干到1995年,他發了。那時候形勢好了,蓋房子的多了。那可是好日子,公路上來回拉磚的,在村南頭煤建拉煤的,人多得很,咱們村裡有慶家還開了一個小吃店,辦干店,也都發財了。

後來,地弄得深了,你看,就是這樣子(老貴叔用手指著機井),井底變成地面了。原來,這井根本看不見,井蓋還低於地面好多。那頭那個電線桿下面底座上的土堆就是原始高度,挖有幾丈深。

中間停有兩年。窯停了之後,公社給村裡三萬多塊錢,說是退地還耕,錢也不知道到哪兒去了。耕,還能耕嗎?已經挖到地下面了,土都沒有營養了,再說,哪兒有土把這兒填平?現在建設這麼快,到處都在買土賣土。後來韓家河娃又干了兩年,主要就是靠賣土賺錢,現在這坑恁深,與他那幾年狠命挖有很大關係。

2002年,村裡人才開始找河娃的事,我一直出頭到底,一告到底。先找公社書記,頭一回還很利索,說:「你先回去,我派人調查。」第二回找,我說還沒解決,他說我再問問。第三回找,他叫我滾。我說:「你是書記,你叫老百姓滾?!」我在公社院裡大罵,我說:「書記,你給我出來,你把在屋裡的話再說一遍,你敢不敢再說?」他也不敢出來。我又到縣土地局去找,局長說馬上去調查。

來倒來了,日他媽,告一回,來一回,來了好多趟,哪一次都是吃吃喝喝,看看問問,說一堆廢話,拍拍屁股走了,就是沒結果。磚廠一直都沒停。我跑去找土地局長說:「你們別來了,來了就是混飯吃,你看俺們村的飯好吃是不是?」他裝糊塗說:「你們那磚廠已經叫停了,還沒有停嗎?」我說:「局長,我要是胡跑哩,你把我關起來。」我告的時候,把土地法研究了好多遍,知道占耕地、挖土不對,我去的時候,懷裡就揣著土地法。我說:「局長,我這兒有土地法,要不我把它拿出來唸唸,看到底對住哪一條。」他說:「你別念,我都知道。」

到2004年的時候,磚廠才徹底停下來,不是上面查得嚴,也不是韓家河娃發善心,是實在沒啥可挖了。這一百多畝地長短是徹底毀了。現在,人們也不用土磚了,用的是石灰磚,從河裡挖沙,用石子弄成混凝磚。村裡地是不挖了,改挖河了。你也看見了,河成啥樣了。

說起當年告狀的事,父親和老貴叔眉飛色舞,比比劃劃,很是興奮。當年,就是他們倆人在那兒跑上跑下,四處策劃告狀,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他們。在村子裡,他們是典型的「另類」,沒事瞎折騰,自己的日子也沒過好,只知道管閒事。

父親看見我不屑的神情,罵道:「你別小看你老子,俺們幹的可是有利於子孫的好事。你看這大坑,這百十畝凹陷地,這隱患可大著哩。梁莊這幾年是沒發大水,一發大水可是不得了。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河裡一發大水,就淹到村裡,麥秸垛都漂起來。」

是的,我當然記得,暴雨來臨,村裡就會成為一片汪洋,每家都在疏通水道,但水仍是四處漫溢,根本無處疏通。很多人家只有在門口擋些沙袋。有一年夏天,家裡的廚房後半角塌了,只好一半淋著雨,在另一半燒水做飯。可是哪有柴呢?村頭麥場裡的麥秸垛都漂流著,很難過去,即使冒著踏進坑塘的危險僥倖到了那裡,所掏的也是半干半濕的麥秸。於是,那一段時間幾乎每家都是狼煙滾滾。

父親說,那時候這磚廠已經開始禍害了,現在敢再發一次大水?可是不得了,原來的河坡已經給挖沒了,順著這凹陷地,水順順溜溜地就把整個村給淹了,沒有退的地方。誰管這些事?你看現在的當官的,說是來村裡調查,全是走過場。所以老百姓不待見他們,走到誰面前都給他扭個脊樑。

老貴叔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說:「那年,村裡不讓宋承信挖窯,宋承信開大會的時候說:『我宋承信給你們帶來多少幸福?!』我心想,日你媽,你把俺們地挖挖,弄幾個憨娃兒給你幹活,你說給俺們帶來幸福?你捉俺們這老鱉一哩!他們不懂,我還懂一些呢,非把你給告下來不可。」

老貴叔的話讓我很驚訝,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農民,卻講出了一個最樸素的道理:是啊,讓他們掙倆錢,卻把地、生態,把一個村莊的環境給破壞了。說給他們帶來幸福,誰信呢?可是,我們這幾十年不就是這樣發展起來的嗎?當農民數著花花綠綠的錢時,有沒有想到他們失去了什麼?他們這一點獲得與失去的是否成正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