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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與夢想平凡地死去

那是一種自由的感覺。在那裡你會覺得自己是自由之身。這種感受你是無法理解的,只有經歷過戰事的人才會懂。我親眼見過那些人——他們一喝醉就會開始喋喋不休地提及往事,他們很懷念自由奔放的感覺。這些特種部隊在斯大林的命令下從不退縮!你會去打仗,你會活下來,然後領到一百克廉價煙草。你也可能會有上千種不同的死法,被炸得支離破碎。但是如果你夠努力,你可以騙過所有人——死神、長官、戰爭、傷員,甚至是全能的神——你可以騙過他們然後活下來!

自由總伴隨著寂寞。我明白這一點,所有去過反應爐的人也同樣明白,就好比戰場前線的壕溝一般。恐懼和自由!無論如何都得活下去,這不是過著平凡生活的人可以理解的。還記得他們是怎麼訓練我們,讓我們隨時備戰的嗎?結果我們仍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我還沒準備好。兩位軍方人士到工廠裡叫我出來:「你可以分辨汽油和柴油嗎?」

我問:「你們要派我去哪裡?」

「你問這個是什麼意思?你是自願去切爾諾貝利的。」

我的軍事專長是火箭燃料,這是一項機密的專長。他們從工廠直接帶我過去,我身上只穿著T恤,他們甚至不讓我回家。

我說:「我要先告訴我妻子。」

「我們會告訴她。」

不算軍官,巴士上約有十五人。我很欣賞這些人。如果要我們去,我們就去;要我們做工,我們就做;如果他們要我們去反應爐,我們就會爬上反應爐的屋頂。

在已撤離的村莊外,他們立起了守望台,士兵們拿著來復槍駐守其中。周圍有障礙物,還有標示寫著:「這條路已受到污染,嚴禁通過及停留。」

四周都是灰色的樹木,上面灑著輻射去污液。這簡直讓人發瘋!剛開始幾天,我們都不敢坐在地上或草地上,我們都是快步跑動,而不是走。如果有車經過,我們會立刻戴上防毒面具來抵擋塵土。輪班結束後,我們會坐在帳篷內。哈!幾個月過後,一切都正常了,就像平常生活一樣。我們從樹上摘梅子,去抓魚,那裡的梭子魚大得驚人。還有鯛魚——曬乾後可以拿來下酒。大概有人跟你說過這些了吧?我們還踢足球,我們還下水游泳!哈。(又笑了起來)我們相信命運,我們的內心只相信宿命,我們不懂醫學,我們並不理性,這就是蘇聯人的心態。我只相信自己的命運!哈哈!

現在我是二級傷兵。我很快就病倒了,是輻射污染。我去看門診的時候,甚至沒有醫療卡。啊,不管這麼多了,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個,就是這樣的心態。

我是一個軍人,我必須把別人的空房子封起來。這是什麼感受呢……看著那些不能播種的田,奶牛用頭不斷撞門,但是閘門和房屋都被封了起來,任憑牛奶滴到地上。就是這樣的感受!

在尚未撤離的村莊裡,農民們會釀製伏特加賣給我們。我們有很多錢可以用:工作的薪水是之前的三倍,軍隊每天發放的補貼也是之前的三倍。後來我們接到一項命令:平時喝酒的人,第二期任務時可以選擇留下。

喝伏特加到底有沒有效呢?至少有心理作用。我們選擇相信,正如我們對其他事也深信不疑一樣。

農民的生活過得很順利:他們播種,等作物成熟,然後收割,聽任一切自然發展。他們不需要跟沙皇,或是政府交涉——航天飛機與核電廠也與他們無關,首都的會談也一樣,不關他們什麼事。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生活環境已經大不相同了,這就是切爾諾貝利。他們從未離開此地。

開始有人中風死亡了,他們靜靜地打包種子和西紅柿。

爐子上的玻璃杯炸開了,他們就再擺一個回去。

你說應該要銷毀、掩埋所有東西?我們的確這麼做了。我們禁止他們勞動,剝奪了他們生活的傳統意義。我們成了他們的敵人。

我想要自願去反應爐。「別擔心,」其他人對我說,「每個人在解除動員前的最後一個月,都會被派去反應爐屋頂。」

我們會在這裡待六個月。和預先指定的一樣,在居民撤離五個月後,我們便被派到反應爐了。知道我們將去反應爐屋頂工作後,有人開著玩笑,也有人嚴肅地討論著。在那之後,我們也許還有五年可活,說不定還有七到十年可活。但是不知為何,大多數人都說只有五年。這數字怎麼來的?而且他們很冷靜地說著這樣的話,沒有一絲恐慌。

