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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竟然可以擁有無盡的權力來支配他人

我不是文人,我是物理學家,所以我只會向你陳述事實,不會添油加醋。

遲早會有人出來為切爾諾貝利負責。有一天他們會出來承擔責任,就像一九三七年一樣。也許要等五十年,大家都老了,他們也都過世了。他們這些罪人!(安靜下來)我們要讓事實流傳下去。後人會用得上的。

四月二十六日這一天,我到莫斯科出差。我在那裡聽到了意外的消息。

我打電話給明斯克的尼古拉·斯柳尼科夫,白俄羅斯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的總書記。我打了一次、兩次、三次電話,但他們不讓我跟他說話。我轉而找他的助理,那位助理跟我很熟。

「我從莫斯科打來的,幫我接斯柳尼科夫,我要通知他一些消息,緊急的消息。」

電話是用政府專線打的,但他們已經開始封鎖消息了。你只要一講起意外,通話馬上就會中斷。很明顯,有人在竊聽!我希望能找出是誰在竊聽——應該有專門的機構,是政府裡的秘密組織。更何況,我是打給中央委員會的第一書記的。而我呢?我是白俄羅斯國家科學院核能研究所的主任。我是教授,是科學院院士,但就連我的電話也被封鎖了。

我花了兩小時,終於跟斯柳尼科夫通上話。

我對他說:「據我計算,這是一起很嚴重的意外。」——我當時有機會和莫斯科某些人士談話,因此知道部分實情——「輻射雲正朝我們飄過來,朝白俄羅斯飄過來。我們需要馬上對人民實施碘劑預防措施,撤離核電廠附近的居民。方圓一百公里內,都不應該有任何人和動物。」

「我已經收到報告了,」斯柳尼科夫說,「那裡起了一場火,但是已經被撲滅了。」

我忍不住了:「這是謊言!這是明目張膽的欺騙!只要是物理學家都知道,石墨正在某處以一小時五噸的速度在燃燒,你想想這會燒多久?!」

我趕上第一班回明斯克的火車。我整晚沒睡。我測量了我兒子的甲狀腺——當時測量輻射量最適合的部位——測出每小時一百八十毫倫琴的劑量。他需要碘化鉀,也就是一般的碘。小孩需要兩到三滴碘,滴到半杯溶劑裡服用,成人則需要三到四滴。

反應爐已經燒了十天,這些事早在十天前就該做了。但是沒人願意聽我們的話!沒人願意聽科學家和醫生的指示!他們把科學、醫學與政治混為一談。他們就是這樣!

我們不能忘記當時的環境背景,十年前,當時的我們是怎樣的?當時國家安全委員會還在進行秘密實驗,所有「西方的消息」都被封鎖。當時有上千種禁忌,黨和軍隊都握有機密。和平的蘇聯境內,原子能就和煤炭一樣安全——人們是在這樣的教育下長大的。我們是被恐懼和偏見束縛的人民,我們的信仰變成了迷信。

然而,好吧,只說發生的事實。第二天是四月二十七日,我決定前往位於烏克蘭邊境的戈梅利州。我去了幾座主要城市——布拉金、霍伊尼基、那羅夫亞,那些地方僅與核電廠相隔二三十公里。我需要更多信息。

我帶著整套測量環境輻射的裝備去了。環境輻射測出來的結果是:布拉金,每小時三萬毫倫琴;那羅夫亞,每小時兩萬八千。但是人們仍在田里播種和除草,準備慶祝復活節。他們把蛋塗上色彩,烘焙復活節蛋糕。他們會說:什麼輻射?那是什麼?我們沒有接到任何命令。上頭只對我們說收成如何,進度如何。他們以為我瘋了:「教授,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倫琴,毫倫琴——這聽來像是外星人說的話。」

然後我們回到明斯克。街上人來人往,人們照常賣著餡餅、冰激凌、三明治、酥皮點心,而輻射雲就在他們頭頂。

四月二十九日——每件事發生的日期我都記得很清楚——早上八點,我坐在斯柳尼科夫的接待區。我想見他,我試了一次又一次。我一直坐到下午五點半。這時,有個知名詩人從斯柳尼科夫的辦公室走了出來。我認識他。他對我說:「我剛才和斯柳尼科夫同志在討論白俄羅斯文化。」

