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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代打工者:在村莊蓋房子,那裡才是家

從梁莊到吳鎮學校的路,我走了整整五年。沿著村裡坑塘邊的道路走出村子,上公路,公路入口處是梁光栓家蓋的一個小土坯房,極小極小,也沒見用過,卻成了梁莊村最顯在的標誌;經過吳鎮北頭回民區,沿路有茶館、羊肉店、小百貨店;拐進鎮上許家那條小道進鎮子裡面,路邊有一個廁所;在其中一個小路口,有一大片半人高的刺玫花,每年夏天,它都開出粉白的花,香得刺鼻,但很美。然後,就是吳鎮的主街道,新華書店、供銷社、五金店、鄉政府,緊接著就是鄉中心小學和中學了。這條路一共有兩公里多,我每天都要來回走六趟。

現在,和父親從吳鎮沿路走回來,我一直分不清東南西北。父親說,那是鎮子南頭,這是鎮子北頭,那是街上許家……我很茫然,虛飄飄的,腳彷彿懸在半空中,怎麼也不踏實。

到了新公路的交叉口,父親說,這算到咱村了,這沿新公路的房子都是咱梁莊蓋的。一排排嶄新的房屋,有兩層小樓,有平房,屋前都是水泥澆鑄的大院子,高門樓、卷閘門,非常氣派,中間夾雜一些舊房屋。父親說這些都是新宅基地,留在村裡的那些老宅基地要麼便宜賣給了別人家,要麼乾脆就不要了。

拿著老屋的鑰匙,我和父親準備再次回去「尋寶」。每年回家我們都會回老屋一趟,奇怪的是,每次都能在這裡發現一些寶貴的東西:一張舊相片、小學的作業本……有一次居然找到了初中一年級時的一個日記本,我甚至已經完全忘記了它的存在。通向老屋的路幾乎被雜草封住,我們蹣跚而過,有幾次差點被草絆倒。打開老屋的門,灰塵撲簌簌地往下掉。站在堂屋中間,看著一件件熟悉而陌生的物品,我百感交集。靠後牆有一個泥糊的長條幾,上面擺放著許多東西,中間是毛主席像,配在兩旁的是掛在牆上的對聯,兩邊是放有家庭照片的鏡框。條幾下面是一個個小格子,裡面可以放各種物品。條幾前面是一張高高的大桌子,春節這裡會擺放供品,平時會放一些雜物,這裡也是我們寫作業的地方。北方農村家庭大多有這兩樣東西。大桌子的正上方是頂棚,為了防止房屋樑上掉的灰塵落到人的身上,父親便用竹子和硬紙糊了這個頂棚,上面還扔著至今讓我們心痛的連環畫冊。

我在條幾和大桌子上仔細翻撿,又在條幾下的格子裡摸了又摸,沒有找到任何東西。難道老屋已經找不到任何回憶的憑證了?我不甘心,又拿棍子用力搗頂棚,也沒有連環畫冊掉下來,反倒是成堆的灰塵「簌簌」地往下掉,裡面夾雜著無數的老鼠屎粒。東屋和西屋的屋頂上有兩個大洞,地面有兩個常年滴水而成的大坑。東屋靠後牆的角落裡還放著那張大床,床的木頭已經變成黑色,落滿了泥和灰塵,從下面露出一角破舊的棉絮。這是父親母親結婚時用的床。床頭放著一個木箱子,那是母親的嫁妝之一,也是當年全家唯一上鎖的地方,這箱子裡面曾經放著家裡最貴重的東西。就是在這個箱子裡,我曾經摸到過一個煮熟的雞蛋,發現時驚喜異常。我拿著雞蛋偷偷地吃,吃一小塊兒,就到院子裡看一下。那時,家裡人都陪著母親坐在院子裡曬太陽。許多年之後,大姐告訴我,我一從裡屋出來,大家就看到我嘴巴上沾有蛋清,我再進屋,大家都知道我幹什麼去了。這樣幾進幾出的,所有人都憋著笑。西屋是放糧食的倉儲,也是我們姊妹長大後住的房間。後來哥哥結婚,我們又重新回到東屋,西屋成了哥哥的婚房。那夜晚的「吱呀」聲現在想起來還讓人有點心跳,北方鄉村的房屋並不隔音,三間房屋之間只有一個高高的隔斷牆,旁邊房間的任何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隔斷牆上還掛著各種各樣的農具。