「志願者,向前走一步!」

我們整隊人都向前走了一步。

指揮官有一台監視器,他打開屏幕,把反應爐的屋頂展示給我們看:上面散落著石墨碎片和熔化的瀝青。

「小伙子們,看清楚那些碎片了嗎?你們要把這些碎片清理乾淨。然後到這裡,你們要在這個區域挖洞。」

根據指示,上去作業的時間應該是四十到五十五秒。不過這是不可能的,至少需要幾分鐘的時間才能完成。在這段時間裡,要上到屋頂,再下來,然後再爬上去,把東西丟下來—一個人負責把手推車裝滿,其他人負責把東西扔到坑裡。你必須把東西丟了就走,不能往下看,這是不被允許的。但大家還是看了。

報紙上寫著:「反應爐周圍的空氣很乾淨。」我們讀了之後都笑了,還咒罵了幾句。空氣很乾淨,沒錯,但上面的輻射劑量很高。他們給了我們一些輻射劑量計,有的上限是五倫琴,一用就立刻到達極限了。有的上限較高,可以測量至兩百倫琴,同樣也達到上限。

他們說,你還可以活五年,而且不能生育。如果五年後你還沒死的話……(笑了起來)當時流傳著各種笑話。我們都很平靜,沒有驚慌失措。五年啊……我已經活過十年了。看吧!(笑了起來)他們還頒發獎章給我們。我得到了兩個。獎章上有各種圖案: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和紅旗。

有個人消失了。我們以為他逃命去了,但兩天後發現他在樹林上吊自殺了。每個人都曾這樣想過,你懂嗎……但我們的長官卻說,這個人收到一封信,信裡說他妻子對他不忠。誰知道是真是假,再過一個星期我們就要解除動員了,他竟然還去樹林裡上吊。

我們當中有一位廚師,他很害怕,不敢睡在帳篷裡。他住在倉庫,在奶油桶和肉罐頭底下挖了個坑,帶著自備的床單、枕頭睡在地底下。這時我們接到命令:「再召集一批人上屋頂。」

大家都去過了,但他們還是很缺人!最後他被挑上了。他只上過一次屋頂,現在他也是二級傷兵了。他常常打電話給我,我們一直有聯絡,我們互相扶持,有著共同的回憶,這些回憶一生難忘。這才是你應該要寫的東西。

報紙上寫的東西都是騙人的。我們自己縫補防護用具、鉛衣、內褲,這些都沒有寫到。我們穿著含鉛的橡皮衣服,但我們另外還做了含鉛的內褲。我們很注重這一點。

在一個村莊,他們帶我們來到兩家妓院。我們這群男人六個月沒回家了,六個月沒碰女人了。我們統統進去了,反正當地的女孩也會在路邊站街賣淫,雖然她們的臉上還掛著淚水,哭著說自己快要死了。我們就這樣穿著鉛制內褲,就穿在褲子外面。把這個寫下來。

我們之間還流傳著一些笑話。比如說這個:一個美國機器人上屋頂作業五分鐘,然後就發生故障了。日本機器人也上去作業了五分鐘,然後也發生故障了。俄羅斯機器人來了,一上去就是兩個小時!這時擴音器裡傳來了命令:「二等兵伊凡諾夫!再過兩個小時,你就可以下來休息,抽根煙了。」哈哈!(大笑)

在我們上屋頂之前,指揮官會下達指令,我們這些人都站在一起,有幾個人提出抗議:「我們已經去過了,應該讓我們回家才對。」

就我而言,我的專長是燃料,但他們還是派我上屋頂。我什麼話都沒說,是我想要上去的,我沒有抗議。指揮官說:「只有志願者需要上屋頂。其他人可以到一旁去,軍事檢察官會找你們談話。」

大家站著交談了一會兒,然後都同意了。我們都立過誓了,就必須完成我們該做的事。我們都不太相信抗命真的會被關進牢裡。他們放出風聲,說可能會關一到兩年。但如果有士兵受到超過二十五倫琴的輻射量,他的上級長官將會因為使部屬中毒而被送去坐牢,所以沒人受到二十五倫琴的輻射量。每個人的輻射量都會低於這個值。這樣講你懂嗎?

這些士兵都是好孩子。其中有兩個人生病了,另一個人便說:「讓我來。」他當天已經上過一次屋頂了。他的行為受到大家的尊重,而他也領到了獎金:五百盧布。

另一個人在上面挖洞,他的時間到了。我們都對他揮手:「快下來。」但他仍跪著不停地挖。他必須在上頭挖出一個洞,好讓我們丟廢棄物下去。等到洞挖好了,他才肯起來。他的獎金是一千盧布,當時這筆錢可以買兩部摩托車。現在他是一級傷兵。冒險的代價就是能馬上領到很多錢。

解除動員的時候到了,我們都上了車。

在離開隔離區的路上,警鈴一直響著。

每當回想起這段日子,我都有某種感覺,奇妙的感覺。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史詩般的」,「神奇的」,這類字眼都不足以形容。這樣的感受……是什麼呢?就連在愛情裡也找不到相似的感受。

——亞歷山大·庫卓亞金,清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