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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的聲音

阿廖沙·別利斯基,九歲

安尼婭·博古什,十歲

娜塔莎·德沃列茨卡雅,十六歲

列娜·茹德羅,十五歲

尤拉·茹克,十五歲

奧利婭·茲沃納克,十歲

斯內薩娜·塞內維奇,十六歲

伊拉·庫德拉亞恰瓦,十四歲

伊利亞·卡斯科,十一歲

萬尼亞·科瓦洛夫,十二歲

瓦迪姆·卡斯諾索尼斯科,九歲

瓦夏·米庫利奇,十五歲

安東·那西凡金,十四歲

馬拉特·達達茲夫,十六歲

尤利婭·塔拉斯奇那,十五歲

卡佳·捨夫丘克,十五歲

鮑裡斯·西克曼科夫,十六歲

雲很黑,雨下得很大。積水是黃色和綠色的,就好像有人把染料倒進去一樣。他們說是花粉造成的。婆婆要我們待在地窖裡,她跪下來禱告,也要我們跟她一起禱告。「禱告吧!世界末日來了。神來懲罰我們了。」我哥哥當時八歲,我才六歲,我們開始回想自己的罪過。他打破了藍莓果醬的玻璃罐,而我沒有跟媽媽說我的新衣服被籬笆勾破了,我把衣服藏在衣櫥裡。

***

士兵開著車來找我們。我以為要打仗了。他們說著像是「去活化」或「同位素」這樣的字眼。一個士兵追著貓跑,輻射劑量計像自動步槍一樣對著貓喀嚓喀嚓響。一個小男孩和小女孩也追著那隻貓。男孩沒事,女孩卻一直哭。「我不會放棄它的!」她尖叫著,「跑啊,小貓,快跑!」那個士兵拿著一個很大的塑料袋。

***

我聽到大人們在談話,外婆在哭。自從我出生之後(一九八六年),我們村裡就沒有任何男孩或女孩出生了。我是唯一的一個。醫生說不能把我生下來,但我媽媽從醫院逃出來,藏在外婆家裡。所以我是在外婆家出生的。我聽他們說過。

我沒有兄弟姐妹,我想要一個。

這位女士,你可以告訴我嗎,為什麼我不應該被生下來?那我該去哪裡?高高地在天上嗎?在別的星球上嗎?

***

意外發生後的第一年,麻雀從我們鎮上消失了。它們躺落在四處——庭院裡,柏油路上。麻雀與落葉會被一起掃起來,裝入容器裡。那一年,人們不准燒樹葉,因為樹葉有輻射,所以只能埋起來。

兩年後,麻雀回來了。我們都很高興,我們對著彼此大喊:「我昨天看到了一隻麻雀!它們回來了!」

金龜子也不見了,它們沒有再回來。也許再過一百年,或一千年就會回來了,這是我們老師說的。我再也看不到它們了。

***

九月一日,開學第一天,一朵花都看不到。花都染上了輻射。之前工作的人是水泥工,現在卻變了,都是軍人。他們剷起了花朵,帶著泥土裝上貨櫃車,不知帶到哪裡去了。

在我們撤離後的一年裡,整個村子被他們埋起來了。我爸爸是出租車司機,他回來後告訴我們他看到的全部情形。他們先在地上挖一個大洞,有五米深。然後消防員拿著水管,從屋頂到地基沖洗著房子,這樣才不會掀起含有輻射的塵土。他們沖洗窗戶、屋頂、大門,不會漏掉任何東西,然後用起重機把房子拉到洞裡。洋娃娃、書本和罐子散落一地。接著挖土機將所有東西都挖起來,蓋上沙土之後剷平。放眼望去,看不到村子,只能看到一片空地。他們在我們的土地上種玉米,我們的房子就在地底下,還有我們的學校、我們的村委會。我的盆栽和兩本郵冊也在地下,我本來還想回去拿的。我還有一台腳踏車也沒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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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十二歲,我生病了。郵差每次都會帶兩份撫恤金來家裡——一份給我,另一份給我爺爺。班上女生知道我有血癌之後,都不敢坐在我旁邊,她們不想碰到我。

醫生說,我生病是因為我是爸爸在切爾諾貝利工作之後出生的。我愛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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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晚上來把我爸爸帶走了。我沒有聽到他打包行李的聲音,我當時睡著了。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媽媽在哭,她說:「爸爸現在在切爾諾貝利。」

我們等待他回來,就像他去打仗了一樣。

他回來之後,又回工廠上班了。他什麼都沒跟我們說。我在學校裡,跟大家誇口說,我爸爸剛從切爾諾貝利回來,他是清理人。清理人負責意外發生後的清理工作,這些人都是英雄。所有男生都很羨慕。

一年後,他生病了。

我們一起走在醫院的庭院裡——他已經動過兩次手術了,這時他頭一次開口跟我談起切爾諾貝利。

他們工作的地方離反應爐很近。他說那裡很安靜,祥和又美麗。他們工作的時候,發生了很多事。花園裡的花很茂盛地開著,是為了誰呢?人們早已離開了村莊。他們「清理」了那些留下來的東西。他們移除被銫和鍶污染的表土,然後清洗屋頂。但是到了第二天,輻射劑量計碰到任何東西,卻依然不停地喀喀作響。

「離開的時候,他們與我們握手,還給了我們感謝狀,感謝我們做出的犧牲。」他說個不停。

最後一次從醫院回來時,他說:「如果我能活下來,我再也不會碰物理和化學了。我要離開工廠,我要當個牧羊人。」

現在只剩我跟媽媽相依為命。雖然媽媽希望我去讀理工學院,但我不願意。我爸爸就是讀這所學校的。

***

我曾經會寫詩。我五年級的時候,喜歡上一個女孩。七年級的時候,我認識了死亡。

我讀過加西亞·洛爾迦寫的一句話:「尖叫的黑色之根。」我開始學習放風箏,我不喜歡玩這個遊戲,但我還能做什麼呢?

我有一個朋友叫安德烈。他動了兩次手術,然後被送回家了。六個月後,他本來要動第三次手術的,可他在空蕩蕩的教室裡用皮帶上吊了,趁大家上體育課的時候。醫生說他不可以跑或跳。

先是尤利婭、卡佳、瓦迪姆、奧克薩那、奧列格,現在輪到安德烈了。

「我們都會死,然後變成科學研究的一部分。」安德烈曾這麼說過。

卡佳說:「我們都會死,然後被大家遺忘。」

奧克薩那說:「我死的時候,不要把我葬在墓園,那裡只有死人和烏鴉,把我葬在田野裡。」

尤利婭只會哭泣。現在每當我抬頭向上望,天空彷彿活了起來,因為他們都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