我氣炸了:「如果我們不趕快把民眾從切爾諾貝利撤離,如果我們不救他們,以後就沒有白俄羅斯文化了!也沒有人讀你的書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們已經把火撲滅了。」

我最終見到了斯柳尼科夫。我告訴他前天的所見所聞,我們需要救救這些人!在烏克蘭——我已經跟他們通過電話——他們早就開始撤離人民了。

他說:「為什麼你的人員(研究所員工)拿著輻射劑量計在鎮內到處走動,把大家都嚇壞了?我已經向莫斯科的伊雷因教授請教過了,他是蘇聯輻射防護局主席,他表示一切正常。政府委員會也到了核電廠,檢察官的辦公室也設在那裡。我們已派出軍隊,用上全部的軍事裝備來處理漏洞。」

我們要面對上千噸的銫、碘、鉛、鋯、鎘、鈹、硼,還有未知數量的鈽(切爾諾貝利使用石墨鈾反應爐,這類反應爐可以製造出適用於核彈的鈽元素),一共四百五十種放射性物質。這相當於三百五十顆廣島原子彈的威力。他們應該講物理學,談物理定律,而他們卻反倒歸咎敵國,開始尋找敵人。

或早或晚,一定會有人出來負責。

「你會說你的專長是牽引機,」我對斯柳尼科夫說,他曾是牽引機工廠的主管,「你會說你不懂輻射的影響,但我是物理學家,我知道會發生什麼後果。」

可從他的角度來看,這又算得了什麼?幾個教授,一群物理學家,憑什麼告訴中央委員會該怎麼做?不,他們並不是罪犯集團,更應該說是無知和盲從的團體。他們的生活原則,他們從那個大機器那裡唯一學來的事,就是不要出風頭,大家開心就好。

斯柳尼科夫不久後就被召喚到莫斯科,陞官了。這個陰險的傢伙!我打賭,戈爾巴喬夫一定親自從克里姆林宮打電話給他,大概會說,我希望你們白俄羅斯人不要恐慌,西方世界正在引起騷動。

如果你不討好你的長官,那麼你就會失去陞官的機會,失去出國旅行的機會,也會失去那棟別墅。如果我們仍在封閉的體制內,仍在鐵幕之下,人們恐怕至今還住在反應爐旁邊。他們會掩蓋一切!想想克什特姆和塞米巴拉金斯克——你懂嗎?我們還活在斯大林的國家裡。

依照當時我們的民防教育指導,在可能遭遇核子攻擊或發生核子意外的情況下,全民都應實行碘劑預防措施,這是在有危險時就應採取的行動。我們這裡每小時有三千毫倫琴的輻射量,但他們擔心的不是人民,而是自己的地位。

這個國家屬於當權者,國家永遠擺在第一。他們大可以找出別的方法來實行預防——不需要公佈,也不會造成恐慌。他們大可以把碘投放到水庫裡,或加在牛奶裡。市內已備有七百公斤的濃縮碘來應付這種狀況,但這些濃縮碘統統原封不動。人們害怕上級長官的程度,甚於害怕原子。所有人都在等待命令,等待電話,沒有人行動。

我的公文包裡帶著一個輻射劑量計。為什麼?因為他們不再讓我與重要人士會面,他們已對我感到厭煩,所以我帶著輻射劑量計到接待室,測量那些秘書或私人司機的甲狀腺。有時候這樣做很有效,他們會感到害怕,然後讓我進去。

這時有人對我說:「教授,為什麼你要這樣到處嚇人?你認為你是唯一關心白俄羅斯人民的人嗎?更何況,人免不了一死,就像人難免因為吸煙、車禍或自殺而死一樣。」

他們嘲笑烏克蘭人。烏克蘭人跪在克里姆林宮前,懇求得到更多資金、藥物和輻射測量裝備(這些裝備數量不足)。與此同時,我們的斯柳尼科夫卻只花了十五分鐘處理這種狀況:「一切都沒事,我們會自行解決。」

大家都稱讚他:「我們的白俄羅斯兄弟,這麼做就對了!」想想這微不足道的讚美,是用多少生命換來的?

