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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村莊的生存鏡像

幾百年前,梁家兩兄弟帶著七個兒子來到這裡定居,並繁衍生息。其中五門人丁比較興旺,另兩門逐漸消失。到目前為止,從大家庭來看,梁家幾門共有五十四戶。兄弟幾個,結婚後,兩口子都出去打工,父母在家幫忙看孩子。無所謂分家,但從經濟實體來說,應該已經算個體小家庭。從這個角度算,應該有一百五十戶左右,共六百四十多口人。

從家庭居所來看,其中有兩家完全離開了村莊,搬到了打工的城市生活(把村裡的宅基地賣了);一家不知所終,與村裡人沒有任何聯繫;七家在外打工,孩子也在外地上學,家裡房子封著,幾年沒有回來,短時期內應該也不會回來;一家在鎮上生活,但村裡還有宅基地,馬上要蓋房;還有三家在外地做生意,隔一兩年回來一次,家裡的房子蓋得非常好,顯然是在為將來回來做準備;其餘幾十餘家都仍在村莊生活,家裡的年輕人常年在外打工,老年人、家庭婦女和小孩留在家裡。還有八九戶,就在土地裡討生活,從來沒有出過遠門。這一類人,在村裡是最老實也最被人看不起的,所以,他們經常被大家忽略掉。

20世紀80年代後期至90年代初,梁莊人大規模地出去打工,早年主要集中在北京和西安。去北京的多在工廠做工人、保安,或在建築工地當小工,據說有一段時間他們還聚集在北京火車站倒票;去西安的多是在火車站周圍拉三輪車。後來,才有到青島、廣州一帶去打工的。極少數人在外做生意,如校油泵、在城鄉結合部賣菜等等。大家出外打工都是以家族為中心,相互傳帶。在外打工的梁家人有三百二十餘人,年紀最大的六十歲,在新疆當建築工,最小的十五歲。

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最早一批出去的打工者,現在已經人到中年,四十多歲將近五十歲的樣子,有些人又回到了農村,在家種地,間或在鎮上或周邊打點短工。還有一些仍然在外面打工,但顯然他們已經堅持不了幾年。有些人不想回來,但身體已經幹不動了,只是在那裡撐著。譬如我一個堂哥,早年從部隊復員回來,娶妻生子後就出門打工,是村裡最早一批出去的打工者。他先在北京當保安,後來到西安蹬三輪,每年就只有春節回家。前些年在村裡碰到他,說話打扮很有城市味兒,非常看不起自己從沒有出過遠門的老婆,總喜歡顯示自己的優越感。他已經習慣了城市生活,哪怕在那裡他只是一個蹬三輪的。這幾年年齡大了,幹活漸少,住在了西安的兒子那裡。但很顯然,他終究是要回來的。

有少數在外面過得不錯的,就離開了村莊,如小名叫「壞蛋兒」的村長弟弟,當年,他是村裡有名的搗蛋鬼,差點被送進監獄。現在他在內蒙開了一家校油泵廠,因為起步比較早,掙了不少錢,就在內蒙買了房子,將兩個孩子也接了出去,已經四五年都沒有回來了。村長曾經把倆兒子送去跟著叔叔干,結果,叔叔太摳,不給侄兒工錢。後來村長的兩個兒子在同一個城市也開了一家校油泵廠。

一些中年婦女農忙時組成「打工隊」,給村裡人幫忙種地、除草、收割,一天也能掙三十來塊錢;青年夫妻則是候鳥式生活,兩口子都出去打工,用打工的錢在家裡蓋房子,孩子由爺爺奶奶帶著,春節或農忙時回來。村長說,這兩年春節回來的也逐漸少了,暑假、寒假時,家長會讓孩子去他們打工的地兒,假期過完,孩子再回來上學。當然,這只限於夫婦在一個地方打工,並且有條件住在一起的。也有少部分比較能幹的青年,在外打工掙到較多的錢,回來在本地做生意,賣沙,做商品批發。但這只是極個別現象。梁家清保就是其中一例。前年回來,他想在鎮上做太陽能生意,這是近幾年農村新興的一個家庭裝備,蓋新房的人家都會買,市場應該不錯。但是,店只開了一年,他不僅沒有賺到錢,反而把打工幾年賺的錢全賠了進去。清保準備今年再出去打工。

有三十多個少年在鎮上讀初中、高中,基本上是寄宿在學校,星期六、星期天回家。三十多個兒童在鎮上小學讀書,爺爺奶奶照顧起居,每天接送。村莊的老人有百餘人,基本上都在五十歲以上,在家種地、養孫子,還有的在鎮上做點零活,在本地建築隊當小工,或在村裡石灰磚廠幹活。

「人去樓空」是鄉村日常生活的景象。大部分在城市打工的農民都在家蓋有新房,並且,他們也是為掙到蓋房的錢或為子女掙得學費而奔向城市去的。他們並不認為自己能在城市扎根、養老(也許是他們根本看不到有這樣的可能性),他們最大的希望就是在城裡打工,掙一筆錢,在家裡蓋棟像樣的房子,然後在本地找個合適的生意做。