院子裡的老棗樹見證了我們的成長,也見證了老屋的頹敗。它與我們的記憶,與故鄉的時間、空間一起存在,與家裡的每一個人、每一個場景一起存在。每年棗子上市的季節,不論身在何地,我都會去買棗吃,並且告訴賣棗的人和一起買棗的人,我家院子裡也有一棵老棗樹。每年暑假,正是棗花盛開、青棗初結的時候,我們睡在棗樹下,吃在棗樹下,玩在棗樹下。到8月中下旬,樹上半青半紅的棗子,吸引了無數頑皮的少年。時不時有瓦片、土塊落到我家院子裡,「蹭」地躥出一個人影,撿幾個棗子,又迅速躥了回去。那時,我和妹妹總是和一班孩子鬥智鬥勇。9月中下旬,選一個中午村裡人睡午覺的時候,哥哥會和他的幾個好哥兒們上樹,拿著棍子打棗,或是爬到最高的樹枝上,拚命地搖樹。「嘩啦啦」的棗子落地蹦跳著,那滿筐紅色的、飽滿的棗子,讓人充滿了無限的喜悅、滿足和幸福。不知為什麼,幾年前,老棗樹不結棗了。現在,正是夏天,老棗樹大半的身軀幹枯著,只有一些稀疏、泛黃的葉子證明它的生命還存在著。我們都離開家了,棗樹那白色的小花、青色的小棗,那泛著誘人光澤、圓潤飽滿的紅棗,給誰看,又給誰吃呢?

望著院子前方大片的斷壁殘垣,我第一次以有意識的眼光去觀察村莊,驚訝地發現,以我家為起點,往前看,竟是一大片連綿的廢墟。在我的童年、少年時代,這裡曾是村莊的中心,光亭叔家門前的那棵大樹下,有一個大平台。夏天,每到中午吃飯的時候,這裡就擠滿了人,男人、女人一邊說笑,傳著閒言碎語,一邊拿著盆子大的海碗吃麵條。晚上,這裡是歇涼的中心。即使到了半夜時分,還有人在這裡搖著蒲扇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而如今,荒草和灌木覆蓋了這一切。到處是巨大的斷牆和殘破的瓦礫,斷牆角落是倒塌了一半的鍋灶,上面還有落滿灰塵與泥垢的鍋蓋、鐵鏟、鍋蓋,彷彿昭示著這裡曾經有過的生機。有的房屋甚至連屋頂都沒有了,只剩下幾面牆撐著一個框架。

這裡是誰家?樹木與雜草遮掩著廢墟,充滿了淒涼與破敗之感,彷彿一個巨大的墳墓。正對著我們家前面的是拐子常家。拐子常,一個好吃懶做的人,父親和村裡的人常常講他,一家人吃麵條,拐子常總是把筷子在鍋裡一攪,麵條全串到自己碗裡,老婆和一群孩子就只有喝湯。他家的房子一直是泥坯牆,一到下大雨的時候,那黃泥水就嘩嘩地流到我家的院子裡。現在,只剩倒塌的一壘壘黃坯和一面牆壁了。再往前邊,是拐子常的弟弟家,這一家家破人亡,女主人早年離家出走,男主人因偷樹怕被逮住坐監獄而自殺,兩個小孩兒也不知所終,房子早就倒塌了。

再前方是一個已經呈四十五度角傾斜的房屋,屋前有一個已經破損的抽水井,房屋門上居然還貼著嶄新的對聯。廚房倒塌了一半,裡面的灶台還依稀可見,只不過,灶台上落滿了長年累積的泥塵。廚房後面是一大堆散亂的紅紅綠綠的垃圾。這是誰家?我想不起來。父親說,這是光亭的老屋,當年,他就是在這屋裡娶了媳婦,生下了第一個孩子。他和老婆打架的時候,我們這些小孩子就會跑到他屋裡去看,一個黝黑的、乾淨至極的農家房屋。

