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關於死亡還是愛情 > 死亡的陰影 >

死亡的陰影

你想知道有關那些日子的事實與細節,還是只想聽聽我的故事?我並不是攝影師,我在那裡攝影是因為剛好有照相機在手裡。我本來是拍給自己看的,但現在這已經變成我的職業了。我總是忘不了那裡帶給我的嶄新感受。這樣講你懂嗎?

(他邊說邊將照片在桌上攤開:有椅子、窗台、車輪般大小的向日葵、無人村莊裡的鳥巢;空蕩墓園裡的告示牌,上面寫著「高度輻射,禁止進入」,廢棄空屋庭院中的嬰兒車,窗戶被封了起來,一隻烏鴉站在嬰兒車上,似乎在保護鳥巢;常見的鶴群,飛越荒地。)

人們問我:「你怎麼不拍彩色照片?要有顏色的!」但切爾諾貝利是個黑暗的事件,這裡不應該有其他顏色。而我的故事呢?我只能為這些作註解(指著照片)。但是沒關係,我盡量試試看,其實故事就在裡面了。(再次指向照片)

當時我在工廠裡工作,同時函授進修大學歷史學位。我在工廠的職位是二級水電工。他們將我們召集起來,急忙派我們出發,像是要送去戰場前線一樣。

「我們要到哪裡?」

「他們告訴你去哪兒,你就去哪兒。」

「我們要做什麼?」

「他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可是我們只是建築工人。」

「那就去四處蓋東西吧。」

我們蓋了許多輔助用的建築:洗衣間、倉庫、帳篷。我負責卸載水泥。沒人知道這些水泥是哪種水泥,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他們運過來,我們就將水泥卸下。一整天都在卸這個,到最後全身都包裹在灰色的水泥裡,連身上穿的特殊防護衣也不例外,只看得到牙齒。晚上我們把水泥清理乾淨,第二天又沾了一身。

他們為我們舉辦了政治會談——他們稱我們為英雄,在前線立功,用的都是軍用語言。但到底什麼是貝克?什麼是居裡?什麼是毫倫琴?我們向指揮官發問,他也無法回答,軍校裡沒有教過。毫、微之類的用語,聽來就像中文一樣難懂。

「你們知道那麼多做什麼?奉命行事就對了。在這裡你們都是軍人。」

沒錯,我們是軍人,但不是囚犯。

一位委員前來巡視。「聽好,」他對我們說,「這裡一切都很正常。環境輻射值是正常的。大約離這裡四公里處是有危險的,那邊的居民將會被撤離。但這裡是安全的。」

他們當中有輻射檢測人員,他肩上掛著小盒子一樣的儀器,然後拿著一根長桿子在我們的靴子附近揮動,然後他嚇得往旁邊一跳——這是他不由自主的反射動作,他不是故意的。

接下來就是像你這樣的作家會感興趣的地方了。你覺得,這件事我們會記得多久?過不了幾天就忘了。我們俄國人是不會為自己著想的,不會只為自己的生命考慮,不會有這種想法。我們的政治家不會把個體的生命價值考慮在內,因此我們也不會。這樣講你明白嗎?我們不是這樣的人,我們和你們不同。

在隔離區,我們的確喝了很多酒,真的喝了很多。一到晚上,沒人是清醒的。前幾杯時,會有人開始感到寂寞,想起他們的老婆小孩,談起之前的工作,抱怨以前的老闆。沒多久,喝了一兩瓶之後——我們唯一的話題,只剩下國家的命運和宇宙的法則。我們會談起戈爾巴喬夫和利加喬夫,還有斯大林。俄國是不是偉大的國家?我們會不會勝過美國人?當時是一九八六年——我們比的是誰的飛機更好,誰的航天飛機更可靠。

好吧,雖然切爾諾貝利爆炸了,但是我們有第一位上太空的人!你能理解嗎?我們重複著這些話題,直到喉嚨沙啞,直到天亮。為什麼我們沒有輻射劑量計,也沒有領到任何藥粉以防萬一?為什麼我們沒有洗衣機可以每天洗防護衣,只能一個月洗兩次?這些話題總是最後才被提起,或是穿插在家庭和國家之間。該死,我們就是受這樣的教育長大的!

