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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出人意料的哀傷

我們不知道的事:死亡能有多美

起初,問題在於誰該負起責任。然後,當我們懂得更多時,我們會開始想,我們該做什麼?我們該如何保護自己?自從知道這一事件的影響不只是一兩年,而是好幾代人時,我們便開始回顧過去。

事情發生在週五晚上。當天早上,沒人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帶著兒子去上學,我丈夫去理髮。丈夫回家時,我正在準備午餐。

「核電廠好像起火了,」他說,「他們說要大家隨時開著收音機。」

我忘了說,我們住在皮裡亞特,就在反應爐附近。我還記得那耀眼的深紅色光芒,反應爐看起來像在發光一般。那光芒太過耀眼,並不是一般的火災。那景象看起來很美,就算在電影裡也看不到這樣的畫面。

當晚,所有人都跑到陽台上,家裡沒有陽台的,也去了朋友家裡的陽台。我們家在九樓,視野很好。人們帶著孩子出來,把孩子抱起來說:「看啊!要記住這景象!」

那些在反應爐工作的人——工程師、工人、核能技術指導,他們就站在黑色的煙霧中談話、呼吸,對眼前的景象感到訝異。人們開著車,或騎著腳踏車,從各處蜂擁而來圍觀。我們並不知道死亡能有多美,不過味道卻不怎麼好聞——那並不是春天或秋天的氣息,也不是泥土的味道,而是另一種東西,讓我們的喉嚨發癢、眼睛流淚。

我整晚沒睡,聽到樓上的鄰居在踱步,他們也睡不著。他們似乎在搬東西,不時發出碰撞聲,也許他們在打包行李。我吃了一些止痛藥來抑制頭痛。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環顧四周,我還記得當時的感覺——這不是我添油加醋,當時我真的感到有所不同——我感到有些不對勁,某些東西已經永遠改變了。

早上八點,街上已滿是戴著防毒面具的士兵。當我們看到這些士兵和軍車時,我們並不感到害怕——相反的,還更為安心了。既然已派出軍隊來支援我們,那一切都會沒事的。我們當時還不知道,看似無害的原子能置人於死地,人類在物理定律面前是無能為力的。

收音機一整天都在告知大家要準備撤離:他們會把我們帶走三天,清洗所有物品,並且仔細檢查。小孩們則需要帶著他們的課本。即使如此,我丈夫仍然將我們的一些文件和結婚照放到行李箱裡。我只帶了一條紗布手巾,以防天氣變糟。

打從一開始,我就覺得我們變成了切爾諾貝利人,我們已經成為了另一種人。晚上,載著我們的巴士停在一個小鎮上。人們就睡在學校地板上或集會場所,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一個女人邀請我們去她家休息。「來吧,」她說,「我鋪床給你們睡,你們的孩子這樣好可憐。」

她的朋友卻把她拉到一旁:「你瘋了嗎?他們都被污染了!」

我們在莫吉廖夫停留時,我的孩子開始去上學,他第一天從學校回來時滿臉淚水。他們要他坐在一個女孩旁邊,那女孩卻不願意,說他有輻射。我的孩子讀四年級,他是班上唯一從切爾諾貝利來的。其他孩子懼怕他,他們都叫他「亮晶晶」。他的童年就這樣提早結束了。

當我們離開皮裡亞特時,有一列軍隊與我們反方向而行。我看到來了那麼多軍車,這才開始感到害怕。但我心裡卻忍不住想,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我眼裡滿是淚水,四處尋找食物。我抱著孩子入睡,使他安靜,但身為一個旁觀者的心態,卻在我心裡揮之不去。

到基輔時,我們都領到了一些錢,但我們什麼都買不到:有數十萬人離開了家鄉,他們早已把所有東西買光吃光了。在火車站和巴士上,很多人當場就心臟病發作或中風。我母親曾經救過我一命。她現在年事已高,好幾次都變得一無所有。第一次是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她的牛、馬和房子都被人奪走了。第二次是一把火,她從火場裡唯一救出的就是我。現在她說:「只要我們還活著,這一切都會熬過去的。」

我還記得一件事。在巴士上,大家都在哭。一個坐在前面的男人對著他妻子大吼:「我真不敢相信你會這麼蠢!其他人都帶了該帶的東西,而我們卻只帶了這些三升的空罐子!」

那位妻子說,既然要搭巴士,不如順道帶一些空罐子給住在途中的母親。他們的座位旁擺著裝得滿滿的大袋子。一路上,我們不時被這些袋子給絆倒,他們就帶著這些空罐子來到了基輔。

現在我參加了教堂的唱詩班。我開始讀經,上教堂——只有在這裡能聽到人們談論永恆的生命,這樣的言語可以安撫人心。你會很渴望聽到這樣的話語,這是在其他地方聽不到的。

我時常夢想著,能在皮裡亞特的陽光下和我兒子一同騎馬。那裡現在是一座空城了,但我們仍騎著馬欣賞著玫瑰。皮裡亞特有很多種玫瑰,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玫瑰。我還年輕,我的孩子也還年幼。我深愛著他。在我的夢想裡,我已經忘卻了一切恐懼,從頭到尾我都只是一個旁觀者。

——娜傑日達·彼得羅夫娜·維戈夫斯卡雅,從皮裡亞特撤離的居民