再往前,連父親也似乎有些躊躇了,他必須得四處回顧,定定方位,才能說出是哪家的房子。我數了數,這一片綿延著的倒塌了的房屋有十五家,還沒有算我們家這個搖搖欲墜的房屋。也就是說,至少有十五個家庭離開了他們原來的生活場地、原來的聚集場地,開始了新的生活。我和父親在村莊裡走了一圈,整個村莊至少有四處這樣的大片廢墟,估計約有六十戶左右人家。

這些廢墟,和公路兩旁高大、現代化的建築是一個村莊嗎?在煌煌的烈日之下,在知了不間斷的噪鳴聲中,我似乎有些迷惑了。我記憶中的村莊與眼前現實的村莊相比,雖然地理位置沒變,但其精神的存在依據卻變了。蓬勃的中國新時代,正是在這樣的廢墟中,建構了它的新軀體和新形象。

這些廢墟,都是梁姓的幾門。宅基地的劃分,是依據家族的遠近、人口的多少來進行分配的。一個梁姓,既是一個宗族、血緣場域,也是一個生活、文化場域。以一個點為圓心,梁姓人家居住在一起,隨著家族人口的增加,地域逐步擴大。大年初一的時候,每家都會做一鍋大燴菜,依照輩分的高低,依次相互交換,最後,每一家鍋裡都是一整個家族的飯菜。然後,才開始吃早飯。這一習俗是什麼時候開始,為什麼如此,老一輩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然而,有一個意思是肯定的,即要讓這一個大家族團結一心,不分你我。因平時吵架而不說話的同族人,如果願意和解,這也是最好的、不尷尬的和解時刻。

現在,這一村落文化已經變了。以姓氏為中心的村莊,變為以經濟為中心的聚集地。有能力的沿路而居,不分姓氏,形成新的生活場、新的聚集群落。這些人家無疑是村莊的新貴,代表著財富、權力和面子,因為這裡的地並不是誰想買就可以買到的。沒有能力的,或勉強住在破爛的房子裡,進行各種縫補式的修繕,或購買那些搬走的家庭的房子。毫無疑問,村莊的內部結構已經坍塌,依家族而居的生存模式也已經改變。張家道寬的房子所在地,原來就是我家一個堂伯的宅基地。張家的老宅位於老坑塘旁邊,是極不規則、非常潮濕的一片地,這裡也是整個村莊位置最不好的地方。而現在,他們只需買那些移居人家的宅基地蓋房就可以了。

村落結構的變化,背後是中國傳統文化結構的變化。農耕文化的結構方式在逐漸消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的狀態,農業文明與工業文明在中國的鄉村進行著博弈,它們力量的懸殊是顯而易見的。村莊,不再具有文化上的凝聚力,它只是一盤散沙,偶爾流落在一起,也會很快分開,不具有實際的文化功能。

我不想懷舊,但又懷念一個村莊的人就像一家人的感覺,雖然有爭吵,有痛苦,有各種人情的麻煩;我不想認同現在的存在模式,但新的聚集地不正是新一代孩子成長的地方?在將來,不就是他們的故鄉嗎?或許,這正是他們的文化,他們世界的起點。

第一代打工者還願意在村莊蓋房子,因為那是他的家,在這裡,顯示自己的財富是確定自我價值的象徵。但是,更年輕一代的鄉村青年對鄉村的感情非常淡薄,他們在家鄉待的時間很短,往往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他們對未來的渴望更為開放,也正因為此,他們的命運與處境也更為尷尬。他們又將在哪裡扎根呢?十幾歲就離開家鄉,在城市打工,但他們沒有城市戶口,沒有任何社會保障,城市不是他們的家;而鄉村對於他們來說,也是一個遙遠的、沒有情感的事物,他們在鄉村也找不到歸屬感。新一代農民工這種雙重的精神失落所產生的社會問題該怎樣彌補和改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