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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貴的薩拉米香腸

剛開始的幾天,那種感覺是五味雜陳的。有兩件事我還記得:害怕與受辱。發生了那麼多事,卻沒有任何通知,政府默不作聲,醫生也一樣。地方單位等省政府的指示,省政府等明斯克,明斯克等莫斯科。這是一段又臭又長的連鎖關係,只有少數人在頂端下達命令,結果使我們毫無防備。這是那些日子裡最主要的感受。極少數人掌控著我們的命運,掌控著上千萬人的命運。

與此同時,極少數人也足以害死我們所有人。這些人不是瘋子,也不是罪犯,他們只是核電廠的普通員工。當我得知這個真相時,我感到非常震驚。切爾諾貝利開啟了一個無底深淵,就連科雷馬集中營、奧斯威辛集中營,還有猶太人大屠殺都比不上。一個人用斧頭、弓箭,或者用手榴彈和毒氣室,也殺不了所有人,但是用原子的話……

我不是一個哲學家,我不會講大道理。我只會告訴你我記得的事。開始的幾天,大家都很恐慌:有些人去藥店,把所有碘液都買光了,有些人不敢再買市場上的肉類和牛奶,尤其是羊肉。我們家不打算省錢,買了最貴的薩拉米香腸,期望這些薩拉米香腸用的肉會比較好。後來我們才知道,只有貴的薩拉米香腸才會混入受污染的肉,因為比較貴所以買的人比較少。我們毫無防範之力,這點我已經說過了。我想說說別的事,有關蘇聯時期的我們這一代。

我的朋友多半是醫生和教師,是當地的知識分子。我們有自己的小團體,常在我家聚會、喝咖啡。其中有兩人是我的老朋友,一位是醫生,她們都有小孩了。

「我明天要搬去跟我父母住,」那位醫生說,「我會帶孩子一起走。如果他們生病了,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但是報紙上說幾天內狀況就會穩定下來,」另一個朋友說,「軍隊來了,還有直升機和裝甲車。廣播裡也說著同樣的話。」

醫生說:「你應該帶孩子一起走,帶他們離開這裡!把他們藏起來!這不是戰爭。我們無法想像發生了什麼事。」

忽然間,她們彼此抬高了音調,最後演變成互相責難與指控。

「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樣怎麼辦?我們還會贏得戰爭嗎?」

「你在出賣你的孩子!你的母性本能跑哪裡去了?真是不可理喻!」

當時大家的感覺,包括我在內,都覺得我的醫生朋友在大驚小怪。我們需要等待有人前來通知,等待有人宣佈。但她是個醫生,她懂得比較多:「你們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難道他們沒有受到威脅嗎?反正你們心裡都在害怕!」

我們當時真的很討厭她,她搞砸了我們的聚會。第二天她就離開了,我們則把孩子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參加勞動節遊行。我們可以選擇去或不去,沒有人強迫我們,也沒有人要求我們參加。我們認為這是一種責任,是理所當然的!在這樣的時代,這樣的日子,大家都應該走到街上。我們湧入充滿人潮的街上。

地方黨支部委員會的所有書記都來到看台上,就站在第一書記的身旁。他的小女兒也來了,站在台上,讓大家都能看見。雖然是晴天,但是她穿著雨衣,戴著帽子,而第一書記則穿著軍大衣。然而他們仍舊現身了,我記得很清楚。被污染的不只是土地,還有人心。長久以來一直如此。

——摘自從切爾諾貝利撤離的小鎮教師,柳德米拉·德米特芙娜·波連卡雅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