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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什麼愛切爾諾貝利

那是一九八六年——當時過的是怎樣的日子?科技所造成的世界末日是怎麼降臨在我們身上的?我們是當地的知識分子,我們有自己的團體,過著自己的生活,跟周圍的一切保持距離。這就是我們抗議的方式。

我們有我們的規矩:我們不看《真理報》,但是會傳閱《星火》雜誌。他們只要稍稍放鬆管控,我們就開始全面接受信息。我們閱讀索爾仁尼琴的作品,家裡擺著沙拉莫夫的書,在廚房裡高談闊論。我們渴望從生命中獲得更多東西。那是什麼呢?我們想要像凱瑟琳·德納芙那些戴著貝雷帽的電影明星一樣,我們想要自由。我們當中有些人脫離了團體,終日酗酒;有些則加入了共產黨,開始了政治生涯。沒人認為這個政權會崩潰。我們會想,如果真是這樣,如果這個政權永遠屹立不倒,那就別管其他人了,只要活在自己的小天地裡就好。

然後發生了切爾諾貝利事件,剛開始我們的反應都一樣——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就讓有關當局去擔心吧,切爾諾貝利是他們的責任。那裡距離遙遠,我們甚至沒有看地圖。當時我們根本不想知道真相。

但是當他們把牛奶貼上「成人用」和「孩童用」的標籤時,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感覺這件事離家人又近了一點。好吧,就算我不是共產黨員,我還得在這裡生活。我們開始感到害怕:「為什麼今年的蘿蔔葉看起來像甜菜一樣?」

一打開電視,就能聽到他們說:「不要聽信西方世界的挑撥!」

這個時候,你才真的能確定發生事情了。

而勞動節遊行呢?沒人強迫我們參與——沒人強迫我們一定要去。我們可以選擇,但後來我們錯過了這次遊行。這次勞動節遊行是我看過的最熱鬧最擁擠的一次。大家都很擔心,都希望融入人群——與其他人在一起。人們需要有抱怨的對象,抱怨有關當局、政府和共產黨。現在我回想過去,轉折點是在什麼時候呢?之前我們並不想知道真相,我們只想知道蘿蔔能不能吃而已。

我是奇姆沃羅諾工廠的工程師。當時廠裡有一群來自東德的專家,正在安裝新裝置。我看到了來自其他文化的人的反應。當他們得知這場意外後,他們立刻要求醫療照顧、輻射劑量計,還要求管理食物來源。他們收聽德國廣播節目,從中得知該怎麼做。當然,他們的要求都被拒絕了。因此他們立刻打包,準備離開。

「幫我們買車票!讓我們回去!如果你不能保證我們的安全,我們就要離開。」

他們群起抗議,發電報回國。他們都帶著家人一起過來,他們是為了老婆和小孩在奮鬥,是為了自己的性命在奮鬥!而我們呢?我們又有什麼反應?噢,這些德國人日子過得太好了,他們太傲慢了——真是歇斯底里!他們都是懦夫!他們竟然還測量羅宋湯和絞肉的輻射量,真是可笑!而我們的人,都是真正的男人,真正的俄羅斯男兒!

我們的人不顧一切與反應爐搏鬥。我們的人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戴著帆布手套,徒手爬上正在熔解的屋頂(這些我們都在電視裡看到了)。我們的孩子手持旗幟,加入遊行隊伍,那些老兵也來了,他們是過往的守護者。(沉思)但是不懂得為自身感到害怕,也算是一種未開化的習性。我們總是說「我們」,而不說「我」。

「我們會讓他們見識蘇聯人的勇氣。」

「我們要讓他們瞧瞧蘇聯民族的厲害。」

我們要向全世界展現!但我還是我,我還是我自己。我不想死。我很害怕。

從另一個角度看自己,是很有意思的,可以審視自己的感受,可以看看:我是如何成長與改變的?我發現我開始更多地注意周圍的事物。在切爾諾貝利事件之後,有這樣的反應是很自然的。我們開始學會說「我」。我不想死!我很害怕!

偉大的帝國開始崩潰四散。首先是阿富汗,接著是切爾諾貝利。蘇聯解體時,我們才發現自己孤立無依。我很不想這麼說,但我們熱愛切爾諾貝利。切爾諾貝利成為我們生命的意義,成為我們苦難的意義,如同戰爭一樣。在切爾諾貝利事件之後,世人才得知我們的存在,我們才開啟了通往歐洲的窗口。我們是切爾諾貝利的受害者,也是切爾諾貝利的信徒。我很不想這麼說,但的確如此。

現在,切爾諾貝利變成了我的工作。我會前去視察。在隔離區內,人們依然生活在恐懼中,生活在倒塌的小屋裡。他們期盼共產主義來臨。每一次投票,他們都投給主張鐵腕統治的人,他們夢想回到斯大林年代、軍事統治年代。其實他們就生活在軍事管理之下:崗哨、穿制服的人、門禁、配給制度,還有分配人道救援物資的官僚。箱子上用德文和俄文寫著「禁止買賣或交換」。但這些物資的買賣與交換,仍發生在每家每戶,發生在每個小攤上。

這就像一場遊戲,像一場表演。我跟著一些外國人,開著一輛滿載人道救援物資的卡車前來。這些人大概是奉基督之名來的。在外面,渾身泥土,穿戴著大衣和手套,站在水坑裡的那些人,就是我的同鄉。他們都穿著廉價靴子,眼神似乎在說:「我們什麼都不需要,反正遲早會被拿走。」但是他們又很想拿點什麼,不論是一個盒子還是一個箱子,他們想拿一點舶來品。

我們都知道村裡老婆婆們的住所。這時,我突然有個異想天開又很可憎的念頭。

「我讓你們見識一下!」我說,「這在非洲可看不到喔!只有這裡才看得到。你看,兩百居裡,三百居裡。」

我注意到那些老婆婆改變了表情——她們當中有幾個可真會演戲。她們把台詞記得一清二楚,還會在適當的時候哭泣。這些外國人第一次來的時候,這些老婆婆都不願多說什麼,只是站在原地流淚。現在她們知道該說什麼了,這樣也許能拿到額外的糖果給小孩吃,或者拿到一箱衣物。這種行為是深奧的人生哲學——來自她們與死亡和歲月的關係。她們之所以不願離開住了一輩子的小屋,絕不是為了這些糖果和德國巧克力。

回程途中,夕陽西下。

我說:「看看這塊土地多麼美麗!」

太陽照耀著森林和田野,餘暉彷彿在與我們道別。

「沒錯,」一位會說俄語的德國人說,「是很漂亮,但是被污染了。」

他手裡正握著一個輻射劑量計。這時我才知道,只有我的眼裡才看得到夕陽。這裡是我的家鄉,這裡是我生活的地方。

——娜塔利婭·阿爾謝尼芙娜·羅斯洛瓦,切爾諾貝利受災兒童莫吉廖夫婦女委員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