伏特加比黃金還珍貴,想買也買不到。村裡所有東西都被喝乾了:伏特加、私釀酒、化妝水、指甲油和噴霧劑。

你可以想像這個畫面,我們拿著三升裝的私釀酒,或是一罐古龍水,就開始沒天沒地地聊起來。我們當中有教師和工程師,有完整的聯邦團隊:俄羅斯人、白俄羅斯人、哈薩克人和烏克蘭人。

我們開始辯論哲理,談起我們都是物質的奴隸,使得我們成為這世上眾多物件之一,而切爾諾貝利為我們開啟了進入永恆的大門。我還記得我們討論到俄國文化的命運,結論總是悲觀的。沒有活在死亡的陰影之下,就無法理解這些事。只有在俄國文化的背景下,這場災難才有意義,也只有俄國文化做好了準備。我們長久以來都在害怕核彈,害怕蘑菇雲,但結果發生的卻是這種事;我們知道火柴或保險絲走火可以燒掉一間房子,但這次的事件卻不是這麼回事。我們都聽過切爾諾貝利的傳言,聽說那裡的火焰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甚至不能稱之為火焰。那是一道光,是閃亮的,不是藍色,和天空的顏色很相近,也沒有冒出煙霧。

那些科學家本來都是神,現在卻成了墮落的天使,甚至是惡魔。他們沒有能力探索自然的奧秘,至今仍然如此。我是來自布蘭特金的俄羅斯人。我們那裡有個老頭喜歡坐在門廊前,他的房子朝一邊傾斜,就快倒了,但他仍不停地談著世界的命運。每個工廠,每間啤酒屋裡都會有亞里士多德。而現在我們就坐在反應爐旁,你可以想像一下這裡大談哲學的人會有多少。

報社的人來找我們拍照。他們會製造出虛構的場景:他們要拍廢棄空屋的窗戶,就拿了一架小提琴擺在窗前,然後將照片命名為「切爾諾貝利交響曲」。但其實你不用虛構任何事,你只需要回憶就可以了:學校裡的地球儀被牽引機壓碎;陽台上曬乾的衣服掛了一年,變成黑色;廢棄的軍人公墓裡,草長得和軍人雕像一樣高,雕像手裡的自動步槍上築起了鳥窩;房屋的門被破壞了,裡面被洗劫一空,但窗簾仍舊是拉上的狀態;人們離去了,屋內仍擺有他們的照片,就好像是他們留下的靈魂一樣。

沒有什麼是不重要的,沒有什麼是無關緊要的。

我想要清楚詳細地記住每件事:當時的時間,天空的顏色,我的感受。你懂嗎?人類永遠遺棄了這片土地,而我們是第一批能體驗這種「永遠」的人。絕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那些老農夫的面孔——他們看起來彷彿雕像。他們是最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的人。他們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家園。他們在這塊土地上長大、戀愛,用汗水養家餬口、生兒育女,期待孫子孫女的到來。在結束了一生之後,他們將離開人世,入土為安,成為土地的一部分。這一切都發生在白俄羅斯的農舍中!對我們這些住在城市裡的人來說,家只是一種居住的工具;對他們而言,家就是整個世界,整個宇宙。所以,每當經過這些空蕩蕩的村莊時,你總希望能看見人影。地方教堂早被洗劫一空——裡面滿是蠟的味道,讓人忍不住想要祈禱。

我想要牢記所有的一切,所以我開始攝影。這就是我的故事。不久前我們安葬了一個去過那裡的朋友。他死於血癌。我們為他守夜,按蘇聯的傳統喝酒,然後又滔滔不絕地聊到午夜。

剛開始,我們談論這位往生的朋友。但是後來呢?我們又談起了國家的命運和宇宙的法則。

俄國軍隊會不會離開車臣?

會不會有第二次高加索戰爭,還是這場戰爭已經開始了?

日裡諾夫斯基有沒有可能當上總理?葉利欽會不會再次連任?

我們還談起了英國皇室的戴安娜王妃、俄國的君主政體,談起了切爾諾貝利和與之相關的各種推測。有人聲稱外星人知道發生災難後,會前來幫助;有人說這其實是一場實驗,接下來出生的小孩會有過人的天分;有人說白俄羅斯人或許會滅絕,就像斯基泰人一樣。

我們都是玄學家,早已脫離這個俗世。我們只生活在夢中,活在高談闊論裡。你一定要在這平凡的生命裡增添些什麼,才能使一切變得合理,就算在死亡的邊緣也一樣。

——維克多·拉圖,攝影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