夫妻分離、父母與孩子分離是一個家庭最正常的生存狀態。即使夫妻兩人同在一個城市打工,他們也很少有機會能夠同吃同住。如果他們在不同的工廠、建築工地幹活,吃住在廠裡,他們甚至連見面的機會都很少。

梁莊一直是「人多地少」,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人均一畝半地,現在人均八分地。莊稼一年種兩季,小麥一季,接著種綠豆、玉米、芝麻、煙葉等經濟作物。由於地少,這些農作物的收成都不夠養家餬口,因此,20世紀80年代之前梁莊幾乎家家掙扎於貧困線上,一到春天就斷糧,鬧「春荒」。

改革開放以後,到城裡打工為人們打開了新的掙錢門路,不管在城裡幹什麼活,每年都能拿回家一些錢,供人情世故開銷和日常開支。因為種地要交稅,還要在麥忙秋收時回來,許多人家乾脆把地租給同村的人,條件就是租戶替自己交稅,每年再給自己兩百斤麥子。留在村莊的家庭也多了一項租地經營,麥季收入只夠交稅和給戶主的那一部分,秋天那一季算是獲利。

到20世紀90年代,村莊缺吃少穿的現象已經非常少見,但是,真正能夠輕鬆地蓋新房,生活過得比較滋潤,還是村幹部、村莊裡的能人、少數經商的或者有吃商品糧的家庭。據村長講,這兩年因為國家免稅,有許多人家又把多年不種的地要回去,種點麥子、玉米等,自己並不回到村莊,托親戚代種代收,工錢照給。但是,也有人家不願意把種了多年的地再還回去,為此還產生了糾紛。當然這不僅僅是因為農民與土地之間的情感聯繫,還有經濟利益關係。

村莊裡的新房越來越多,一把把鎖無一例外地生著銹。與此同時,人越來越少,晃動在小路、田頭、屋簷下的只是一些衰弱的老人。整個村莊被房前屋後的荒草、廢墟所統治,顯示著它內在的荒涼、頹敗與疲憊。就內部結構而言,村莊不再是一個有機的生命體,或者,它的生命,如果它曾經有過的話,也已經到了老年,正在逐漸失去生命力與活力。

而城市裡卻擁擠著無數的農民。每年春運高峰期,火車站裡肯定有梁莊打工者的身影,而那無數拼擠的身影也分別指向中國的無數個村莊。當成千上萬的農民幾天幾宿在全國各地的火車站等待,在風雪裡吹著,在廣場裡蜷縮著,他們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狀態呢?幸福、渴望?焦灼、憤怒?對於那些打工者而言,一年之中僅有的幾天相聚、幾天輕鬆也是如此地艱難,對於遙遠的村莊而言,那也是一年中僅有的熱鬧、充實、滿足的時刻。

20世紀90年代初期,農民剛剛大規模離開土地進入城市,政策研究者,包括國外的中國問題專家被這巨大的「流民潮」驚呆了,並認為對農民的「釋放」將成為社會問題的一個「火藥筒」。德國學者洛伊寧格爾認為有三個因素會使得中國流民問題暗藏凶險,在著名的《第三隻眼看中國》中他寫道:「農民的龐大數量與經濟建設的發展速度不成比例,不是城市經濟需要吸引農民勞動力,而是農民勞動力需要擠入城市;農民的綜合素質遠遠達不到城市經濟生活對他們提出的要求,因此,農民與法律的衝突將更為激烈、經常;中國城市居民生活水平提高的速度幾乎與經濟增長速度持平,而與農民的收入水平形成巨大反差。因此,農民在進城伊始就會產生嫉妒、自卑、急迫甚至仇恨心理。這種心理不僅妨礙他們逐漸成為城市人,而且會以犯罪形式表現出來。」

二十年過去了,今天我們依然會聽到不少城市人對農民工的抱怨,我們依然能看到農民工在城市生活的尷尬。進城的農民打工者逐漸明白了這樣一個事實:城市,只是自己討生活的地方,不能指望它們給你留下真正的生存空間。他們變得本分、安分、守成了,他們認同自己的命運,不再抱怨。並且,通過婚姻、言傳身教等方法,他們也竭力抑制他們的下一代——第二代打工者,被政府稱之為「新生代農民工」的孩子們——做過多的非分之想,因為他們有過痛苦的經驗。


[1] 逼財:當年農村清算地主時的一種說法,即「要徹底清算地主,把地主家隱藏的財產也逼出來」。

[2] 光棍兒:有頭有臉的、耍得轉、耍得開的人。

[3] 老鱉一:老實人,在農村總是被人捉弄、被人欺負。

[4] 鮮點兒:有代表性的。

[5] 二貨山:耿直、倔強,不懂人情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