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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形的嬰兒

有一天,女兒對我說:「媽媽,如果我生下了一個殘缺的孩子,我還是會很愛他。」

你可以想像嗎?她才讀十年級,卻已經在想這種事了。她的朋友們也一樣,他們都會思考這樣的事。

我們的朋友最近生了一個兒子,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這對夫妻既年輕又俊美,他們的小孩竟有一張裂到耳朵位置的大嘴,而且沒有耳朵。

我不再像過去那樣時常拜訪他們了,但我女兒不介意,她常順道過去看看。她很喜歡去那裡,也許是想多看一眼,或者只是想搗搗亂而已。

我們本可以離開這裡,但我跟我丈夫考慮之後決定留下來。我們不敢離開。在這裡,我們都是切爾諾貝利人,我們不會害怕彼此;在這裡,如果有人拿家裡種的蘋果或小黃瓜給你吃,你會欣然接受,不會遮遮掩掩地把東西藏到口袋或皮包裡,然後拿出去丟掉。

我們有同樣的回憶、同樣的命運。到了其他地方,我們就會變成外地人,像麻風病人一樣不受歡迎。人們嘴裡常常這麼說:「切爾諾貝利人」,「切爾諾貝利孩子」,「切爾諾貝利難民」。人們不瞭解我們,害怕我們。他們如果有權力的話,大概會在我們周圍拉一條警戒線,把我們封鎖起來,不讓任何人離開,這樣他們才能安心。(停止說話)不要跟我說事情不會這樣,我都親身經歷過。剛開始那幾天……我帶著女兒逃到明斯克,去找我妹妹。我的親妹妹不讓我進門,說她家裡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你能想像這種事嗎?我們後來只能在火車站裡過夜。

我有一些瘋狂的想法。我們該何去何從?也許我們該自我了結,結束這些苦難?剛開始我會這麼想。大家腦子裡都開始想像,會發生一些可怕的疾病,會有一些不可思議的病症。連身為醫生的我都難免如此,我可以猜到其他人大概會瞎想些什麼。

現在我觀察著我的孩子,她們不論去哪裡都像外人。我女兒暑假時參加了少年先鋒隊夏令營,其他小孩都不敢碰她。

「她是切爾諾貝利來的兔子,晚上會發光。」

他們要她晚上走到庭院裡去,看她是不是真的會發光。

人們會談論戰爭,還有經歷過戰爭的那一代人,我們常被拿來作比較。但那些人是快樂的!他們贏了戰爭!現在人常說,勝利給了他們很強大的生命能量,也就是說,給了他們很強的動機繼續活下去。他們無所畏懼,他們想要活下去,想要讀書,想要生孩子。而我們呢?

所有的事情都讓我們擔心害怕。我們擔心我們的孩子,我們擔心還沒出生的孫子,他們還沒出生,而我們已經在擔心了。我們的笑容變少了,在節日裡也不再高歌。土地變了,田地變成了森林。人們的性情也改變了,大家都很鬱悶,感覺末日即將來臨。切爾諾貝利是一個預兆,是一個象徵。我們的日常生活和思維模式都因此改變了。

有時我會想,你不要寫有關我們的事會比較好。這樣人們就不會害怕了。在癌症病人家裡,是不會有人提起癌症的。如果有人被終身監禁,他也同樣不會再被家人談論。

——娜傑日達·阿法納西耶芙娜·布拉科娃,霍伊尼基鎮的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