我手裡有資料,能證明那些長官都服用過碘劑。我研究所的同事幫他們檢查時,他們有乾淨的甲狀腺,不可能沒服用過碘。他們還私下把自己的孩子送走,以防萬一。當他們進到隔離區時,他們會戴上防毒面具和特製的外衣——這些裝備是大家所沒有的。他們在明斯克擁有專用的家畜,這也早已不是秘密了——每一頭牛都有編號,並且嚴加管控。他們有專用的土地、專用的苗床,有專人來監督。最令人噁心的是,他們中間沒人敢出來負責!

當他們不再接見我之後,我就改用信件轟炸他們。我把正式的報告寄到各地,寄給每個名人,寄給整個指揮體系。四份文件夾,每份兩百五十頁,寫的全是實情。所有文件我都備份了,以防萬一。一份放在研究所的辦公室,另一份放在家裡,交給我妻子藏了起來。為什麼我要備份呢?因為在我們的國家不得不這樣做。我總是親自鎖上辦公室的門,但有一次我出差回來後,那些文件都不見了。

我是在烏克蘭長大的,我的祖先是哥薩克人,我也有哥薩克人的個性。我不停地寫,我不停地呼籲:「你們要救救這些人!要立刻撤離他們!」

我們不停地在各地遊走。我們的研究所率先畫出了污染區的地圖,整個南邊都是紅色的。

這些都已成為歷史了——一個罪行的歷史。

他們把研究所全部的輻射測量裝備都拿走了,沒有任何說明就沒收了裝備。我在家裡開始接到恐嚇電話:「教授,不要再使人民恐慌了,你的下場恐怕會很慘。想知道會有多慘嗎?我們可以讓你見識一下。」他們用恐嚇的手段向研究所的科學家施壓。

我寫信給莫斯科。

隨後,國家科學院院長普拉托洛夫接見了我:「你不會被白俄羅斯人民所遺忘,你為他們付出了很多,但你不應該寫信到莫斯科,這不是個好主意。他們現在要我把你撤職。為什麼你要寫信?難道你不知道自己在跟什麼人對抗嗎?」

好吧,我手裡有地圖和數據,而他們有什麼?他們可以把我關到精神病院,我曾被他們這樣威脅過。他們說可以保證我會發生意外車禍——我也收到過警告。他們可以讓我受到法庭審判,罪名是從事反蘇聯活動,或者因為研究所裡不見了一盒釘子。

然後,我被他們拉上法庭審判了。

他們達到了目的,我心臟病發作了。(沉默不語)

我把一切都寫下來了,都裝在這個文件夾裡。裡面寫的都是事實,沒有添油加醋。

我們檢查村裡的男孩和女孩,他們有一千五百、兩千、三千毫倫琴,還有超過三千毫倫琴的。這些女孩都無法生育了,她們會發生基因突變。

牽引機還在耕地,我問跟我們一起來的人:「至少要讓牽引機的駕駛員戴上防毒面具吧?」

「不,他們不用。」

「什麼?難道你們沒有防毒面具?」

「噢,我們有很多!用到公元兩千年才用得完。我們只是不發給他們而已,不然會引起恐慌。大家都會逃跑,他們會離開這裡。」

「你怎麼可以這麼做?」

「教授,這些事你說起來很簡單。如果你丟了飯碗,你可以再找一份工作,而我該怎麼辦?」

這是何等的權力!一個人竟然可以擁有無盡的權力來支配他人!這已經不僅僅是欺詐和謊言,這是對無辜人民的戰爭!

我們開車沿皮裡亞特河走的時候,看到人們在河邊搭起了帳篷,他們與家人在一起露營。他們游泳、曬太陽,全然不知這些天來他們都處於輻射雲之下。與他們交談是被嚴格禁止的。但我看到了小孩,於是我上前跟他們解釋。他們不相信我:「為什麼電視和廣播都沒說?」

一個地方黨支部的人隨時陪同在我們身邊——他什麼也沒說,但我可以從他的表情猜到他的想法:我應不應該向上級報告呢?

但他也很同情這些人!畢竟他也是正常人。我不知道當我們回去後,他會做出什麼決定。他會向上級匯報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漫長的沉默)

我們知道這些真相又能如何?我們該如何面對?

如果核電廠又發生爆炸了,同樣的事會再次發生。

我們還活在斯大林的國家裡。人們還活在斯大林的統治下。

——瓦西裡·鮑裡索維奇·涅斯捷連科,白俄羅斯國家科學院前核能研究所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